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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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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宋澄随一苦进了禅房,里面空荡荡,竟连床铺都没有,只一个席子,大大的“戒”字映在墙上,墙皮老旧,“戒”字上露出丑陋的草墙。一苦取些茶叶,坐在地上,用一个粗糙的红泥小炉慢慢煮着水,宋澄也坐到地上,等着水开。
水开了之后,一苦将沸水注入小杯,腾起的水汽模糊了二人的面庞,那股和着清香的湿润忽然让宋澄心里浮上一丝久违的温暖。宋澄忽然有些急切,她问:“你介意将你方才说的罪,说与我听吗?”
一苦把茶推过来,道:“若是能以贫僧之故事解施主心中困惑,自是可以。”把自己罪责光天化日在别人的检视之下,这多少需要勇气,宋澄知晓,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有些过分,不过另一股自私的渴望生生把一点愧疚压了下去。
“尚未出家之前,贫僧还是个弱冠少年,那时情窦初开,对父亲的续弦生出情愫,苦闷无法诉说,常醉酒花街柳巷,每被父亲责打那后母总要出来维护,少年的爱恋就又深一层。终于有一天,少年被自己心里的情愫折磨的死去活来,只想把一腔爱恋全部倾诉,趁酒醉向后母大胆说了,后来后母总怕此事被人知晓,惶惶不可终日,患上心病无药可医,常常暗自流泪,少年只觉自己罪孽深重,出家为僧。前几日,后母终支撑不过,驾鹤西去,少年前去凭吊,因感罪孽深重,于是当面坦诚给众人,祈求这些晦暗能被曝晒在阳光下,然后灰飞烟灭。谁知如此的坦诚,带给那个家庭的竟是……”一苦没再说下去,无论修为如何之高,他也不过只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宋澄听他诉说,原本她孤绝的身在一片荒野,忽然发现还有一个人,但是她也发现,虽然多了一个人,他们的罪却都把自己裹成一个壳,旁人听来总是旁人,那罪在凌迟的永远只是自己,从里到外,每一个小心翼翼的举动,本以为是救赎,却在下一刻发现那就是接下来的一刀。
“住持,住持……”一个小沙弥忽然猛烈的拍着门,在外头喊道,“不好了,有一大批武林人冲到庙里,要我们交出,交出一个什么女魔头。”
宋澄一听,跳了下了,大步走到门口,对一苦道:“这些人是来找我的,对不住了禅师,我会把他们引开的,还有,谢谢你的茶。”
一苦忙道:“施主莫急,施主是我的客人,哪里有如此的待客之道,施主身上有伤,不易争斗,还是让贫僧去劝诫他们吧。”
“不好了,住持,他们放火烧寺了。”
宋澄一听不再搭话,扭身就走,一苦却道:“徒增杀孽,施主日后定更加寝食难安,施主随意处置的人,许家中就有老母稚子。”宋澄不禁怒这和尚迂腐唠叨,却也承认他说的不错,两条命已经压得她无法喘气,若是知道了那些薄如蝉翼可以用一鞭子就打碎的生命之后的厚重,自己怕是真不用活了。
宋澄无力,道:“你说如何是好。”
一苦吩咐那个小和尚:“带这位施主从后门出去,我去前面劝诫。”
宋澄道:“不行,我可以不出现,但我要跟着你。”
一苦瞧她坚决,只得说:“既然施主执意,贫僧也无理由拒绝。好吧,施主可藏身佛像之后,但千万不要出来,激怒众人,酿成祸事。”
大殿上站了数十人,领头的竟是白天那个华服公子和一个劲装汉子。那华服公子看见一苦和尚出来,冷嘲道:“妖僧配女魔头,绝配啊。”
一苦躬身诵声佛号:“阿弥陀佛,罗施主错怪,那姑娘不是什么女魔头,请勿妄言……”
罗小公子抱着胳膊冷笑,他浑身孝服,面色阴冷,虽年纪尚幼,但与身后众人手里的火把一倒映,倒有了几分阎罗的神采。
劲装汉子走上前,此人扛一杆红缨长枪,身形魁梧,站在那里铁塔一般,威风凛凛。那人开口,端的是气势如雷:“一苦和尚,在下曲锵。你出家前与他罗家的恩恩怨怨,曲某也听说一二,那是你们的家务事,与我众人无干。但是你今天若是执意藏匿那个女魔头,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贫僧曾与那姑娘相谈数言,发觉那姑娘因曾经罪恶而痛苦,纵使她曾经犯过大罪,却也尽数还报其身。众位施主为何还要强加一道,不但让那姑娘难已过活,就是众位,也新添罪孽啊。”一苦说的诚恳,曲锵却大笑:“哈哈,若是像和尚你说的,江湖上那么多穷凶极恶之徒,做下多少恶事,他们都已经被还报其身了,那要我们这些侠客作何用处?再说,我也没见这世上就少了那个坏人少了那些恶事,人心坏了,报应难成,天不报,我来报。”
“施主说法却是有三分道理,不过那姑娘却也没有心坏。”
“老子没工夫跟你废话,你交是不交!”
“阿弥陀佛。”一苦垂目。
罗小公子阴阳怪气:“曲大侠,我早给你说了这个妖僧又臭又硬,你直接烧了这寺,正好都是些茅草房子,再瞧瞧他嘴硬不嘴硬!”罗公子看这寺庙不爽很久了,这里是一苦的最后的避身之所,他只想让这个人被所有人所有地方都遗弃,以慰藉自己母亲之痛,他那么美丽善良的娘亲,嫁给爹不过双十,刚嫁过来就被这个原配的儿子惦记上,如此肮脏龌龊竟然瞒了自己十多年,若不是他当场说出,自己还不知道娘亲每日每日咯血是何缘故。
“烧!”罗小公子手一挥,曲锵阻止不及,无数的火把飞了出来。忽然一截长鞭从佛像后甩出,卷住几个火把然后鞭梢一抖火把又从原路飞了回去。宋澄从佛像后跳了出来,喝道:“曲锵,你要找的是我,从大殿里滚出去。”
“哼,我还当你这女魔头真准备缩在后面让一个和尚给你挡风遮雨呢。既然你跳出来了,我敬你还有点血性,快快自刎谢罪,我便饶了这和尚和这小庙。”曲锵本来对罗小公子行为有些不痛快,看见宋澄却叫他很痛快了。
“我若是能死,早死了。”宋澄也不多言,长鞭一甩,几个人已经从殿内飞了出去。曲锵怒道:“找死!”长缨枪一震,点开数多梅花。宋澄长鞭锁上曲锵手腕,曲锵将长枪撩起,自己一个倒挂金钩把长枪踢向宋澄,宋澄撤鞭回档,曲锵脚不点地右手已经握住枪杆,抖动枪头刺向宋澄胸口,宋澄横鞭向后甩倒几个前来偷袭之人,然后单脚跳上枪杆,向后翻去。
这边战的激烈,那边罗小公子却一直死死盯着一苦,一苦低眉垂目念着佛号,罗小公子怒从中来,这个人为什么能从头到尾置身事外还有个佛做着依靠,不由大喝:“给我烧,给我烧!”所来人中除了曲锵带的武林人士,还有一些是他的家丁,大殿中有幔帐等丝织物,而这大殿虽是庙里唯一一处木制房屋,却也因年代久远而极易失火。宋澄被一群人缠斗,脱身不得,数十个火把扔出后,大殿上有几处忽忽的就烧了起来。一苦和尚连忙叫了小沙弥救火,可是寺中本就没有几个人可供差遣,加之水井离的又远,罗小公子看一苦失措,喜上眉梢,从手下手里端过一盆油哗泼了出去,然后就是第二盆,这些他早就备好了,平日没有理由,今日机会难得,那妖僧就是自作孽,自作孽什么呢?自然是不,可,活。
“你疯了吗?”曲锵一看情势不对,过去揪住罗小公子。
罗小公子不知道是笑的还是烟呛的,喘不过气:“哈……哈……咳……干净了,烧死那个妖僧就干净了。”曲锵看火越烧越大,不得向已经往外跑的和没来得及准备跑的人喊了声:“大家快离开此地,大殿快塌了。”
宋澄在一片慌乱中捂着口鼻四下搜寻一苦,火势越来越猛,四周灼热,烟呛得她口鼻都是,那座大佛的底座是木头,现在也开始慢慢烧了起来,宋澄不知为何抬头瞧着那尊快要倒下的慈眉善目的佛像,多少人向他寻求救赎与庇护,他被烧的时候又向谁求呢?宋澄忽然将鞭子甩向佛像的头,身子一旋,大殿顶上还未烧到,宋澄目测一个看起来还算安全的柱子,借力飞起,愣生生一个人把佛像给扯直了,虽然佛像一样会被烧毁,但是宋澄就是不想看见它倒下的模样,宁可坐着被焚成灰烬,也不愿一瞬间的坍塌砸在地上老大个坑。
宋澄从房顶飞起跃过正好看见了一苦和尚,一苦站在原地没有动,仰着头看快要倒下的佛像,看到原本要倒的佛像忽然被人用鞭子扯了回去,面上惊喜万分,连声诵着佛号,如稚子孩童眼看最爱的糖葫芦飞起要掉在车轮下却被人接住送还给他。宋澄一个人力气撑不了多久,这二人又全没将生命看做一回事,倒是在宋澄想这样死了也罢,不过连累的一苦的时候,一个人从她后面一撑,捏着她的手腕一抖,鞭子就到了他的手里,他把鞭子快速扯到另一根还没倒的柱子上绑住,手法身法都奇快,一边忙一边大声喊:“别愣着了,带那和尚赶紧走,都什么时候了!”宋澄听声音熟悉,扭头一看正是顾成海,顾成海看宋澄还有闲工夫瞧他,怒道:“你说好给老人家采参,怎么,不算数么?”宋澄猛然一惊,立刻掠起,抓住那边还呆的和尚几个腾挪,不顾火势,钻了出去。顾成海看他二人已经出去,也不迟疑,跟在后面钻了出去。
三人站在大殿外,被鞭子固定住的大日如来,依旧慈祥悲悯,一刀一刀的雕刻技艺优美而深邃,即使渐渐被吞噬在火舌中,却不改其颜。三人都十分狼狈,黑头灰脸的,宋澄道:“有刀吗?”顾成海看了看她,发现她依旧直视前方,看着如来最后的笑脸,迟疑了下,从腰间拔出匕首递给她,宋澄拿过匕首,扯过烧焦的头发,“呲”的一声,从中割断,然后递还给顾成海。“今日,谢谢你了。”宋澄道。顾成海没吭声,过了一会儿,问一苦和尚:“和尚,你还好吧。”
“谢施主救命之恩,贫僧无恙。”
“你怎么闭着眼睛啊,被烟熏了吗?”顾成海看一苦闭着眼,遂问道。
“无妨,无妨,过些时候,许就好了。”
“一苦,这次是我连累了你,对不住,我去镇上寻个郎中,替你瞧瞧吧。”宋澄也发现一苦闭着眼,好似有些痛苦。
“不用,贫僧略懂医术,自己也可以。现在大殿已毁,贫僧还有许多事情要忙,就不留二位了。”
“不行,我留下帮你。”宋澄斩钉截铁。
顾成海也道:“对啊,这么个烂摊子,你一个人哪收拾得过来,我们留下帮你吧。”
不等一苦作答,宋澄已经抢过路过一个小沙弥的水桶,把水泼了出去之后,就跃身飞起向后院水井去了。
一场大火凭三四个小沙弥和宋顾二人,救了足足有两三个时辰,好在大殿离那些草屋有些距离,草屋毁损不算严重,勉强能住人,夜里,二人就住在能瞧见天上星星的屋里,倒也以天为盖了。
顾成海瞧着星星,半晌道:“过些日子,我们就进山吧,我们是生客,参帮不收,我虽然也曾和他们有些交情,却也不能破了规矩,不过他们说我们可以沿着他们的记号走,再说我们只找一支参,应该也不是难事。
宋澄没答话。
顾成海又道:“你要是想自己送参,你就去吧,我不抢你的功劳。”
“这是我的事,你不用进山。”
“进不进山是我的自由,你管得找嘛。”顾成海怒道。
忽然有人扣门,顾成海没好气:“这么个破屋子,还敲门作甚!不怕敲掉了,进来!”
月光下,一苦和尚推开门,面色倒平常,笑道:“施主莫怪。方才听见房中有人说话,贫僧……还是冒昧了。”
“你这和尚怎么这么啰嗦,眼睛还没好吗?”顾成海瞧一苦还闭着眼。
“无妨。贫僧方才听见施主说要进山挖参?”
“嗯,答应别人的。”
“哦,贫僧有个不情之请,不知……”
“说。”顾成海瞧他啰嗦样子就烦。
一苦顿了顿,道:“贫僧想同你们一起去,贫僧不会给你们添麻烦,贫僧年幼时曾随一个老人进过山,有些经验。”
顾成海斜眼看他:“你要参干什么。”
“长白山参十分值钱,贫僧想换些银钱,重修大殿。”
“你别去了,我给你弄回来。”沉默许久的宋澄忽然道。
“这断不行,贫僧多谢施主好意,可是这是贫僧自己的事,料想施主此次也不愿意这位男施主替你进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