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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转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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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50 本章慎入,入必回复
【壹】
明樱最近噩运缠身。
早上醒来还好好的,到学校之后突然感觉小腹一阵阵抽痛,从书包内层摸索到小包揣进口袋,一路扶着墙壁去厕所,果然发现大姨妈醒目地留下了造访的痕迹,幸好刚来量不多,不至在校裙上留痕。明樱忍着痛整理完毕,若无其事地回到教室,看见浅川担心的眼神,明樱同样以眼神传达给她信息: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上辈子来大姨妈就次次都痛,痛得让旁人看了已经缺乏勇气感同身受。大热天痛到出一身的冷汗,蜷在床角瑟瑟发抖,缩在寝室里捂热水袋,严重到连益母草都失去效用。上辈子的甄白同志什么都不怕,就怕来大姨妈,这辈子藤堂明樱同样是个悲催的姑娘,一切气场在大姨妈面前全都消逝得不见踪影。
明樱一节课都捂着充电式热水袋,幸而藤堂明樱的疼痛剧烈程度比甄白要好上不少,因此捂了一节课发了一头汗之后已经不怎么痛了。看来还不算太倒霉,她自嘲。只是下午的那个讨厌的会一定会又让她肚子疼起来的,因为那个会上将会许多有她不想看见的人出现。
中午午餐过后,浅川和明樱一道回了教室,明樱取出资料和U盘抱着正想着是不是有东西落下了,忽然看见走廊上小林洋子那张可恶的脸,正和迹部景吾不知道在说什么话,明樱不知为什么有点不爽,抱着东西就径直出了门,没有撂给他们哪怕一个眼神就仪态万方地走掉了。自从最后一次看“电影”之后,她就已经下定决心要替原来的藤堂明樱好好生活,像小林洋子这种自以为是的女人,像迹部景吾这种唯我独尊的男人,不值得她影响心情。
到了会议室,还差七八分钟到点,人没来齐,明樱把U盘里的文件按要求拷在了主桌上的电脑里,把资料往旁边的椅子上一放,打开记录本往迎风的那面上搁了支笔好让它不被吹起来,然后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浅啜一口,坐等着会议开始。
这次是早就开始策划的学生会选举的最重要的一次议程,为了这个盛举已经把运动会的事宜提前交待到学生内部,所以九月份真正忙的只有这件事。今年小部分的部长和副部长之间不怎么和谐,大有取而代之胜者为王败者寇的架势,而一批单枪匹马要来挑某部部长的精英正筹备得激烈,学生会会长无人能挑,人选已经毋庸置疑。明樱是文艺部部长,向来是竞争激烈的位置,她心里已经下了必胜的决心,因此坐得很坦然。
往年虽然斗得厉害,但是都还算顺利,今年有个不好好待在宣传部非要挤到文艺部来的小林洋子,明樱觉得头大了很多。无意中瞥见会议室门口和迹部景吾一道进来的小林洋子投来一个得逞的眼神,明樱本想瞪回去,脑海里有些片段却一闪而过。
有一段时间小林洋子风头甚至盖过了明樱,那次正在开会,一个满脸正经的部长正在做一个无聊的报告,那时候迹部景吾还没当上学生会会长,这种浪费时间的报告他虽然下决心等自己当选之后就严格禁止,但当时也只能听着。由于从小养成的良好素养,他表现出的还是一丝不苟的样子,而原来的那个明樱已经很不给面子地手支着头开始神游,随便看了迹部几眼,发现他从头到尾坐姿都相当标准,赶紧也缩回手坐好——不能被他比下去。当时的藤堂明樱最不服迹部景吾的输。这种小孩心理恰好被小林洋子发觉,她维持着和迹部景吾同样的姿态,慢悠悠地递来一个鄙夷的眼神。
明樱当机立断,做出本想瞪回去却被某种事物转移了注意力的微妙表情,目光随意地在她头顶和脸部某一块状似不经意地瞄了瞄,然后百无聊赖地收回眼神去听报告,嘴角神秘地上扬零点五度。余光果然瞥见她手忙脚乱地掏出镜子摆弄发型,仔细地审视自己的脸上有无不该出现的东西,发现什么也没有,气急败坏地向这里瞪过来,却看见明樱一本正经地坐着,迹部景吾倒是老大不满意地看了她一眼,意思是觉得她缺乏教养。小林洋子的脸色果然开始变幻莫测。
当时的藤堂明樱憋住了心中的爆笑,拼命抑制嘴角上扬,没刹住车,最终抑制到最好看的27.5°,被忍足侑士看到了——原来他们第一次注意到彼此是在这个时候,不是印象中迹部景吾和忍足侑士一起在她面前出现,他彬彬有礼地伸手向她打招呼的时候。
她不知道该继续笑下去还是维持这个笑。却见忍足侑士向她点了点头,把眼光收回去。她也就成功收住笑重新去听报告。可是,现在的藤堂明樱,重新回忆这件事情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一个之前并未意识到的问题:
那个时候,忍足侑士又是怎么会恰好注意到她的呢?
忍足侑士坐在最后一排的末尾,一直看着明樱。从她进门,拷资料,放东西,给自己倒水,发呆神游,一直到看见了一起进来的迹部景吾和小林洋子,他都安静地注视着。他收到了她脸上漫不经心的表情,撞见小林洋子那眼神的一瞬的不快,忽然间又满面止不住的笑意,逐渐发展成为迷惑不解的神情,这种妙不可言的表情变化让他也很迷惑不解,他摇了摇头试图晃掉脑海里无用的揣测,翘着唇角重新望向她,却看见她明显无视了小林洋子,四处寻找,最终把眼光投向了自己。
他不知道该继续笑下去还是维持这个笑。却见她向他点了点头,把眼光收回去。
会议终于开始,他总算可以有一件正事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刚才那一瞬的对视简直有些莫名其妙的熟悉。是他错觉了吗?
明樱打开收缩的手板,把记录本放在上面开始听讲。小腹忽然又是一阵疼痛,她下意识地皱眉寻找热水袋,才想起来刚才看见小林洋子感觉不爽,忘记带上了它就走了。怎么噩运还是没有放过她吗?
可恨啊,浅川不在,连个救场的人也没有。浅川虽是学生会的人,但是因为资历不够,也不准备参加竞选,所以不达到能够参加这次会议的级别。明樱正孤零零地哀伤自己的不幸,忽觉腿一沉,厚厚一沓资料被谁搁在了自己膝盖上。她脸色糟糕地抬起头,居然看见小林洋子在自己身边坐了下来。懒得去问原因,明樱吃力地抬起手准备把资料挪位,才想起来自己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已经没地方了。
没力气瞪一眼旁边可恶的女人,明樱忍着小腹阵痛勉强坐端正,手指紧紧地抠住扶手,来这里的几个月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么痛,此时此刻哪怕让她多费一分力气去张口说话都简直会要了她的命。
迹部景吾在台上讲什么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神志明明还是清醒的,额头上却沁出汗来,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脸色有多难看。
旁边塞进来什么东西,明樱用很大力气抬起眼皮看,是一只充电热水袋,小林洋子塞完东西以后什么也没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谢谢。”她气若游丝。
没回应。她也不指望有回应,半晌,才听得旁边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不用谢。”
疼痛的部位被热量覆盖,感觉一下子好上不少,明樱缓过来,低低地问了一句,“你怎么带着这个?”
这次的回答倒是不假思索。小林洋子一脸看白痴的表情,“你能来大姨妈我就不能来了?”
被噎着了。她就知道什么什么嘴里吐不出象牙!
持续的热量源源不断烘暖了小腹,明樱在会议将要结束时迅速把热水袋塞了回去,小林洋子没说什么便接下了。
走出会议室的时候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一闪而过,明樱疑惑为什么他明明也是普通学生会工作资历,却能来参加这个级别的会议。后来,她再一次利用职权之便查看资料,才知道他准备竞选海外交流委员会的副委员长。她发觉自己越来越看不懂他了。这样也好。
【贰】
浅川是从明樱那里听说运动会期间冰帝空手道部要和各学校空手道部派来的精英进行切磋的事情的。刚听见她就意识到了什么,望向明樱,果然见她说:
“我看见山吹的名字了。他们在上一届的全国比赛获得了地区优胜,这一次是重点的邀请对象。”
“山吹的主力基本都来了。”
“不过我没去查具体有哪些人。”明樱伏在桌上,手按着热水袋,“情报就这么多了,浅川你看着办吧。”
亚久津。她的耳边响起这样的声音。亚久津在动画里是什么时候打起网球的?她记不太清楚了。
他会来吗?浅川难免好奇。
不过,按照他那种性格,应该是不会来的吧。
太阳明显是犯懒了,灰蒙蒙地挂在天上,云层厚重紧密,举目皆是乌压压的一片。没多久果然下了场太阳雨,众人奔走到走廊上咋咋呼呼,明樱因为肚子痛还趴在桌上,浅川帮她下楼倒热水。
提着保温杯上楼的时候,忍足正和梨华从楼上下来,前面人多,没有注意到她,浅川看见忍足对梨华说了什么,梨华一下子笑了出来。他们交往已经有两个月了,打破忍足自从和明樱分手后与女生交往不超过一周的魔咒。梨华周身蒙上一层神秘色彩,而明榆——据分岛花音转述——和往常一样正常上课、打球、接受仰慕者的情书、婉拒她们情意绵绵的告白,有时肚子饿了也会吃别人塞进他储物柜的点心和巧克力,东西太多就和大家分吃,生活好像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浅川暗暗祝愿他们各自顺利。
班主任宣布放学之后她打开手机,居然发现三个未接电话,全是千禧打来的,就是上次遇见的和仁王雅治在一起的伊贺千禧。
回拨过去,小姑娘兴高采烈,“浅川姐姐!我在东京迷了路,现在在你们学校附近的点心屋,钱包不见了,没钱付账,你能来吗?”
浅川为她的临危不惧吓了一跳,拎着书包上了家里等在校门口的车转向开到点心屋,急匆匆地推门进去,看见千禧和一个穿冰帝高中制服的男生有说有笑。
是谁?如果胆敢拐骗千禧,明浅川教训流氓一向得心应手。
走近才发现那是闵涵范。浅川稍微放心,想着还好没有对不起仁王雅治——这和仁王有什么关系?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千禧眼尖,和她招手。浅川走到她旁边坐下,忍不住问,“怎么回事?”
一个多月不见,千禧腿上的石膏已经卸了,肤色也有所变白,活泼地摆摆手道,“没事。我来东京交一个竞赛的报名表,办完事随便逛逛就迷路了,来这里吃东西,东西上桌之后我想算算还能剩多少钱,才发现它不见了,大概被小偷光顾过了。”
“那你们俩……”
千禧补充交代,“涵范哥哥听见我打电话给你就来帮我付账,我们聊天等你来。”
事情经过大概就是这样,人小鬼大的千禧即使钱包被偷也无所畏惧,掏出手机就给浅川打电话,打了三个都没人接,估摸着还没下课,千禧就怡然自得地吃完了点的东西,继续打电话。此时听见千禧称呼浅川为“浅川姐姐”,又听见她说“你们学校附近的点心屋”,正与朋友聚餐的闵涵范推测这独行侠小姑娘与浅川关系甚好,自动跑来帮她付了帐,两个自来熟的人就这么聊起了天。
“我因为一直在玩俄罗斯方块,手机才安然无恙。”
“那个竞赛的报名表又是怎么回事?”
“嗨,我把网上报名的时间看错了。补救的办法就是到东京的总部去送手写材料。我本来懒得去,结果我老妈,她很相信老师说的话,老师说这个比赛比较重量级,拿了奖对升学有好处什么的,她就盯着我一定要来。我只好自己来了——”她知道浅川会问她为什么一个人来,接着说下去,“我想趁机玩一圈的,所以没让老妈陪我来。”
涵范被她逗乐了,顺口问,“千禧,你怎么回家?车费没有了,一个女孩子也不安全,涵范哥我送你吧。”
千禧一点儿也不害羞,“谢谢涵范哥。可是你送我到神奈川再回来会不会太晚?“
涵范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没事,我有个朋友后天有场比赛,我得去捧场,本来就要去神奈川。”
“啊,那真好。反正周末了。浅川姐姐怎么回家?”
浅川正好在看表,五点半,闻言抬头笑了笑,“我家里人来接我。”
“那么一起走吧。”涵范起身,两个女生跟上。
到家之后吃饭,冲澡,写作业,刷竞赛班的卷子,然后洗了一个正规的澡,看掉一本书,十点三刻,浅川打算睡觉。想要关手机却看见未读短信。
千禧的,“浅川姐姐我到家啦!替我多谢涵范哥!Good night~”手机调了静音,没来得及发现。
浅川迅速回复,“嗯。睡个好觉。竞赛好好努力。”
那姑娘没回复,估计睡了。她的作息像小朋友一样,九点半必须睡觉。
浅川想了想,给涵范拨了电话。没人接。她才不相信他在睡觉。
她只好发了短信说谢谢他帮忙。也不知道他能看见吗。
发完短信本想睡觉,手指摩挲到关机键上却凝住了。她想起来白天的事情,突然很想问问亚久津他到底去不去,但是清楚他十有八九是会不屑一顾地说我才不要去之类的话,又不想碰这个壁了。
就在纠结的时候手机一亮一亮,浅川看清来电人之后差点跳起来。屏幕上赫然是“亚久津来电”。
浅川没多想就震惊地接了电话。
电话那头挺安静的,不知道他在哪里。浅川开口说,“喂?”
“嗯。”他很豪爽地用鼻音掷了一个字过来,听不清情绪。
“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们俩之间很久没有通过电话了。浅川记得从前的对话完全都是亚久津不打招呼就从MSN上敲一行字过来,比如“X月X日X地有我比赛。”每次浅川都会看着手上他托人给她的各式各样的票子,回答,“我去”或者“我不去”,他每次都以“知道了”三个字结束。有时候她不在线,或者在线了却没注意到,他也不会催她回复,只是一直挂着,不声不响。他们的互动就是这个样子。
上次亚久津提出交往之后,浅川没有答应,但送给他一个自己录了曲子的八音盒。他没有再提起过。
他不说话,她也不开口。半晌,听见他声音有点沙哑地对她说,“后天有我比赛。”
“呀。”她轻轻叫出口,“这两天我没有上MSN,没看见你的消息。”
“没关系。”他回答她,“七点,神奈川海银体育公园。”
她一时没有说出话,他低低说了句,“你到那里就有人带你进去。”就收了线。
【叁】
涵范在浴室里冲澡。送完千禧再自个儿开车到自个儿的目的地已经快要十一点。他肚子饿了,但奔波一天似乎是洗个澡干干净净地坐上别人家的沙发才算是比较得体。于是乎拉面刚煮着他就冲进了浴室。
亚久津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手里抓着手机,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听见客厅里有手机铃声难听地叫唤,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客厅想把它扔给它的主人。
没错,就是闵涵范的手机,只有那个家伙的铃声才会如此讨他嫌。
说了十点半之前不回来,把备用钥匙给了那家伙,结果想了想还是大发慈悲推掉了点事情,十点就到了家。一开门竟然还是黑灯瞎火。他洗了个澡回房间睡觉,睡下没多久就被门铃吵醒。
他怒气冲冲地开了门,看见这家伙长途跋涉之后神采奕奕地站在门外,笑嘻嘻地冲他打招呼,“亚久津。”
“你的钥匙呢?”他皱着眉头看他既来之则安之地换了鞋,放下背包、拉面和手机。
“本来想自己开门的,可是东西太多,只好麻烦你了。”闵涵范自说自话地找到了厨房,找出一口大汤锅,把拉面拆包放进去,加调料,开火——完全无视亚久津的脸色。
“我借房间给你,吃饭你也必须自己解决。”
“我就是在自己解决啊。”
“我是说让你在外面解决。没让你用我家的锅煮这个杂七杂八的东西。”
“这个不是杂七杂八的东西。”闵涵范义正辞严地看着他,“这是我们大韩民国的民族文化。”
放屁!亚久津懒得理会,“你干嘛去了?下次再打扰我睡觉就揍你了。”
“送人。”闵涵范眼也不眨地盯着那口锅,“哎,还得再煮一会。我去洗个澡,亚久津帮我看着吧。”
“滚。”
“你难道没发现我帮你也煮了一份吗?”
“我不吃。”说完就走。
涵范当机立断,拿了带来的换洗衣服就奔浴室去了。
亚久津被他一吵睡意全无,只好在院子里的草坪上溜达。听着蝈蝈叫也不觉得烦,偶尔的闲情逸致却被那个吵死人的手机铃声打断。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客厅想把它扔给它的主人,抓起来一看却显示“浅川来电”。
涵范一边冲澡一边把水开得很大,外面的动静听不见。
亚久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铃声停了。那里没有打来第二个,没过多久却显示有新短信。他不想打开看。
回想起闵涵范回答他“送人”时的神情。他本以为那只是普通的送人而已。
他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转身进了房间。
涵范冲完澡,擦干头发,面正好开了。他拿着锅进客厅,打开电视机往沙发上一坐,被什么硌着了,伸手一拿原来是手机。显示了一个未接电话和一条未读短信。
他点开电话,竟是浅川的。去看短信,“今天谢谢你帮忙。”
他记得进门时手机和背包放在一起。现在手机在沙发上。
涵范径直走到亚久津的房门前,敲了两下。
亚久津躺在床上,两条长腿笔直地伸着。手边的手机微热,刚通过电话。他平时霸道独立,一面对浅川就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奇怪的是即使是很长时间都没有通过电话,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却仍能让他心里一窒。他用长长的空白时间掩饰自己的沉默。
他改不掉在她面前说话简短的习惯,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好。想要知道很多,可是问不出口,想要听一听她的声音,却没等到她回答就伸手挂断了电话。
门响了两下。闵涵范推门进来,手里拿着手机。
“亚久津。”他的头发还没干,湿淋淋的,眼睛却像洗过一样亮,而且黑,“你看到这个来电了?”
“你想说什么?”他居然没有生气。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刚才是去送人了,不过送的不是浅川,是偶然碰到的她的朋友。她给我打电话发短信也是为了道谢。你别误会。”他语气诚挚,“我闵涵范做事一向光明磊落,追女孩子也是正大光明地追,不会偷偷挖人墙角。你可不要因为这个对她误会了什么。”
“我误会什么?”她现在甚至没有答应他的告白,她和任何男生交往他都没有干涉的份,只有生闷气的份,和用拳头解决的份。
“吓,你难道不是她男朋友?”这次轮到涵范睁大眼睛。
“别来管我的事!”他被戳到软肋,从床上弹起来,把闵涵范推出房间,关门,“吃你的民族文化去吧!”
“喂喂,你把话说清楚……”涵范在外面大喊大叫,“亚久津!”
他不理他,又把自己砸到床上。
浅川真的关掉手机躺到床上,脑袋却昏昏沉沉。
过去的事情又一次像电影一样展开,只是这回不是她自愿的。是明浅川在身体里残留的意识苏醒了。
那次无意间回忆起被关在厕所前被迷昏遭受暴打的经历,是之前惟一一次明浅川的意识的强烈复苏,之后的几次都没有那么严重。当时无意中乱逛,走到了群架的老地方,碰到了千石清纯,后来才碰到了亚久津。
这一次,又是因为亚久津。身体已经开始无意识地微颤,眼前有数不尽的片段等待捕捉,浅川无法控制,只能无声地看着,渐渐开始落泪。一闭眼,黑暗袭来,睁开眼睛,却觉得虚弱得维持不住睁眼的力道。眼睛闭闭睁睁,额头沁出汗水,辗转反侧,思绪里全是残留意识在哀哀地叹息。夜不能寐,月光像清水涌进房间,带来的寒意让她越来越僵,九月,空调还在制冷,她觉得自己已经冻得失去了伸手摸到床头遥控器的力气,整个人像掉进了冰窖,微微侧过身一下子意识全无。
再次醒来,还在黑暗里,扭过头看挂钟,凌晨五点多,眨眼仔细看看,是凌晨两点半不到。浅川依旧浑身发冷,她摸索着抓起空调遥控器,关掉它,按了床头的铃。
她不想吵醒很多人的。她其实倒很想自己爬起来,可是太冷了,没有力气。
门开了,迹部穿着睡衣站在外面, “你怎么了?”
她想说抱歉把你吵醒了,想说快点回房间去,可是说不出话。黑暗里他看见她像只小猫一样蜷成一团,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听见她牙关发出咯咯咯的声音——是冷得发抖了。
他两步冲上去弯下腰,伸手触及她的额头。
管家和女佣赶来站在门口。爸妈都不在家。
他回头,眼神和声音都镇静,“浅川发烧了。”
【肆】
浅川自混沌中醒来。天光大好,隔了重重的帘子投下斑驳的影,周六的上午十点多。她觉得有些饿。
看护着她的两个女佣迅速起身通知了厨房,给她换了毛巾,量了体温。浅川双手笼着杯子喝水,看见左手上贴着一道一次性贴布,明白在她睡着的时候已经吊过针了。她起身去了趟卫生间,只觉得头还有点晕,脚底发软。37.2°,烧退了。
女佣进进出出,很快在房间里铺设了一个精致的圆桌,在上面摆了饭菜。不知道算是早饭还是午饭。浅川饿了,但是拿起筷子才觉得手软得没力气,吃了一点就吃不下了。
躺回床上,听女佣说迹部少爷早上去学校了。是化学的竞赛班。四周沉寂下来,浅川昏昏欲睡。本来还想着如果重新烧起来明天还能不能去看亚久津的比赛,想着想着就睡过去了。
浅眠间听见走廊上的脚步声,房门轻轻打开,身边的女佣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是谁来了呢?浅川想睁开眼睛看一看,但是觉得浑身又开始发热,她突然有些不怎么妙的预感,只是眼皮太沉,实在睁不开。整个人似乎被泡在水里。
她感觉有只温凉的手覆上了她的额头。随后听见温度计嘀地响了一声。“还在烧。”她听见那个人说。
他把她的被子裹得紧了些,然后合上了房门。浅川突然安心地睡过去了。
她来这个世界是第一次这样犯病吧。上次是吃了海鲜披萨开始过敏。第三次醒来,是周六的晚上,浅川手足发软,在床上吃了饭,烧到了38.7°。睡了一天,再睡居然还有困意。只是浅川担心着明天能不能去看比赛,竟然盯着挂钟走了一个小时,满脑子都是亚久津说过的话。明浅川残留的意识不走,她的烧就不会退,而让残留的意识安心离去的唯一方法就是打定主意去看明天的比赛。浅川知道这个身体的心意,她吃了药,终于再次昏昏沉沉地睡去。
再次醒来居然是第二天上午八点刚过。她真不知道自己会睡这么久。浅川着急地从床上爬起来换衣服,再不去神奈川就晚了。东京到神奈川车程用不着一个小时,但是去晚了会错过很多东西。亚久津和她说的入场时间虽然是七点,但是比赛前有很多事情,以前她去看比赛的时候也是这样,晚去半个小时也还没开始。但是,现在已经晚了一个小时了。比赛怎么说也已经开始了。
镜子里的脸稍显苍白,两颊带着大病初愈的潮红。浅川扎好头发。
女佣下楼传话。迹部已经用好早饭了。时间不允许在家吃饭,她沉默半晌,转身走向迹部的房间。
这是她第二次进来。
迹部面前是摊开的文件,听见敲门的声音,不由得怔了一下。
“请进。”只有她会这样敲门。
她走进来,看着他把金色的钢笔盖上,一边抬头望着她,“早饭吃好了?” 他站起来找温度计。
“嗯。”
“怎么不去床上躺着?烧退了吗?”温度计贴近额头,嘀地响了一声。
“嗯。退了。”她干脆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了下去,开门见山,“我想出门一趟。”37°,正好,她看见。
“什么?”他吃惊不小, “要去哪里?你还在生病。”
爸妈今天还赶不回日本。得由他来拿主意。
“我有个朋友,今天有场比赛,我答应过他要去看。”其实也没有正式答应。
“什么比赛?你打电话和他解释一下,告诉他你在发烧,他会理解你的。”
“不。我想去看。我一定得去。”她低头看了看表,“比赛已经开始了,我再不去就晚了。”
“是什么比赛?”
“机车越野赛。”
他几乎不假思索,“不行,场地太闹了。你不能去。”一边把温度计放在桌上,“我帮你来打电话。你去休息”说着就要往外走。
她知道他走出房间就意味着决定无法改变,情急之下伸出手牵住他的袖子,“哥哥!”
他一震,紧接着脚步亦是一顿。
他回头,看见她直直地望向他,手还牵着他的袖子。眼睛湿漉漉的,像他在雪地里见过的小鹿的眸子,黑漆漆。
不能不想起来。迹部景吾小时候,其实一直很期盼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无论是出国念国小还是刚刚回国念国中,他身边的朋友们,家里无一不是一个两个以上年龄相仿的亲戚,而且是经常来往的。
他呢?爸爸这边只有一个在中国的姑姑,而且没人告诉他她有没有孩子。妈妈这边的表哥表姐都已经结婚了,比他大上不少,也都没有孩子。于是逢年过节,家族的聚会只有他一个小孩子和其他家族的小孩来往,看着他们互相介绍着哥哥姐姐,介绍着弟弟妹妹,有时候他也很想对爸爸妈妈说一句,你们要是再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就好了。但是从来没能说出口。
就在国中一年级时他的生日宴会过后那天。爸爸妈妈来找他。
他们说,迹部,你长大了,是家里的男孩子,有些事情必须让你知道。
他们说你姑姑有一个女孩子,是你的表妹,一直在日本。
他们说也许明年她会回本家来住。但是,这件事暂时还得放在心里。
他的脸上有流光溢出彩来。但是他还是克制住了。他说我知道了。
然后一等就是好久。
他没办法忘记第一次看到她的那一天。那是一个好天,即便是夜晚也是星光璀璨的天气。他们全家出来迎接她,看着她一步步自大门进入,慢慢地踏上第一级台阶。他忽然觉得寂寞。
如果很早就有这样的一个妹妹和他在一起,还会有这样的感觉吗?
他看见她新月似的脸,皮肤饱满白皙,精巧的眉眼,挺直的鼻梁,鼻头尖尖的。像幅画。他听见妈妈的赞叹。
他不语。眼神中加入一丝考究,是满意的考究。
他想着今后要好好待她。像一切的哥哥那样。
但是,允许打闹着度过的童年已经度过了,然而允许打闹的两个人已经失去了嬉戏着相处的机会,他们仅仅不再是陌生人而已。
他不知道该怎样做才是最好的。
他曾经想过家中有一个妹妹的样子。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
她会在他打完球回来的时候,在他伏案处理公文的时候,在他捧着希腊原版的精装书的时候,不管他在做什么,她都可以毫无顾忌地跑进来,像只小鸟一样,用活泼的语气对他说,“哥哥!我刚学会一支曲子,我拉给你听好不好?”
她应该会拉提琴,就像他会弹钢琴那样。
而他呢?他也一定会毫无顾忌地放下手里的事情,站起身来,回答她,“好。”
只一个字就好,她会奔过来拉着他就跑。
她会有事没事就来找他,一边嫌他关心她的学习有多么啰嗦,一边皱着眉头要他解答难题。她是唯一不会害怕他的人,连他生气都知道怎么让他重新笑起来,她拿捏着他的喜怒哀乐,她也是唯一会悄悄来安慰他的人,是唯一知道他偶尔也会需要安慰的人。
有时也会因为父母不在家而为偷偷溜出去见朋友而与他争执。
他不会要求她像个名门的大小姐。但安静起来也该淑女些。
如果有了心仪的男生,那么身为哥哥也能在天长地久的相处中发现她的不自在。
他会有很多需要担心的事情。会平白无故冒出来的。
忍足就是用那样的语气谈起自己的姐姐。
“我是有一个姐姐……嗨,好什么呀。她比我大一点,老是压我一头。……有些事情就是要相处了才知道。我很小的时候,也就国小三年级那么小吧。因为第二天要去野营,激动得凌晨就爬起来了,睡不着,在客厅里溜达,结果碰上她偷偷溜回家。
“我爸妈去别的城市了,第二天早上才会回来。我姐姐玩了个通宵,那个时候她才国中一年级,也没敢在外面过夜,趁爸妈没回来偷偷赶回。正好撞上了失眠的我。
“我们两个一起傻眼了。她先反应过来,就软磨硬泡让我保密。
“后来啊,明明手上掌握着秘密的人是我,总是欺负和管教我的人却变成了她。我姐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事情也就是这件了。
“……原来年龄大的也可以不用一直让着年龄小的。”
“不过迹部啊。”后来另一次,他记得忍足用一种惋惜的目光看着他,说,“你今后唯一会感到遗憾,也不太可能有办法弥补的遗憾,就是没有一个弟弟妹妹,哥哥姐姐了吧。”
很久以后他才在心里反驳了忍足的观点:我有一个妹妹。我用不着遗憾了。
可就在这一刻他还是遗憾了。
本应该理直气壮向他提什么要求的妹妹。本应该像只小鸟一样活泼跳脱地跟在他背后长大的妹妹。
浅川。现在她高烧刚退,脸色苍白,乌黑的眸子湿漉漉的,手牵住了他的袖子,轻轻晃了晃,语气坚定,带着恳求:
“哥哥。我已经病好了。你就让我去吧。”
他弯腰,仔仔细细地望着她。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她睁大眼睛等着他的回答。
不知道是多久。
“好。”他说。
【伍】
她飞奔到车里。车子疾驰而去。
浅川一路都在看着表。她害怕时间来不及,赶不上。她害怕自己又烧起来。因而一会逼着自己闭目养神,一会又担心地看着车窗外。她的人生好像还从来没有这么焦头烂额过。
闭上眼睛等待,心不由自主地跳得快了起来。
临近神奈川,她的手里紧紧握着手机。没有来电和短信,她都看了好几十遍了。
原田大叔从车里的后视镜看见她的动作,安慰她,“小姐,神奈川车程不长的。”
浅川答应着。又把手机打开检查了一遍。
原田大叔笑了起来,“是很重要的朋友吧?没看见过小姐急成这个样子。”
“嗯。”浅川放下手机笑了笑,“我也不太清楚为什么我会这么急呢。”
到了神奈川找海银体育公园倒是花了一番时间。快要十点了。浅川下车的时候听见远处隐隐地传来呼啸的声音,还有人群沸腾的呼喊,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她进了公园。她记得亚久津说过的话,会有人带她进去。人呢?人在哪里?她急急地找着,呼吸越来越急促,熟悉的不适感蔓延着,四肢百骸像缓缓流过镇静剂,一瞬间感觉冰凉得不是自己的。
愈是离亚久津近了,明浅川的意识愈是强烈。今天,这部分意识似是短暂地与她融合了,不再和她对着干,只是引导着她。
于是她回忆起,这里她曾经来过。
熟悉的直道,两旁成荫的绿树,笔直走下去。
她听见了震天的乐声——比赛结束了。不仅比赛结束,颁奖也结束了。
怎么办?她突然慌张,像从前很多次一样急急地开始跑起来。
这林荫道为何这么长?从前和亚久津一起走的时候,从来没有觉得长过。
他在哪里?天光炽烈,骄阳照亮了婆娑的树影,浅川跑过自叶间空隙疏漏下来的阳光。她越跑越快,只觉得心跳一阵紧似一阵。
终于到了岔路口。一左一右,搜索心海,唤不出丝毫记忆。浅川弯下腰大口大口喘着气,半晌,呆呆地抬起头望着岔路口。
“到底在哪里?”走投无路。
“往左走。”
她头也不回,拔腿就往左,迈出两步,忽然猛地回过头。
是涵范。他双手插袋,靠在树干上,无边落木萧萧下,她竟是没有发觉。笼在层层叠叠的绿叶下,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低着头,脸上没什么表情。远处乐声震天,衬出这里格外的寂静。
“你怎么……”她没来得及说完,他就两步从草坪里跨了出来。
“你怎么还不走?”他见她傻在那里,“比赛都结束了!快去呀!”
她一惊,转身跑远,来不及道谢。
这条路又是很长罢。
只是心中有了方向,再远也不觉得远了。
浅川不受控制,跑着跑着,忽然停下来。
她停在了从前来过的地方。记忆复苏了。
其实海银体育公园就是她遇见亚久津的地方。
只要找不到彼此,总会跑到那里去。吵架也好,争执也罢,谁不遂了谁的意,谁不领了谁的情,只要一方愿意先让步,就会日日放学后等在公园的这个地方。
另一方要是消了气,也会跑过来。
从前,都是他放学之后四处乱逛,最后才到这里来等着。等的时候也不闲着,就坐在地上,看着蚂蚁搬东西,听叫蝈蝈在不知名的角落狷狂。她不来,他就一直等,等到太阳下山,他才回去。
每次她消了气,才肯找到这边来,看着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些蚂蚁,惊讶于他少有这般安静的模样。他总是很快听见她弄出的那些响动。然后两个人就不说话,绕出公园,他送她,再自己回家。
而她现在终于第一个找来这个地方了。
他果然不在。
她慢慢走到那个角落,蹲下去,仔细找着蚂蚁,可是蚂蚁没有找到吃的,不久就不见了。她呆呆地坐在地上,抱着膝弯,头搁在膝盖上。
“亚久津。”她喃喃地念着。这里好无聊,你以前都在看些什么。
“嗯。”
她似是听见了,又用力甩甩脑袋,“真是的,我又在胡思乱想了。”
旋即,她从地上跳起来,一转身。看见他。穿着比赛的衣服,勾勒出好看的腰身和结实的长腿。头发翘着,露出饱满开阔的额头。眼睛里分明是笑。
她走了几步。他依石阶而下,旁边是郁郁葱葱的林。
“你不在那里。”她指指蚂蚁跑来跑去的角落,“我只顾着找那边了。对不起。”
“没关系。”他轻轻地走过来。眼泪猝不及防。
“怎么哭了?”他把泪珠从她的脸上拂掉,接着落下来,再拂掉,继续落。
“没有。沙子落进眼睛了。”
他沉默。
“对不起。”她任凭他指尖轻颤,“我来晚了。”
沿着他的手望去,手肘部缠着厚厚的纱布,血迹斑斑。
“你受伤了吗?”
“嗯。”他轻笑,“最后一道,你没来。我在想你,分心了。Leonardo想超过我,幸好我及时醒过来,没让他如愿。”
她不语。
他故意板起脸,“我还没有问你,你为什么来晚了呢?”
她抬眸看着他。少年的脸在日光下越发显得神采飞扬,她心中沉重,只觉得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她知道,此刻的身体属于从前的明浅川,她明白她的痛。她知道她在后悔。
后悔为什么不珍惜相处的时光,后悔由于曾经的害羞和胆怯一次次将他从身边推开,因为误解,两个不怎么会让步的人浪费了太多本应该笑着一起走过的路。而且,最令她心如刀绞的是,而今她明白了,却再也回不去了。明浅川已经死了,从今以后与亚久津仁再无别的可能。
只是他还不明白。
他不解为何她的眉头会这样的紧蹙。他最不愿意见她哭,她也从未像今天这样在他面前哭过。她总是抿着唇,皱着眉头,和他绕路走,并不哭泣。他不想见到她这个样子。
她不说话。突然用力抱住他。他一震。等到明白过来,身体已经作出了回复。
无尽的路自脚下延伸,天光真的正好明媚,鸟儿悄悄从他们背后扑棱着翅膀跃上更高的高空,蚂蚁在看不见的地方搬运着口粮。如果换在从前,这里的两个人绝对是另外一副模样。他们只知道挥霍在一起的日子,而如果提前知道未来的事又会怎样?如果可以让从前的明浅川选择,见到了亚久津,走上了另一条路,因为与他的误解而转变性格,受人背叛,才会最后失去和他走下去的可能。但是,如果为了保住性命而拒绝与他相识的命运,对于她来说,还不如死去吧。
将来,没可能再这样走了。
他惊讶于她的沉默,只好先开口。
“浅川。”他见她不答应,也就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们要走的路还很长呢。”
她感觉到他紧紧拥着她。呼吸绵长。
就这样吧。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