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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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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都督年轻的时候,不像是野兽,像是飞禽。当然不像是老鹰,鹰没有那样洁白的模样,肯定也不是鸽子,乱世里头打打杀杀的,这种形象不太适合武将。
甘宁并不太擅长于言辞,这样的开场白说过大多次后来总是说串。周都督年轻的时候不像是野兽,像是好斗的小公鸡,五彩斑斓的羽毛鸡冠神气无比,诸如此类。
每每逢到此处在场的武将都哄的笑开,偶尔一两个口快的大着酒气熏熏的舌头指着甘宁讲,仔细夜里都督来找你算账。
甘宁随手把漆了花的大海碗啪的往桌上一放,毫气万千的样子,丝毫不以之为意。
甘宁说,我倒愿意他来呢。
如果说,随水流逝的不仅只是时间。
那日他在夷陵困守,一场拉锯战打到傍晚时分终于结束。不甘就此死去的夕阳在夷陵老旧的城墙上镀了一层掺了铜色的金黄,甘宁一个人站在瓮城的小箭楼上,俯视下去城外的战场上蒙着一层黑乎乎的焦土,像是劫灰。原本茂盛的植物在多日的征伐中多剩无几。
此般不环保。
入夜时分一墙之隔的城内油灯的火光已经透出驻军的营帐,帐下士兵本来就不多,此时更是所剩无几。甘宁没来由的想起来当年行盗于长江之上,扑面不留情的江风刮得人脸生疼,晃动的铃响却十分有趣。
那个时候的周都督,又是什么样的呢。
必定不同于后来的矫健沉稳。并非说他年轻时候的不老到,在徐二花的概念里面的周都督从来没有太过于年轻过,反倒是他那时候的风流俊赏,带一点不落痕迹的潇洒跳上甘宁的船舷,火红的披风呼啸在猎猎的江风之间,而声音却比那风声水声更加清明。
是谁说要看我哭泣的脸?!
那时候他是怎样应答,惨白羞赧无耻木讷还是欲言又止,不过想来以他的风格,大约是再豪放回去,大手一挥银铃一甩,响彻云霄的应他一声我锦帆甘兴霸吧?
但是如今总归是没有对证了,当年的水贼早就各自散去,倘若去问周都督,回复的结果大约也是陈年往事记忆模糊罢了。
夷陵那场大战。
记忆中最后也只剩下那天星夜周都督驰马来援,数年不变的红衣在火把的映照下反射出来迷人而温暖的橘黄,那人挥动战刀的手臂优雅而有力,划破长空像是能够带来永恒的光明。
甘宁小跑两步回头喝醒整装的军队。
跟爷爷我杀出城去,接应都督!
后来不能忘却的还有那夜不曾停歇的战鼓。鼓点一捶一捶敲击在每一个江东儿郎的心脏,激荡起来沸腾而喷张的血液。他骑着枣红的战马在一片乱七八糟没有章法的厮杀中挤到周瑜身边。
我倒是相信甘宁笑起来豪爽豁达,决不亚于任何一个灿烂辉煌的夏天。
他说。
都督,好久不见。
那段关于都督年轻时候的开头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说的?
驰马并肩的日子,信件往来的日子,南辕北辙的日子,算起来在他帐下效力的年头不少不多,齐头并进的岁月也并非完全没有,他的都督英姿勃发运筹帷幄,也有声色犬马纵酒生歌,但实际上,确切的说,甘宁并没有经历和见证过周瑜年轻的时候。
那些年头的确是太远久。
是谁说大叔就不能年轻过的。甘宁两条手臂垫在脸底下,靠着楼船的窗户混混沉沉的睡着,都督很年轻很鲜活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反正后来总归是要意淫的了,也不妨先猜测一把吧。
那个时候江东还未平定水师还未兴起小霸王还未死,所有的美感和悲剧都建立在曾经的年少轻狂鲜衣怒马,那是江东双壁的好日子,甘宁不曾见过的孙策的意气风发。那种美是青春肆意的,好比是七八九十点的日光,明媚又打眼,是纯粹的明亮。
不。甘宁猛然的惊醒,摇了摇脑袋,眼前模模糊糊的看到船外青山绿水如画,他想,事实不是这样。
那并非同样是周都督的好时光。甘宁这样想,我见过参与过周都督人生中最好的时光,那些是耀眼的夺目的天下无双的,像是重叠了人世界所有的光彩,小霸王而你没有。
之所以甘宁这么哀怨苦逼而骄傲是因为已经过去的一个夜晚。
那天他也是这样摇着快船一路南下,心里头急切的想着长江上的险弯到底是不是一直这么多。
周瑜坐在帐中的榻上像是等他,他的手边掌着一盏摇曳欲死的灯。甘宁快步撩开营帐的时候守在一旁的武将低头沉默许久,他看清却记不清他们的脸,要记住的东西还有这么多。那时候冬将尽春未来,夹着水气的夜风一下子灌进他的军帐,最靠近门边的一炉炭火扑哧一下的冒出来红蓝交接的火苗。
周瑜坐在正前方,身杆笔直,他什么都没有说,却冲甘宁笑了笑。
是这样的吗?甘宁坐到周瑜榻边的地上,一瞬间南方春夜的冰凉从地底长驱直入沁透骨髓,带得甘宁微微的一震。周瑜伸出一只手来被甘宁扶住,那只手也像这个夜晚一样冰凉冰凉。周瑜说,扶我起来吧。
眼睛里面的笑意始终未曾消散。
是不是,在这一辈子里面,美周郎哭泣的脸的确是没有可能见到了。
南郡城下的那一箭。那个时候甘宁也是像现在这样抱着他的腰让周瑜整个重心靠在自己的身上,忽然想着据说江北的荀令衣襟带香,要是周都督也有这种闲情雅致就好了。
故人们都在啊。
甘宁扶着周瑜在椅子上坐下来的时候恍惚中看到他的眼神撇了一眼门外,风带起来门帘的一角,银白色的月光把东吴武将白色的战甲映照得一篇通透明亮。
是。都在。甘宁下意识的接话。
周瑜却自顾自的说,兴霸,其实你的性子和先主公有像。
啊,哈?
甘宁撑着他面前的案几半蹲下来,他的眼神和周瑜平行,因而能够对视。周瑜的目光从来这样真挚又坚定,就像是他所想要做的每一件事,总是这么坚持又认真的,但是结束了就结束了,千秋万代仿佛从来不关他的事。
甘宁挪着脚尖移近一点,他想说可是我不是。
周瑜却先开口,他已经瘦得不像话的手搭在甘宁的肩膀上,他讲:可是甘宁就是甘宁,我江东终有猛将甘兴霸。
他顺着他的笑意哈哈大笑起来。与子同袍,说到底再怎样的陪伴于他人而言都是生命中的过客,走着走着总要不见,只不过他的运气稍微好了那么一点。
兴霸,你来吴时是哪一年?
回都督,是建安十三年。
周瑜在月光下来回揉搓着自己的手指。很遗憾似的朝甘宁点点头又摇摇头。
哦,才两三年的光景。
甘宁总是觉得他的周都督像一只说不出名字的鸟。所以到了最后也可以驾鹤西去。
那时候他当然不会懂得后世司马迁说周瑜胸中带甲。而当世人称他做锦帆甘兴霸,却再明白不过。
甘宁衣锦衣,佩银玲,爱酒能歌,挥金如土。
甘宁想着,这些又能算得了什么。
人生嘛,百岁稀少,七十古稀。一旦上了战场,活过这一秒,谁知道下一秒。他听说周都督少年从军时便卖家产换得军需补给,那才真能称得上破釜沉舟壮士断腕般的豪爽,发生在他雄烈果敢的都督身上,一切恰如其分,确是应当。
还是没来由的想起来他们一同长歌当哭长笑当歌,他喝得醉眼朦胧的绊住周瑜的腿,周瑜笑一下顺势跌倒与几位武将笑作一团,倒是他自己吓醒三分醉意跌跌撞撞的挪过去要扶周瑜起来。周瑜也不推托,一只手搭在他的手掌上,弹琴的茧写字的茧拿刀的茧,一颗一颗总是可以辨识分明。
能用出去的才是钱,用不掉的都是纸钱。
周都督说这句话是在什么样的场景,哦对,是他腆着酒气问周瑜大宅换马车的时候,谁想到后来一句不知是真是假的玩笑话会变成了别人的座右铭。
都督你看,我们又要进攻夷陵。
甘宁有点好笑的站起来,从楼船内走到楼船外。这条长江不管是他还是周瑜都上行下溯过千百回,两岸猿声,青山绿水,再熟悉不过。仔细想来人生这样有趣,他曾调笑说他的性子像是早早死去的孙讨逆,那么就姑且信着吧。
不同样的巴丘。同样的夷陵。
甘宁站在船头长啸一声。四周的将士惊得齐齐望来。
义气耿直,忠勇无双的甘兴霸。
他在心里面悄悄问,换做是你,这座夷陵城,要怎么打?
这三千个字,是太文艺,还是太苦逼?
周都督年轻的时候,不像是野兽,像是飞禽。当然不像是老鹰,鹰没有那样洁白的模样,肯定也不是鸽子,乱世里头打打杀杀的,这种形象不太适合武将。
甘宁并不太擅长于言辞,这样的开场白说过大多次后来总是说串。周都督年轻的时候不像是野兽,像是好斗的小公鸡,五彩斑斓的羽毛鸡冠神气无比,诸如此类。
每每逢到此处在场的武将都哄的笑开,偶尔一两个口快的大着酒气熏熏的舌头指着甘宁讲,仔细夜里都督来找你算账。
甘宁随手把漆了花的大海碗啪的往桌上一放,毫气万千的样子,丝毫不以之为意。
甘宁说,我倒愿意他来呢。
《论语》里面这么写着:吾不梦周公久已。
套用某家畜的一句话,我才XX岁,离不梦周公的七十还远得很。
不过我所爱着的那些中年大叔们,在历史的长河里,的确没有机会老去。
夷陵。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