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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4、214 ...


  •   商天华是个快五十岁的鳏夫,腰板已经有点佝偻,每天就到附近的小酒馆打一壶酒,买一包酱花生,然后就过了一天。偶尔没了银子,他就出门一趟,再回辽阳,还是每天小酒的喝着、小菜的吃着,慢悠悠的过着日子。
      今天他走近安锦巷,远远的就看见巷尾的一所破烂院子里头竟然升起了袅袅的炊烟。他长的几乎成了胡须的眉毛一掀,眼睛里头瞬间闪过了一丝惊讶。不过他脚步没有变慢也没有变快,仍旧是不紧不慢的踱回了自己的破烂家中。

      院子里老槐树下一袭玫瑰紫挖金云锦披风,静静伫立。那披风领子浆洗的笔挺,稳稳的托着那女子的颈项。玫瑰紫原是浓墨重彩的颜色,挖金的工艺,云锦的瑰丽,越发显出那张侧脸如同玉雕一般。那女子半垂着眼眸,脑后的发髻上簪着一支工艺极其精湛的写意寿字鎏金簪,其余,一概首饰全无。身上浓墨重彩,头上则深谙减法之余韵,如是一来,整个人回味悠长、意蕴深远——如同她突然间出现在他面前一般。

      商天华并未理会树下的少筠,只扫了一眼院子,知道有人打扫过,而屋里的桌子上已经摆上了一壶酒、三叠小菜。
      商天华走前两步,却正遇上迎上来的小七。小七拱手:“商爷!师傅托我问候您,一别十余年,您别来无恙?”
      商天华眉头皱成川字,盯着小七问道:“一别十余年?小子,十余年前你还穿开裆裤吧?”
      小七笑笑,看了看一旁岿然独立的少筠,又拱手说道:“小七自然是晚辈!不过十余年前的阿柴,总不算晚辈了吧?”

      阿柴?商天华长眉一抖,仿佛有一股微风拂过般。
      小七看商天华没吱声儿,又笑道:“若是十余年前的阿柴也不算什么,那四五十年前的桑荣,总该不算是晚辈了吧?”
      “你是桑家人?”,商天华回头横了少筠一眼,眼光扫过小七之余,自己径直进了屋,坐在桌子旁,拿筷子拨了拨碟子里的菜肴。
      小七双眉一抬,转身之际,厨房里忙碌完的侍菊一面解了围裙一面走出来,说道:“商天华,你还不来见过表姨妈么?”

      表姨妈?那就是桑家人了!商天华轻笑一声,外人以为是讥讽,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自嘲。他偏头看了侍菊一会,笑道:“是也罢了!不过你们找错人了,我这破庙,里头供的是泥菩萨,保不了你们过河。”
      侍菊笑哼一声表示回应,随手把围裙丢在门边,先招呼小七在一旁水缸里舀了水给她洗手,然后去扶着少筠过来,才对小七说道:“小七,叫表外甥女婿瞧瞧,咱们是不是来沾穷亲戚的光来了!”
      小七一笑,进屋坐在商天华身边,又从怀里摸出一锭一两金子放在桌上,然后笑嘻嘻的看着商天华不说话。

      商天华长眉又是一抖,面色却丝毫未变。他放下筷子,捞起那锭金子,侧着牙齿咬了一下,发现金子赫然留着他的牙印。他点点头,又平静的放下那锭金子,回头审视着一路走来的少筠主仆:“两淮里头桑家出事,至今已经快三年了,今天才有人找我,看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这金子是足金,一锭一两,能叫一大家子心满意足的过一年了。姑娘,既有这玩意,就甭认什么亲戚了。我穷,帮不上你。”
      少筠淡淡笑着,轻轻走着,直至她坐在商天华对面,她才说道:“论年纪,我是你晚辈;论辈分,你该向我行礼。我知道你穷,可我更知道,穷的原本不是你。我来这一趟,我是想知道,我们桑家正支的最后一人是不是还穷骨气。”

      商天华听了少筠这番话,不由得高高挑起了眉头,连眼光都高高翘着,好像在睥睨什么。
      少筠没有理会他,挥手示意小七,小七便乖乖的置了酒杯,给商天华倒酒,也给少筠倒酒。
      女儿红的香味何其醇厚!不过一瞬间,小小屋子里弥漫了浓烈的酒香,冲散了屋子里常年的霉味!那味道,如同回忆中的滋味,一下子贯穿了商天华的鼻腔,直冲到他的头上。他浑身一震,霍然起身,然后拉开凳子,一言不发的转进了后堂。
      留下的三人都不明白商天华要干什么,但是他们也早已经不是一惊一乍的愣头青了,一路的风霜,早已经让他们都学会收敛情绪,耐心等待,因此,少筠没有说话,侍菊没有说话,小七也没有。

      两刻钟后,后堂传来了声音,当三人的视线都投在侧边的小门时,三人眼中同时闪过惊讶!眼前之人,还是之前那个邋里邋遢的鳏夫商天华么?!
      他一根浓翠近黑的翠玉簪拢住一把花白头发,他两道长眉梳得整齐,气势万千的搁在脸侧。他眼睛狭长,里头精光滚动,他剃掉了横长的胡须,留下两撇八字胡。他身穿一袭蓝色半旧的松江府细布右衽长袍,腰间玉带莹润,足上鞋履威风。端得是仪表堂堂、威风八面!
      商天华手里托着一份陈旧文书,来到少筠面前,撩起衣袍,下跪行礼:“甥女婿商天华拜见表姨妈!”

      小七咋舌。侍菊则笑着扶起商天华:“商爷,何必拿阿菊的话当真!您快请坐吧!是咱们来晚了!”
      少筠含笑点头:“商爷快些请坐!如阿菊所说,是我来晚了。”
      商天华站了起来,长眉却又抖了一下,表情颇为严肃的说:“话不能这么说,按辈分,你受我这个礼,并不为过。”
      少筠没有再接话,只是伸手作请。

      商天华也没有再啰嗦,大方落座。他先拿筷子吃了两口菜,又喝了一杯酒,才稍微把方才在后堂酝酿的话理出个话头来:“一家子的亲戚,从曾祖太爷那时候算起,你我还是一家兄弟。我听到两淮那边出事,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筹过银子的,可……也没多久,就听说老桑家全散了。哎……”
      少筠一路听着,一路淡淡的笑。就在听闻商天华的两声喟叹时,她突然觉得,心里所有的爱恨都淡了,否则为什么当初那样惨痛的事,如今听在耳里,就如同听着别人的故事一般,淡漠的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信与不信,不在于商爷说,也不在于我听。”,少筠说道:“我是桑若晖、桑二爷的女儿,桑少筠、小竹子。商爷大约猜得到吧?”
      “小竹子么!”,商天华一面喝酒一面说:“猜得到!早十年前,你爹爹你大伯来的时候,那一会,我岳母还在,岳母的大伯还在,这宅门里头,谁不知道两淮少字辈里头有几个孩子,何况你小竹子、竹叶子还是少字辈里头的拔尖?只是我没想到,这么多年后,这宅门已经卖得只剩下这所小院子的时候,还有故人找上门来,而且还是二爷的心尖尖小竹子。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说到这儿,商天华将他放在桌边的陈旧文书推到少筠面前:“我也不想问你两淮的事情,我也不想奇怪你怎么就死里逃生,又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随手拿出一锭金子。不过对老桑家来说,我究竟是个外姓人,这份文书……我替你们保存了十多年了,是该交还给你们。”
      少筠扫了那份文书一眼,没有说话。侍菊笑笑,拿起文书看了看,又传给小七。小七看完了,笑道:“原来是老桑家的边商勘合文书!”
      商天华轻笑了一声,没有接话,却把手里的女儿红一饮而尽。

      “商爷何必这般说话?”,少筠把玩着手里的酒杯,笑道:“要是商爷想把这份文书交给桑家人,这十年间,每每遇见北上的姑父,都不曾交托,反倒等桑家落败了才交?”,话到这里,少筠抬头看着商天华,眸光清澈,却分明有逼视的意味。她也没有理会商天华一闪而过不自然的脸色,继续说道:“商爷你不是心灰意冷,否则何必一收拾衣冠,就焕发新气象?你是看见小七拿出一锭金子,料想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特地出言试探吧?”

      商天华笑哼两声,不否认也不承认,只说到:“你姑父十多年来北上,都曾走访安锦巷。可是没有用!他连运筹开中盐都只是运筹的勉勉强强,我把这个文书交还给他,又有什么用?小丫头,我无儿无女,我还能干什么?你也不用管我什么心思,横竖你来了,我就该把东西交给你,这就对了。”
      少筠笑笑,心里不免在琢磨。商天华已经是老绝户,没有了他,桑家在辽东的人脉基本上就算是断了。两淮桑家出事,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他更知道桑家基本上已经全散了。安锦巷昔日四道马车的风光还伫立在门前,可惜,路烂了,家族的根基也烂了,他也就彻底没了希望。而今她桑少筠堂皇出现,他若再不捉住这个机会,他这辈子,没准就这样窝窝囊囊的老死在这破房子里……

      想到这里,少筠软了语气:“商爷,给我说说北边边商的事吧?你一定知道的十分清楚的。”

      “小竹子想的还是屯田的事吧?”,商天华想了想,慢慢说道:“不用想!那些地方,早已经常年踏在鞑子的马蹄下了。要说边商、要说边商,其实是同开中商人一体的。每年六月到九月,四个月的时间里头,边商是几万两、几十万两的银子压在朝廷的粮仓里头,手里拿着盐引,夜里头压根别想睡觉。只要手里的盐引终于换成银票,心里的大石才能落地。里这头有多少同行的勾心斗角,又有多少与官府、与卫所的交道,这绝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完的事情。年景好,皇帝不让人讨盐,奸猾的边商能勾结粮仓,买那些低劣的粮食给粮仓换取盐引,从而换取巨大差价;年景不好,他们就等着大都督向朝廷乞粮,等粮食北上,他们就跟着粮队,就像是牛身上的牛虻,就等着押粮官员与他们私下交易,再换取盐引。人要是黑了心、缺了德,什么稀奇古怪的刁钻法子都能想出来,横竖就是为了赚银子。正正经经做生意,在辽东行不通!”

      正正经经做生意就行不通么?行不通,那就别那么正经么!毕竟乱像的源头,从来都不在奸狡商人这儿。
      少筠微微颔首:“所以商爷是不大作边境粮食生意的,宁愿白白拿着这份勘合文书,是么?”
      商天华叹了一口气:“不比当年了……边商原本是为了开中而存在的,可是……开中从根子里烂了上来,又能怎么办?只是,你来了,我不能不记着你大伯你爹爹的恩。早前我筹不够银子去找你姐姐,已经是……”,说到这儿,商天华看着少筠,眼中有了一丝期盼:“小竹子,你来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少筠看着商天华眼中的那一抹期盼,就好像是看到了将死未死的灰烬中最后一点星火,在瑟瑟寒风中,无力的闪烁着最后一点微光。她突然有些明白,开中盐,不仅仅是她前半生最深的疼痛,也是她的父辈、祖辈、祖祖辈,心中最难以割舍的情节。依靠开中盐,他桑家曾经辉煌了百余年,这百余年间,不仅仅是桑家的掌舵人风光,就算连商天华这样的人,一样留恋不已。所以,开中盐坏了,最难受的,绝不是高高在上,从来以家国做借口的何文渊之流,而是这一群一直以之为生的老实人……

      可是,今天的她,所做的一切,却仅仅只有一个目的!
      她暗地捏了捏拳头,仰头朝商天华一笑,举重若轻的姿态、云淡风轻的语气:“我想你带小七出道,筹粮、收盐引。”
      筹粮、收盐引?
      桑少筠,难道你是要力挽狂澜、解救开中盐于水深火热之中么?

      ……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14章 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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