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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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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大旱业已三月有余,白光光的太阳每日兢兢业业从不缺勤,空气中早已没了水乡的氤氲味道,呼吸间都像有干燥的颗粒裹挟,磨得肺里生疼。
绿叶凋稀,蝉噪震耳,偶有缺毛的土狗拉长了舌头从土垣中窜出,带出一溜烟尘,转眼间没了踪影。
一个纤瘦的少年沿着干枯的河床缓缓查看,身影被毒太阳蒸得扭曲颤动,一袭水色布衫也干巴巴的反着白光。只见他不时蹲下来翻动石块,寻找沟壑间尚绿的细草或是淤泥里残存的泥鳅,走走停停,比比量量,最终拧紧了眉,轻轻叹一口气。三个月了,纵使大河大川都干成一条蚯蚓了,更何况这些旁支和水渠。庄稼颗粒无收,附近的村民几乎都逃荒去了,焦干的村落如荒漠死城。
“这样下去,连九品芝麻官也要没得做喽。老天爷,你可叫人怎生是好?”少年嘟哝着,回身向河口行去,滚滚热浪里好像瞥见远处一抹突兀的青碧。
那是一个中暑昏厥的男子,看样子是从旱区一路找寻,挣扎到河口却发现这里也只剩淤泥草滩,一时失望透顶晕在这儿了吧。只是这人身上鲜亮的织锦青衫与这方圆十里的乡野有些格格不入,而且只是皱些,染尘却不多。少年心里虽有古怪,也只好先把他捡回家再说。
身子搭上肩,露出袖边的琉璃缂丝鱼龙纹。少年一愣,随即眉花眼笑,这不是本族独家出品的嘛,没道理不认得呀。
只是自打成年离家,已经不知有多少年没再见到这样的花色了,自己袖口的纹样早就磨毛了,几乎忘了蜿蜒玲珑的曲线,如同海浪击上山岩那样锦簇的堆雪。百年弹指过,在故乡只是刚刚散席的一场盛宴,于己却因为世事琐屑而显得漫长无边。
入夜月华如水,凉意洗去日间的浮热,尘土也慢慢沉淀。少年提着小灯到河底草滩转了一大圈,才堪堪收集起一钵夜露,小心翼翼地捧回房间。男子仍是昏沉未醒,气息却比白日里平稳了许多。少年用碎布沾了些水珠,慢慢濡湿他龟裂的口唇,一点点将水挤到口腔里。把水喂完就费了大半个时辰,最后借着碗底在他脸上随意擦抹几把,站起身才发现腰弯得都酸了。
收拾好东西回来,才发现那人已经醒了,倚在床上静静看着他,黑亮的眼眸在夜色里依然分明。脸庞正映在月光里,微带水泽如同通透的青玉,陌生戒备的神情却又带着刚睡醒的小迷糊。少年“扑哧”一下儿被逗笑了,道:“澜哥哥,我是小泽啊,还认得我不?”那人凝眉细思,许久,清淡的脸上添了些柔和的色调。
那夜,不知道什么时候,淅沥的水点儿一滴一滴敲在房檐上。
细碎的水点儿落了半夜,渐渐大了,至第二日清晨已成倾盆。天地间经由不绝的水幕连结,磅礴轰鸣。坐在窗前,好像坐在瀑布后的岩洞里。
泽已是一脸放松的神情,清秀的眉眼细细舒展开,像晴暖春日里湖上温柔的波纹,大眼微眯,贪婪地吸着微带土腥味的水汽。时有清风扬起一丝雾帘袅袅飘进窗来,笼着窗前的人,将他全身染上湿润朦胧的光,尤其那一头柔软的发丝更显黑亮丝滑,好像束发的布带都要顺势滑溜下去了。
澜刚起床就被这一幕吸引了目光,眼睛定在那头发上再也移不开视线,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抚了上去。触手凉滑细软爱不释手,心里却是一惊:自己这是怎么了?大概还没睡醒吧,脑子不清楚了。他自我安慰的笑笑,刚想拿开手,却发现小泽向后靠了过来,好像还颇享受似的蹭蹭,仿佛找到温暖处所打着哈欠准备蜷睡的猫,神态坦然放松。澜却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也只能继续爱抚着,假装那只是一只粘人的猫,心跳却莫名的加速了,耳垂上也爬上一丝可疑的潮红。虽然心里觉得不太对劲儿,但好像也不排斥这样的亲昵,似乎曾经也有过,这种似曾相识的姿势和场景,却记不清具体的眉目与因缘。
怀中的少年好似睡着了,迷糊中呢喃着:“嗯……上午还要……巡河……”澜安慰地拍拍他:“我去吧,照顾我大半夜也累了,好好睡一觉。”少年没有再答,在榻上找个舒服的位置蜷成一团,澜拉过被子将他裹好,关了半扇窗,披衣消失在茫茫雨帘之中。
少年睁开水色的眸子,清亮中闪过一丝懊恼,怎么见了这人就学会耍赖了?本以为被时间冲淡的心绪,还是抵不过身体诚实的记忆。下雨天真冷啊,雨水浇不熄心里蠢蠢复苏的小火苗,冷意却好像渗透到骨子里了,只有衣被上残留的温度,仿佛周身仅有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