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心[曹协]》顾之

1、第 1 章

　　建安二十五年，一个平常的冬日的午后，他坐在桌前慢慢翻着一卷书。外面的阳光是极好的，只是，再明媚的阳光，也照不进这深宫之中，屋内那些落下的斑驳的影子，摇晃摇晃，像是他现在的心境，忐忑，不安。干燥的空气里有什么在蠢蠢欲动，仿佛有事情将要发生。
　　“陛下，陛下，魏王，魏王薨了……”侍从匆匆跑来，低声禀报。
　　书卷落在桌上，寂静的宫殿里响起掉落的回声。挥手让宫人退下，他忍不住仰头长笑：“曹孟德死了？曹孟德，你死了，你，终于死了……”笑声久久地回响在空旷之中，慢慢地，声音低下来，最后终于变成了极力压抑着的啜泣，“你，还是死了……你，怎么就，怎么就，死了……”
　　来不及躲避，回忆，冷不防地就铺了一地，太快，太密集，让人措手不及。

　　他知道曹孟德，从很早的时候就知道，那个敢在宫门前喊国贼董卓的人，那个敢去刺杀董卓的人，那个为了刺杀董卓甘心屈身事贼的人。刺杀失败后，他知道董卓在全国通缉他，没来由地就为他担了心，等到得知陈宫放了他走的时候，他慢慢地舒了口气，于是身边的侍从看到了小天子很少或者是几乎没有露出过的笑脸。
　　他慢慢揉着鬓角，露出一丝苦笑，原来，从那么早就注定了，与这人一生的纠缠。他不是没有尝试过去忘记，却每每发现无济于事。那么清楚的事情，就发生在昨天一样，多少次午夜梦回，他忘不了，忘不了……
　　后来，后来呢，是了，后来董卓死了，王允也死了，李郭二人反了，天下乱了。从长安一路出逃，一路上不知道多少人为了护送他丢了性命，再回到东都洛阳，已是一片废墟了。他发了救驾的诏令，本以为来的人会是袁绍，却没料到自千里之外星夜疾驰而来的人，是曹孟德。他记得当时自己的慌乱和欣喜，记得众人眼中激动的泪水，记得那个人系着红色的披风对自己三跪九叩，记得他用疲惫的声音对自己说，兖州刺史曹操，叩见吾皇，记得他亲手捧过来的温热的鸡汤，记得他看向自己时温暖的眼神。
　　那时的自己不过也才十四岁，正是少年最美好的年纪，却早早地尝遍了说得出说不出的各种苦。生长于皇宫之中，九岁那年他就懂了什么是胁迫什么是死亡，一路的流离失所他也看尽了世情冷暖。不是不知道他曹孟德别有用心，可是，把自己交付到这样一个人的手里，总好过董卓李郭，总好过，一个人撑着这摇摇欲坠的江山，更何况，自己瘦弱的肩膀，早就扛不动这早已千疮百孔的河山。更何况，他是有多贪恋他眼中的那点温暖，即使，即使那不是真心的，也足以让他陷入其中了。

　　他随他来到了这里，许县，现在叫许都。二十五年了，二十五年了啊。他环视空空荡荡的屋子，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射在空气中飘浮着的小小灰尘上面，从半昏暗的地方看过去，那些灰尘都镀了阳光的颜色，飘着飘着，就飘回了二十年前那个仿若相似的午后。

　　那年他十九岁，来到许都五年的时间里，他看着他怎样假着自己的名号号令天下，他看着他如何在朝野里培养起属于他的势力，他看着他怎样将自己锁进了一只黄金的笼子，可偏偏，就算他看他做了这许多事，这许多违了自己心意的事，他依然惊觉了自己对他的依恋。谁说无情最是帝王家，他知道自己不该，却还是动了情，动了情，就万劫不复。
　　于是他怕了，他怕自己日后无颜面对九泉下的列祖列宗，怕有那么一天，自己受尽天下人的唾弃，说他爱上自己本该最恨的人。如果，如果他或者他有一个人死了，也许这一切就会结束了吧。于是他破指修书，密令董承诛杀曹孟德。
　　他清楚地记得事情败露的时候他带兵入宫的情景，也是这样的一个午后，金色的铠甲红色的披风，他甚至还记得他那天没有修剪过的胡须和因为紧紧握住剑柄儿泛白的关节。董妃被赐死，带着他还未出世的孩子，董氏灭门，七百多条鲜活的生命随着一个手势化作满天的飞血。他对他说，陛下，这次的事，我只处置董妃一人，但是如果还有下回，那就跟陛下有关了。
　　不是不恨的，恨他无情，更恨自己无能。很久以后他都会想起那个娇小的美丽的女子，想起那个一脸正气的国舅，想起，他未出世的孩子。不过是自己的一时任性一点恐惧，就害了这么多人为他陪葬。而那个人，真的就这么无情，连一个挽回的机会都不肯留给自己。
　　夜晚到来的时候，他和衣坐在榻上，靠着冰冷的墙。他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留在他的榻前。他没有抬头，只听到他低沉的声音问他，陛下，就这样想要臣的命？
　　他久久没有回答，是想要杀了他么，也许，是吧。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他的手腕，轻柔的并没有用力。然后他感觉到手里被塞进了个冰凉的东西。他抬头看去，是一把匕首，而他，只穿了便衣。偌大的寝宫里，竟然没有第三个人。他看着他握着自己的手向他的心脏靠近，冰凉的匕首一端执在自己手中，锋利的刀尖，停留在他的衣上。陛下若是要想杀臣，便动手吧。
　　刀尖一点点划破了衣服，碰上了他的胸膛，安静的空气里，他似乎听见锋利的金属刺破皮肤的声音。有鲜红的液体渗出来，一点点染红了那人胸前的衣服。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真的可以把手中的匕首向前送去。他是了解这个男人的，这样的机会，他不会给他第二次。可他对上他无所畏惧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手。他突然悲哀的发现，他下不去手，无论怎样对自己说这是个自己该恨一辈子的人，他还是没办法让匕首再前进一寸。既然，既然下不了手杀他，那不如就这样吧，没有丝毫犹豫，他回手把匕首向自己的方向刺去，这样也好，一了百了。
　　手腕再次被握住，这一次是带了霸道的力度，他看见那个人眼中的愤怒，就是他知道自己想要杀了他的时候也不曾有过的愤怒。他听到他一字一字重重的问他，陛下就这么死了，是想置我于何地？他不知道自己那句话是怎么说出来的，可他记得那人听了那句“君能相辅，则厚；不尔，幸垂恩相舍”后，突如其来地狂怒了。

　　他终于靠不住身后的柱子，一点点滑坐在地上，慢慢抬起手抱住自己的头，那人说过的话一遍遍在脑海中回响着，整整二十年的时间，都没能让这些声音消失，甚至没能让它们降低半分。那人说，垂恩相舍，陛下真是幼稚啊。那人说，你的命是我救的，有我在的一天，便不许你死。那人说，陛下，你错了，我要的从来就不是这天下。

　　一切发生的都那么理所当然似的，他任那人夺了自己的匕首扔了出去，任他扯碎了自己单薄的衣衫，任他粗暴地亲吻自己的身体。无法反抗，或者是并不想反抗。他觉得自己的灵魂脱离了身体的存在，正站在半空中俯视着龙床上的两个人。他看见自己修长瘦弱的身体上烙满了红色的印记，看见那个人毫不怜惜地进入自己的身体，看见自己眼角的泪水和差点咬破的嘴唇。看见有血从自己的身体里流出，却没有疼痛的感觉。他觉得床上的人不是自己，不然，怎么还会在这样难堪的时候，竟然还能抬起手去擦拭那人胸前的血迹，刚刚自己刺伤他留下的血迹。
　　这样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那个人在短暂的暴怒以后到底发现了什么，停下来抬起自己的脸迫使自己看向他，然后用并不是很重的声音说，看着我，伯和。就是这么一句话，让他如梦初醒。他慌乱地睁眼，匆匆一瞥又闭上，再也不敢看。他听见那个人的声音，很低很低，像是从地下传来一般，他说，伯和，你怕的是什么？他摇头不语，终于有迟来的疼痛从身体结合的地方传过来，不禁皱紧了眉。到底还是十九岁的孩子啊，还是娇生惯养长起来的啊，哪里受得住这样的疼痛，和羞耻……
　　他感觉到有薄茧的手指擦去了他的泪，那人慢慢起身，从他的身体里退出来，从背后抱住他，拉好被子，然后说，睡吧，就再没了下文。他感觉到他的体温，是和他当年眼中一样的温暖。他慢慢睁开眼睛，黑色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感，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玩偶。竟然，会走到这一步，他想，这算什么呢？他说他要的不是天下，既然如此，又何必把自己困于此处？就连生死，也容不得自己做主。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只知道自己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身上穿了素白的贴身衣服，床榻上空无一人。如果不是还有隐隐的疼痛，他几乎就要以为那真的是个梦境。有宫人闻声而入，看到年轻的天子挥了挥手，就立刻去宣布早朝暂停一日。他不想起身，睁着眼躺在那里，看着窗外的太阳一点点升起来再一点点落下去，最后没入地平线。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和之前的五年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唯一的区别是，那个人没有再出现。

　　事实上是那人在以后的时间里也没有再出现在他的寝宫中，之后的二十年里，他并不觉得比那一天长很多，好像就那么一瞬间就过去了。就像现在，他跪在他的灵前，想起来也并没有那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自己都想了些什么，他早该知道，从他随他来许昌的那天起，被束缚住的就不是只是他的身体。他早该知道，那天晚上他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而不是等到华歆压抑的低吼“没有先王护佑，陛下早不知亡于何方”之后才懂得。他早该知道，生生掐断了自己与他之间全部可能的人，不是他，是自己。
　　他怨了他二十年，却从来没替他想过半分。他只知道那人想要统一天下，却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俯下身去的时候，他想起来二十五年前的洛阳，那人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跪在他面前叩下头去的样子。他拜了自己这许多年，守了自己这许多年，还他一礼，也不足为过了。
　　百官奏请禅让的奏章递上来的时候，他忽然有一种解脱了的感觉。他被放在这个位子上三十一年，拥有过的，不过是一段幽禁的生命和几点他给的温情。
　　他走后的第十四年，他躺在榻上，看着窗外的太阳一点点升起来再一点点落下去，就像很多年前的那天一样。他向着空中伸出手，想要去抓住最后的一线光明。手僵在半空中，掉落下来，砸在榻上，安静的房间里传出重重的声响。最后的光亮也从天边消失了，他最终也没能抓住，就像他一生，也没能抓紧他的手。
　　他在的时候，他恨他，怨他，怕他，却又爱他。他走了的时候，他剩下的就只有怀念和悔恨。终他一生，他都没能逃出他的控制；而终他一生，他都没能逃过自己的心。
　　最终的最终，尘埃落定的时候，他们，仍然不敢确定，许昌的黄金笼子里，到底，困住了几个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