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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六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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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昌一战,铁铉和盛庸以火铳、毒箭两营掠阵,燕军不防,死伤甚众。接近申时,平安率部赶来与盛庸合兵,声势大振。燕王率精骑自左掖冲入明军中军,却不料盛庸故以中军撤离,等燕军入围便厚集包围,将燕王骑兵层层围了数重。朱棣在阵中左右突击不得出,久战之下精骑全损。朱能见主帅被围,情急下命前锋猛攻明军铁桶阵东北一角,逼盛庸分兵抵挡,稍稍削弱西南的围困。后朱能率精骑数十冲入阵中,拼死力战方救得朱棣。张玉不知朱棣已突围,亦率部突阵。盛庸眼看燕王被救,盛怒之下令中军对着张玉部军轮番猛攻。张玉最终战至力竭,被疯狂的明军连人带马砍成十数段,所率部亦全军战死。
燕军失势急退,盛庸和平安率军追进,击杀燕军数万。燕军兵败如山倒,军阵几乎全数覆没。逼不得已,朱棣只得退回北平。
这一年,已是建文三年正月,朱棣起兵近两年。两年来,无一日安枕酣睡,无一日无碍无挂,血流成河白骨埋地,从北平到济南的一路,哪一处不是用活生生的人命铺就的?然而两年之后,一切又回到原点。命运仿佛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推拒,曾经,他与至尊之位擦肩而过,将不甘忿懑都烂在心里,对着那软弱不堪的小子躬身垂首。如今,济南横亘隔断了南北,南征之路就如一条连接绝壁的独木桥,用尽心计却怎么也走不到桥的中央。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特别沉郁,也特别漫长。连绵大雪给北平厚厚覆了一层冬妆,似一座荒芜的牢狱,囚禁了沉睡的虎狼雄狮,任其如何狂呼怒号,却怎么也撞不出这方天地。冬天的阴郁如同一层无形的束缚,令人觉得连呼吸都沉滞压抑。
傍晚又是雨雪倾盆,瑟瑟冷雨夹杂着冰珠雪花迎面扑来,打在脸上只觉得冰冷麻木一片。不多时衣衫都湿透了,吸走身体所有温度,致使整个人不住打着颤。然而这样恶劣的天气下,黑暗中却有人脚步梭梭,快速穿行在王府后山的山道上。
风狂雨猛,灯笼早已被雨雪扑灭,只得睁大了一双眼睛在四野探视,试探性地唤上一声:“王爷?”
快到酉时的时候,燕王妃带着婢女阿雪,端了一碗清羹来。看见三保独自在屋内,徐仪华便叫阿雪把那清羹给了三保,笑得依然柔软。“我给王爷做了些新式的羹汤,三保你也尝尝罢。”阿雪把托盘一同递给了三保,朝他勉强一笑,面露几分尴尬。三保当即便明白了,王妃该是料想王爷在他这里,特地过来找王爷的。不过没见着他,这碗羹不过顺势做了个台阶罢了。
王爷带军归返,回到府上后身体欠安,这一阵子王妃悉心照料,两人小别聚首极为缠绵。几次三保远远地看到徐仪华亲给朱棣喂食,那种恩爱画面简直腻到人骨子里。搂着王妃笑得从容的王爷,面上看来,丝毫看不出战事失利的颓败。可即便是这样,却不代表他心里不烦不乱,只不过一肩扛了男人所有的担当,不想最亲近的人担忧。
对这个结自年少的发妻,他一直是这样为她支撑起一片天地,能给她守护和安全的人。即便自己再颓败再忧心,从不会对她表露哪怕微毫。
只是为何,她却还会来他这里找人?三保的心略一抽跳,王爷从来不是这样不顾分寸的人,知道王妃会担心,又怎会一句话都没有交代。莫非,他出了什么事?想到这些,三保略一沉吟,还是脱口问了出来:“王妃你,是不是在找王爷?”
徐仪华身影似乎微微一僵,却又自若地转过身来,面带软笑看着三保只是不语。半晌,却忽然苦笑了一下:“下午就一直没见着王爷,以为他在书房。这会儿去叫他用膳了才知道他不在,阿雪找遍了府上都不见,我以为……他会在你这里。”
三保略略点了点头,把那搁置羹汤的托盘又递回给阿雪。“王爷或许去了农场,王妃放心,我帮你去找他。阿雪你去找朱能,让他到九门去看看王爷在不在城上。”也不等徐仪华答应,便快步绕过长廊,直奔府外。
山路湿滑难行,走不到半程就只好弃马徒步。出来匆忙连蓑衣都来不及披一件,不多时便已全身湿透,衣衫湿重冰冷从皮肤直透血脉,即便是运了内息也几乎抵挡不过。等到牧场找了一圈,灯笼也被打灭了,只好摸黑凭印象认路。这一路还真耗费了些力气。
出乎意料的是,朱棣也不在农场。自起兵以来农场也就弃用了,曾经是田畦的农庄里早已长满野草,此时枯作一片,被冰雪积冻住了。三保站立在失修的屋舍前心里有些发慌,除了此地,就只有九门的城楼了,但愿朱能在那里找到他。
将衣袖握紧稍微拧了一把,蹙眉去想东昌一战结束之后见到的王爷,一身的乌糟狼狈和颓唐神色,是他此生见所未见。当听闻张玉战死的消息,在众人退去之后,朱棣怔怔坐在椅子上,脸上神色沉滞连向来坚毅锐破的目光,都有几分恍惚。他只说了一句话,说得很轻几乎不可闻,三保却清晰地听到了他。他说:“三保,我心痛。”
然后,他嘴角微颤着似乎是想笑,眼眶却被泪水充盈,只是不肯掉下。三保默然站在他身边,但被他拉了一把靠近了一步。朱棣前额抵在他腹部,那紧紧扣在他后腰的手臂,用力到瑟瑟颤抖。
他的王,连在他面前,也不肯不愿卸下强硬的护盾。是怎样痛到了骨血,才会让他这样失仪。
闪电般的念头在脑中一闪即过。三保几乎没有犹豫,转身朝着农场上方奔去。湿滑的山道踩上去沙沙有声,深一脚浅一脚直行直过。
农场上方是一块平川,背山延展出来,向东绝壁而止。张玉的衣冠冢,就立在那里。
以整面山石雕琢的墓碑如同一道石门,竖在衣冠冢后方。在那突起的坟茔上,朱棣玄色金绣的衣衫宛如披在人的身上,端端正正地覆盖住了那枚坟茔。衣冠冢前,正站着一人。他立在雨雪中仿若不觉,神情悲戚地望着那道碑,久久不曾一动。
安静的山林间只闻雨打雪落的声音,听着荒凉噬心。
直到身后脚步踏过湿滑路面的声音,伴随着嘶哑的轻叹:“王爷。”
朱棣没有回头,只是闭起眼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只是来看看张玉。一个人陪伴了十几年,突然见不着了,很不习惯。”
三保默然走到他身后,看着墓冢上覆盖的衣衫,是刚刚才铺盖上去的。朱棣身上只穿着薄棉常服,连同斗篷也都湿透了。张玉自洪武二十三年跟随朱棣远征北元,后至燕王府左护卫指挥,于朱棣而言不仅仅是护卫,也是亦师亦友的将领。这次张玉战死,也不仅仅是损失一员大将,更是痛失了曾经一同创造梦想的盟友。东昌一战盛庸不仅大败了燕军,更是打击了一向披靡的燕军的士气,让他们停下来重新审视自己的实力。眼下军将疲乏军威大丧,愈是再次南征最大的阻力。
起兵以来,从未像今日这么困难。
对这样的情况,最好的治愈方法,莫过于再打一次大胜之役,重振军威。
朱棣站在张玉的墓冢前久久未动,三保默然陪着立在雨中,远远看去仿若两尊雕塑,为死者守护沉睡之地。
许久,久到农场下方传来遥遥的呼喊声,几点忽明忽灭的灯火好像幽冥之火,飘飘忽忽地沿着农场外的山道蜿蜒而来。“王爷!——三保!——”
阿雪找朱能去九门看了一圈,也没见着朱棣。这才兴师动众地通知了房宽邱福张信等将领一同出来找人。一群人拐进农场,摸索了许久才想到张玉的墓冢,等气喘吁吁爬上去时,才看到那主仆二人竟连伞都不打,默然无声地站立在此地。
原本正搜索呼喊的二十几个人即刻肃穆无声,看着朱棣那样的神情,谁也不敢上前唤取。
雨雪越下越猛,打在脸面上叫人眼眶酸涩。一群刀锋剑戟下闯过的将领们皆都咬牙握紧了拳,原本消沉的意志只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无形中被激活点燃了。
建文三年三月,燕王再次出兵,与盛庸军对阵于河北武邑夹河。燕军丧将领谭渊,两军混战整日,敛兵回营。次日复战,对垒酣战时邪风突起,燕军趁势总攻,大败盛庸明军。后燕军一鼓作气再攻真定,明将吴杰、平安于滹沱河败北而遁。至此,河北郡县多降。
朱棣带领燕军再入山东,派狼师潜入明军设在济宁的粮仓,尽焚粮储。德州粮饷断绝,明军京师皆大为震惊。然自八月至十二月,明将盛庸平安等人不断与燕王周旋于永平,保定,真定等地,回旋往来不甚其烦。而战事拖延三年,耗费无度,燕兵亦已疲敞至极,人心亦有离散。
燕王与道衍商谈,得道衍一语点醒。济南不下,便自德州绕过济南,直下徐州,赴灵璧,下扬州,遂渡江直取京师。朱棣依计率军抵达山东馆陶渡。
建文四年正月,仅用半月有余的时间,燕王便已顺势直下,于月底抵达徐州。
二月,燕军绕过徐州城,趋向安徽宿州。
三月,断徐州饷道。
四月,取灵璧之胜,至此大败南军主力。
五月,不战而降扬州。
六月,取镇江。
六月十二,燕军抵达金陵。时李景隆守金川门,望见朱棣旗幡伏地跪拜,开金川门迎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