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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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之后，当我把东吴的旗帜插上荆州城头，斩下关羽的首级，三军的欢呼声中，我却泪流满面。
十年的时间，我终于完成了你的心愿，大都督……公瑾……
你看到了吗？
你，看到了吗？
十九岁那年，我遇见他，在主公的引领下。
远远望见昏黄的军帐中不着甲胄白衣而立的背影，淡淡的杀伐气中偏偏透着几分出尘的味道。
“公瑾……”
转身，映入眼中的是不属于男子的精致面容，年轻的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符的稳重和隐隐的威严。眼睛只在我脸上轻轻掠过，便转到身前主公的脸上。
“属下参见主公……”他微微弯腰拱手，嘴角却扯出一个隐秘却狡黠的弧度。
主公的眉头似乎轻轻皱了一下，转身拉我到他面前：“子明，此人便是我东吴大将军周瑜周公瑾，以后，便是你的主帅，你要多多向公瑾学习。”
“属下遵命”
“公瑾，子明虽年少，已然颇有大将之风，日后必是我东吴之臂膀，你要多多用心啊。”
面前的人抬头，脸上看不出表情：“主公放心，属下定不辱命……”
主公的眉毛挑起，向前跨出一步道：“公瑾……”，竟是我从未听到过一丝无奈，仿佛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出口。那人脸上忽的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眼睛里似乎闪过一点调皮的神色，定定地看着与他不过两三步距离的主公。天地失色也不过如此吧，他眼中的光芒，摇落了夜空中数以万计的星子。那一刻，心里仿佛被什么狠狠地击中，满满的，都是那人的影子。脸上，居然热了。
“子明，若是无事，便先回吧。”主公平平的声音传来。
“属下告退。”我定了定神，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躬身退下，转身离开军帐，隐约听到一丝几不可闻的声音“伯符……”
夜色中一队人马飞奔而来，急促的马蹄声踏破三军的欢呼。
“大都督，主公有令，不可斩杀关羽……”一路急行，伯言带着喘息，来不及下马便匆匆说道。我转身，嘴上应该带了一丝狰狞的笑，因为我从伯言眼中看到了一瞬即逝的恐惧。
“你来晚了……”
早在荆州，我便知他定会来阻止我。拒见，一路奔袭截杀关羽，便是违了主公将令又怎样？我只记得，那时，你对我说，总有一日，我会战胜关羽……
公瑾，我以关羽首级，祭你在天之灵。
那晚，回到自己的军帐中，迟迟不能入睡，闭了眼，都是那人的样子，垂首时勾起的嘴角，抬头时明朗的笑脸，看着我时淡淡的疏离，还有望向主公时满眼的得意和小小狡黠。
终是，一夜无眠。
此后就真的跟在了他的身后，看他谈笑生风的样子，看他镇定自若的样子，看他意气风发的样子，还有，他与主公心意相通的样子……
岁月静好。
总以为日子就会如此简单地走下去，直到，主公遇刺的消息传来。
第一次，我见他乱了分寸。
险险从马上跌落，再没有一分一毫的沉静，星夜疾驰奔回江东，不许任何人相随。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懂得，主公，到底在他心里占了多重分量。
听说，他哭倒在主公灵前；听说，他拒绝了孙权试探的话语；听说，他从太夫人房中走出时摇摇欲倒。
再见，是将军府的后园中。身边是数个空空的酒坛，凄冷的月光衬着他惨白的面容，在微寒的夜风中沉沉睡去。小心翼翼隐藏了三年的情感突然就涌了上来，手臂环过他的身子，我抱起他向房中走去，感觉着臂弯中的人单薄地让人心疼的身体。替他更衣，扶他躺下，盖了被子，正欲离开，却见他一下子蹙紧了眉，微微伸手像是要抓住什么，低低地呢喃。
回身跪坐在席前，轻轻握了他的手，附耳过去。
“伯符……伯符……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不要走……伯符……不要走……怎么……可以……伯符……公瑾……爱你……不要走……伯符……”
心中没来由的一痛，不是不知道他与主公，不是不知道自己亦是爱他已深，不是不知道若是主公在的一天，他的眼神永远不会落在别人身上。可是，看他这般，我宁愿那一箭射中的是我。
第一次，我离他如此之近，握着他纤细冰凉的手指，忽然有一种欲落泪的感觉。伸手抚平他紧蹙的眉，我轻轻地叹气。主公走了，那就让我陪在你身边，可好？
远远地传来打更人的声音，一声一声，划破夜空，寒鸦惊起，月色如霜。
方进了院，便有人拿了捧了竹简从前堂疾步而出：“主公有令，吕蒙回建业叙职，陆逊驻守荆州。”
该来的终是来了。
“伯言，不瞒你说，我此刻最大的愿望，就是骑上赤兔马，提着关羽首级而归。”我笑道，装作不曾注意到他眼中深深的担忧和伤痛。
公瑾，隔了十年的光阴，若我追上你，你可还会记得当日的诺言，还会识得今日的子明？
翌日清晨，醒来时就对上榻上人清明的目光，手中，空空如也。忙低了头道：“昨日见将军醉于后园，擅自扶将军回房，子明僭越，将军恕罪……”话毕，不敢抬头，匆匆退出，却听得身后一声低低地叹息。
灵堂上，他率一众人跪下，在主公灵前盟誓：生死无悔，永固江东。
从那天起，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一如从前那样守礼自制，仿佛那醉酒的一夜，从来不曾有过。可我知道，他再不是从前的那个周公瑾。他的脸上再不会有那样鲜活的神情，他的嘴角再不会弯成狡黠的弧度，他的眼中从此如一潭不起波澜的水，深沉，却没了生机。
坐在主公位置上的是年少却颇有心机的孙权，那个昨日还笑着喊着公瑾哥哥今日却满脸威严俯视下方的人。对于主公的死，我看不出这人有多么伤心，反之，倒像是一种解脱。是了，孙权他终于可以用肆无忌惮的目光追逐着公瑾的身影，以各种军务的借口留他在帐内直到深夜。我不语，这样的人，哪里值得公瑾侧目半分？更何况，自主公去后，他的目光，从不为任何人停留。
此后的时间依然是随在他的身后，看他每日辛劳忙碌，鬓角也渐渐染了雪痕。我不曾料到，为了对主公的一句承诺，他竟会如此不惜一切。直到十年之后，当他故去，我才明白，每天这般压榨着自己，不留给自己哪怕一丝空闲，只是因为，一旦停下，就会因为想起那个人，痛不欲生……
赤壁一战，诸葛名扬天下，刘备成了最大的赢家，就连荆州，也成了西蜀之地。而他，终究还是熬不过日日夜夜的操劳和与孙权的周旋，身子一天天虚弱了下去。
南郡的一箭，让他的病情雪上加霜。我抱他回营，看着怀中晕过去的人，恨不得将曹仁碎尸万段。他的头上渗出密密的冷汗，毫无意识地吐出两个字：“伯符……”。我顿了一下，紧了紧手臂继续向军帐中走去，忽然就记起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我跪坐在榻前，握着他纤细的手指，听他在梦中呼唤主公的声音。那晚的月亮，和今日一样，惨白如霜……
十年了，公瑾，你还是忘不了主公，你的眼中，终于，还是没有我的存在，是不是？
建业城外，孙权果然率文武百官出城相迎，带着他一贯面善心伪的表情。我将关羽首级献上，不出所料地看到他瞬间变了颜色的脸。
他将首级转送曹操，我微笑，这样拙劣的意图，连帐下一个小小的兵卒都看得出，又哪里瞒得过精明如斯的曹操和诸葛亮？
简单的敷衍了两句，他扔下一句晚上设宴庆功便带着一干人马匆匆离去，留我一人在城外。
真好，公瑾，我离你，又近了一步……
他的病越来越重，昏迷和吐血仿若家常便饭。便是如此，孙权依然不肯放过他。那日，得知他的兵符被收回，我匆匆赶去，就见他满身酒气地倒在榻上，手中，竟还抓了一杯酒，摇摇晃晃地向口中送去。
“都督，不可再饮了……”我一急之下上去夺杯，冷不防，一个巴掌扇在脸上。再次扑上去抱住他的胳膊，做好被他踢开的准备。许久，不见他下一个动作，抬头，就看见他满脸歉意。“子明，我打疼你了吧，对不住……”他推开我的手缓缓坐起，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失落和脆弱，“子明，今晚便陪我痛饮一场，可好？”
本就不擅言辞，这时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明知不该，一眼瞥见他脸上哀哀的神情，什么话都没了。罢了，既是你第一次向我提什么要求，我怎能拒绝？一坛又一坛酒，就这么一人一口地喝下去，从未在人前失礼半分的他，再次醉倒在我的面前。
扶他更衣躺下，伸手抚平他紧蹙的眉，仿佛十年前的画面重现。不同的是，如今的他，清减了太多。许是喝多了吧，像着了魔一般，我用手指轻轻触摸着他瘦削的面庞，勾勒着默默注视了十余年的轮廓。终是没有忍住，俯身，一个轻轻浅浅的吻落在了他的唇上，舌尖一点一点描画着他的唇形。手指，不由自主探进了他的衣襟，流连在他的锁骨上，缓慢而坚定。正欲向下探去，冷不防就听得他的声音：“伯符……”。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像是被淋了一桶冰水。
起身替他拉好衣襟，盖好被子，转身走出军帐，暗自庆幸还好他不知晓，却不知转身的一刻，榻上的人慢慢睁开了眼睛。
孙权逆不过太夫人的意思，还是来还了兵符，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我看着他眼中的种种不甘和隐忍的情感，突然就想狠狠地给他一拳。上前一步，却对上那双清明的眼中不可妄动的眼神。握紧的拳慢慢松开，一时间不知是惊是喜，公瑾，你终于，肯为我着想一次了么？
晚宴上觥筹交错，笙歌夜舞，更多的人沉浸在重获荆州的喜悦里，只有对面的张昭，面如冷霜，向主座上的人递了一个眼神。
孙权从座上一步步走下，递了一杯酒在我手中，口中说着祝贺的话语，眼里却带着只有我才看得到的阴鸷。
我对上他的眼睛，笑得坦然：“属下多谢主公……”，话毕，抬头饮下。
兵符还回来了，却也是太晚了。他的身子，早已禁不住这样的折磨。借蜀入川，暗取荆州，这是他最后的机会，我们都知道，却终究还是败在了诸葛手中。
回军途中，他忽然停下，说是想最后看一看荆州。彼时的他已是病重，整日只能卧于车中，再不能骑在马上指点江山。我扶他下来，他却推开我的手，只远远地望着那个他耗费了一生心血的地方。身后，是东吴的万里河山。良久，他终于开口：“只怕，我见不到东吴的战旗，插上荆州城头了……”心中的痛无以复加，我直直地跪在地上，眼泪一颗颗砸下，想抱住他唤一声公瑾，却怎的也出不了口。
秋风萧瑟，日月无光。
看着他一天天虚弱下去，我愈加痛恨自己的无能。若是我能取了荆州，他的病，也许，就会好起来。可是，现在的我，真的没办法战胜关羽。我能做的，不过是替他烹一盏茶，煎一杯药，在他伏案睡去时给他添一件衣。
他却转而安慰起我来，叫我不用担心，告诉我总有一天我会战胜关羽。天气好的时候，甚至还会在我面前抚上一曲。每每这时，我总会如错觉般，在他眼中看到主公与我交替出现的影子。
那日，他似乎精神格外好了一点，竟然让我扶他去军中。我忍住泪，扶着他走过军营的每一处，看他笑着和士兵们说话，看所有人背过他去暗暗垂泪。回到帐前，他终是体力不支，倒在了我的怀中。血，慢慢地从他嘴角流出。
即使曾经想过，这一天来的时候，我依然不知所措。我抱他在怀里，忘了要放他躺下，忘了要去给他取药，只是紧紧抱了他，一声一声地唤着公瑾，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感受到这人的存在。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醒来，看着我，笑了一笑，然后费力地转头，望向另一边。我知他的心意，慢慢走过去放他在榻上。
轻轻握了他的手，满腹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他的手指忽然动了动，慢慢地在我掌心划着什么，我突然一惊，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忍不住就流了泪。低头看去，就见他绽开一个笑容。明朗，带着一点调皮的神色，一如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个笑，天地失色。而这个笑，也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我跪在榻前失声痛哭，帐外的将士闻声而入，一时间，哀声传于三军。
公元210年，周瑜病故于巴丘。
腹中传来一阵阵绞痛，我微笑着抬眼看向孙权，看到他眼中的诧异。
我慢慢倒下，一点一点握紧右手。公瑾，十年的时间，我知道，你等得太久了。
我的一生，活了四十二年。我用了十年的时间等在你的身后，用了十年的时间了了你的心愿，下一个十年，我终于，可以陪在你的身边。
没有人知道，我为何会含笑赴死。
倒在地上，握紧的右手中，是十年前，你走时，留给我的八个字
今生相负，许君来世。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