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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第 172 章 ...

  •   农历春节过后,何民耕独自前来医院看望杨立仁。
      他穿一身黑色西装,里面是白色开司米衫,脖子上随意围一条苏格兰山羊绒的格子围巾。虽没有穿军装时的齐整,但这份随意性,却使他显得年轻了许多。
      看到他,林心下意识的第一个举动就是想要整理一下凌乱的头发,但随即她为自己这种无聊的想法感到好笑。
      站在立仁病床前,何民耕规规矩矩,像所有来探视的下属一样,表达适度的慰问,表现适当的伤感。
      随意闲聊几句之后,民耕起身告辞。
      “林心,你送送何贤侄。”立仁吩咐林心。
      林心愣一下,忙追着何民耕走出病房。

      两人一前一后,无声地从病房的长廊走出,来到大厅里。
      “恕不远送。”林心收住脚步,客气地说。
      民耕站定,一面戴上手套,一面说:“我要去西雅图。你有什么要我带给小凡的吗?”
      林心错愕,继而发怒,问:“她告诉你她在哪儿,却不告诉我?我不是她亲姐姐,我是她仇人吗?不知道好歹。”
      “一提她,你就失去理智。”民耕委婉的批评她。
      林心讪讪,辩解道:“还不是她惹的?她只顾自己痛快,从来就不在乎家人的感受。”
      “她很关心你。”民耕却说,“她知道杨长官生病,所以不希望她的情况再来加重你的负担。”
      “什么时候她也善解人意了?”林心仍旧生气,“说什么负担?她这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才令人更加难过。”
      民耕无力的暗暗摇头。
      不觉中,两人已走到外面的廊下。
      “哎呀,下雨了?”林心惊呼。
      几缕雨丝随着风飘来,有几滴落在脸上,带来一种刺疼的感觉。
      “好冷。”林心低呼。因为出来地急了,她只穿着单薄的毛衣。
      民耕下意识地拉下围巾,但马上他的手又牢牢抓紧了围巾。“快进去吧!”他用一种罕见的命令口气说。
      林心微愣,随即又说:“你先等会儿,我去给你借把伞。”
      “不用了。”民耕说。
      但林心已经转身跑向楼里。
      看着她的背影,民耕迟疑一下,接着立即迈开大步,闯入茫茫的冬雨中。
      当林心返回时,哪里还有民耕的影子?她拿着伞,伫立在雨中,望着空荡荡的前方,脑海里,恍恍惚惚中,就浮现出多年前在高雄的那次分别。
      天空飘起了雨丝,海面起了大风,浪花拍岸发出的怒吼声隐隐出来。
      “哎呀,下雨了?”林心先走出房子,观察着灰暗的天空,“起风了,你们还能出海吗?”
      “这么点儿风就怕了?”民耕毫不为意地笑说,“我们在海上,十级的大风浪都遇上过。”
      “吹牛。”林心驳斥。
      民耕坦然的笑笑。
      林心举拳轻轻打在他肩头。他像是吓了一跳,马上又更大声的笑。他的笑感染了她。于是她也跟着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突然,他孩子气的冲入院子里,任细雨洒落全身。
      林心返身,随手从玄关旁的架子上取下一把方格子伞,跑上前,塞到他手里。
      他抓过伞柄连同她的手一并抓着。她想抽走手,可是他的另一只手也一起握紧了。她动弹不得。
      “你相信我。”他说,“你要等着我。”
      她垂首,没有任何表态。
      “我很快会回来。”他再说。
      她沉默。
      他无奈的叹息,犹豫再三,终究没有说出心里的话。
      “快走吧!”终于她抬头,非常理性地对他说,“你是长官,不能超期归队。”
      他依依不舍的走出院子。她站在门口,目送他远去。他走出好远,再回首时,依然看见她的影子。
      他就那样且走且回头,无可奈何地离去。等到他们再重逢,竟然已是九年之后。犹如南柯一梦,再回首,尘世已沧桑万变。
      行走在纽约的冷雨中,全身已湿透,何民耕的心里比这冬雨更加冷瑟。

      西雅图。
      海浪翻滚着,海水摇荡,天空乌云密布,不远处白帆片片点缀着冷峭的大海。
      林凡走在荒凉的海滩上,默默遥望着灰蓝的太平洋。横过这片大洋,便是故乡!可惜她腋下无双翼!
      “小凡。”风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呼唤。
      她转身,望见一个帅气的男人正缓步走向她。犹如一幅电影画面,曾经的岁月一点一滴,缓缓展开。
      上海,当时年少春衫薄,他洋溢着少年的欢颜,在她家的楼下,默默等候着她的姐姐;高雄,他憔悴、苍凉,绝望地凝视着姐姐的背影,他想要挽回流失的岁月,却只能看着岁月流过指尖。
      他的眼里只有姐姐!而她却彻底毁掉了他的爱情!
      一滴泪水就那么轻而易举地滚落下来,流入嘴里,瑟瑟发苦。
      “你怎么来这里?”一走到近前,民耕先斥责,“风这么大,又冷,想要继续生病是不是?”
      小凡扮个孩子气的鬼脸。在他面前,她不想长大,想要一直做个孩子。
      民耕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道:“快回去吧!你再生病,可不得了。”他宠溺的口吻,还像从前一样。
      “对不起。”小凡说“我好像一直害你担心。”
      “我的担心,哪比得上你姐姐?”民耕说。
      小凡笑。他对她的一切感情,只源于姐姐。
      “她一直都在担心你。”民耕又说。
      “我这样恩将仇报的妹妹,还需她担心?”小凡自嘲。
      或许海风太大,吹散了她的低语,民耕没有听到小凡的话。他细心地扶着身形瘦弱的小凡,慢慢踩过沙滩。

      小凡的住处,简直是一个小型的图书馆。书籍堆得到处倒是,纸张满地,衣服、用具等等乱七八糟。和她那个喜欢整齐有序的姐姐截然不同,林凡的生活随心所欲。
      民耕的视线随意扫过那些书籍,注意到一份中文杂志——《钓鱼岛须知》。
      小凡留意到了民耕的目光,笑一下,上前,拾起来,扔给民耕他拾起来,随手翻了翻。
      房东夫人非常热心地送来茶和小点心。
      “有红葡萄酒吗?”小凡问。
      “有。”房东夫人答。
      “你不能喝酒。”民耕忙说。
      “我想请你喝。”小凡解释。
      民耕默许了。
      无所事事的民耕,随手抓过削笔刀,开始认真地削铅笔。
      小凡将桌面上的物品胡乱推到地板上,找来酒杯,倒满。抬头,看到专心致志削铅笔的他,她愣住。
      默默看了一会儿,她才说:“你真的很善于做这个。”她回想起在花莲,在暗淡的烛光下,她挺着大肚子写作,他则替她削铅笔。
      民耕笑道:“让我替你这个大才女多削几支铅笔。这样,以后,人们收藏了你的手稿,我这个武夫还可以借着你,在从而在中国学术史上留下一行字。”
      小凡爽朗大笑,一面咳嗽,一面说:“你等着,我一定会在我的回忆录里,写下你的名字。”
      民耕快速端来白开水,让她喝下压住咳嗽,又拍打她的后背,劝道:“小点声,看看你,还是没学会自己爱惜自己。”
      小凡摆摆手,说:“笑都不能开怀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举起酒杯,在民耕拦住之前,仰颈,一饮而尽。
      民耕错愕。
      接着她用力打嗝。他忙不迭地再为她倒白开水。
      “你也喝。”小凡摇晃着手里的空杯。
      民耕皱眉,说:“酒不是这么喝的!”
      小凡也皱眉,再次为自己倒满酒杯,问:“你猜,我会在回忆录里,如何写你呢?”
      “一个了无乐趣、乏味的家伙。”民耕自嘲地说,“他的生活,就像是数学公式,从来没有意外和惊喜。他循规蹈矩、按部就班,是保守势力的最可靠代表。他忠于旧时代,不肯跟随新时代的步伐前进。他看似强大,实则软弱无能……”
      “不。”她打断他的话,缓缓地道,“我会这样写。他是我的初恋,是我不可以喜欢的、永远无法得到的初恋。因为他是属于我的姐姐的。”
      “你喝醉了。”民耕想要从她手里夺下酒杯。
      她却再次快速喝光,问他:“你真的认为我喝醉了?”
      民耕不语,垂下头,端起酒杯,先是浅浅品尝两小口,接着一饮而尽。
      “不要再说这些话了。”他说,“以后,恐怕我不能再单独来看你了。”他来找她告别,告别过去,告别过去的自己,告别他的前半生。
      “为什么不指责我?为什么不骂我恩将仇报?”小凡问,“林心可是闪了我好几个耳光的。”
      “我和林心的缘分,早在上海,就结束了。”民耕悲凉地说,“只是这二十年,我一直看不破。”他苦笑一下,“都过去了,与任何个人无关。”
      小凡摸一把眼睛,眼角里已渗出泪水,接着她就毫无顾忌,双手捂住脸庞,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
      “哭吧!”民耕说,“尽情地哭,就是别太用力,不然你又要咳了。”
      “我好难过。”她哭着说,“可是我却不知道为什么哭?”
      “就当是为我们的时代而哭吧。”民耕说,“我们被填进了这个时代的万人坑里,想要把历史的不平填满,以便历史的车轮能顺利滑过去,开创一个和平的未来。”
      忽然肺部剧痛,一阵连续的咳嗽,几乎搅动了小凡的全部器官,眼前发黑,双腿无力,几乎坐不住。
      民耕搀扶她去躺下。她抓住了他的手。
      “民耕哥。”她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先别走。”
      “我不走。”他说。
      “答应我一件事。”小凡说。
      “好的。”他反握住她的手,与她四目相对,郑重地说:“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答应你。”
      “听起来,好像是我病危。”小凡戏谑。
      民耕哀伤地看着她,想要安慰她,却找不到任何词语。
      小凡盯着他,脸色转为悲凉,说:“你,人很好,所以也会因此守不住你的爱情。”
      这句话让民耕愣住。
      “以后不要这样了。”小凡说,“为了你,为了你的妻子和儿女,你要有更多私心。”
      “这是你想要的?”民耕很吃惊地问。
      小凡发笑,继续挖苦:“我可不像你们,那么喜欢替别人操心。”
      “那你想要什么?”民耕执着地追问。
      小凡笑笑,说:“请你答应我,假如,假如有那么一天,我的姐姐,她老了,只剩下她一个人,你要常常去看看她,给她打个电话。无论外人说什么,你都会相信她,你会在心底里,永远给她留一个位置,让她不要那么孤单。”
      面对这个请求,民耕愣住。“傻丫头。”他的声音变嘶哑,“为什么要替她求我?她并不需要我。”
      “我也不需要你。”小凡平静地说,“我有我的书,我的信仰。我不后悔我走的路。我也不会后悔我爱过的人。我知道你也不会后悔。我们都是无怨无悔去追寻自己梦的人,哪怕那个梦,已经破碎了。”
      酒意翻涌,民耕无法无法遏制奔腾的情感。
      “你是想向我炫耀吗?”民耕哽咽地说,“一百年后,我们这些人都沦为历史的尘烟散尽,唯有你,因为这些书,而名垂青史?”
      “不是因为书,而是为了理想而殉道。”小凡说,“为了一束光线能照进思想贫瘠的中国,为了这光芒能够温暖因专制压迫而倍感寒冷的国民。”
      “你像是妈祖娘娘。”民耕强忍悲痛,戏谑她。
      小凡哧哧笑两声,恍惚中,真觉得神圣的光芒环绕着自己,所有的苦难离她而去,所有的痛楚都微不足道。理想和信仰的光辉,温暖了她自己,照亮了她周遭的世界。

      民耕走了,房间里一片清冷,炉上的火已熄灭。桌上的酒杯倒放,几支削好的铅笔整齐地摆放在笔筒里。一束斜阳透过玻璃窗射进来,使眼前的一切更显荒芜。
      小凡悠悠睁开眼,缓缓起身,一方手绢从手边掉落。她俯身去拾,赫然见白色手绢上血迹斑斑,犹如白雪中的红梅盛开。
      惶恐似乎只是瞬间,马上她便从容的拾起手绢,扔进了火炉里。她还有许多未竟之事,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
      于是,她甩掉一切情绪,坐到书桌前,取出一支铅笔,继续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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