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期之诗》薄葬子

13、十三

　　也不知道是因为太久没能睡个好觉，还是因为前一天经历的事太多，当楚衣再次睁开眼睛时，太阳已经移到天空的正中了。

　　他躺在书房的地板上，用一只手遮住眼，透过天窗对着太阳发呆。

　　该起床了吧，都中午了。可是起来做什么呢？

　　但也不能老是睡着啊……

　　他从被子里钻出来，也许是因为自然醒，一点也没有那种睡眼快要粘起来的感觉，几乎可以说是神清气爽。

　　然而再细细体味一下，又觉得不是那样的。应该说，其实根本不需要睡觉也行。前一天晚上并不觉得累，只是出于习惯才躺了下来，只是因为是晚上，才会想到要睡觉。

　　楚衣眨了眨眼，又用手碰了碰自己的脸，也没有那种刚睡醒时的，不得不洗脸的感觉。他把手挡在嘴巴前，呼吸也没有异味，空气也不像生前刚睡醒时，常有那种黏稠感。刚死的前几天，是因为睡觉的环境太恶劣，而且还有心事，没有闲暇来注意这些。

　　现在注意到了，却也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

　　就连洗脸刷牙都变得不必要了，早餐早就过了时间，但即使是午饭也不用吃。

　　没错啊……能够思考，能够感知世界的存在，并非是活着的证明，死了以后同样也能做到。而那些日常中极难注意到的，已经成为习惯的小事，才是构成生命的本质。

　　活着这个事实，不是别的，而是由睡觉、洗漱、吃喝以及……排泄，还有其他鸡毛蒜皮的小事，所支撑着的。不是什么智慧和成就，也不是什么感情和羁绊，而是这种不起眼的小事。

　　真是可笑呢。

　　「小朋友，你在笑什么？」

　　何落在门边露出半张脸，用一种半是鄙夷半是嘲笑的眼神望着他。

　　「关你什么事？」

　　「确实没我什么事。不过你笑起来颇有些大和抚子的气质，但是是阴暗版的。」

　　少年一头雾水，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自己身上还穿着粉红色的和服。

　　「赶快帮我另找一件啊！」

　　「没问题哦，是要黑色的还是蓝色的呢，其实你穿白底碎花的和服也不错呢。哎呀哎呀，真没想到楚衣这么快就爱上了女装呢。」

　　「我的意思是找我能穿的衣服，这不是很明显吗？」

　　「和服你也能穿啊，这不是很明显吗？」

　　「我要的是男人穿的，现在明白了吗！」

　　何落抱着头缩回门后。

　　「呜……为什么这么凶嘛……」

　　「装可爱来逃避责任也没有用！」

　　话一出口，楚衣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呃……不对，你好像也没什么责任。」

　　「真是让人欣慰的思想进步。」

　　何落又从门后走了出来，微笑道。

　　「所以说，只能靠我自己解决了吗？」

　　她点了点头。

　　楚衣沉思良久，终于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在学会织布和缝纫，做出一件还算能看的衣服之前，他必须一直穿着这身衣服。

　　即使村子里有裁缝，即使有不用钱而是其他方式来获取现成衣物的方式，在那之前，他也必须穿着女装招摇过市。

　　他不禁扶住前额，痛苦地蹲了下来。

　　「好啦~楚衣小朋友不要伤心，要不要过来陪姐姐一起玩啊？」

　　「你也只有在我蹲下来的时候才能摸到我的头吧……」

　　楚衣把何落的手拿开，不失时机地打击道。

　　所谓的陪何落姐姐一起玩，就是拼图比赛而已。

　　她从紫檀木的矮桌上，拿起那个好像不管什么时候都能倒出热水的茶壶，给自己和楚衣沏上茶。然后伸出又小又细的手指，捏起一块拼图，摆到自己面前。

　　楚衣面对着只拼了三四块的拼图，一脸愁苦。

　　「不准咬我的拼图！」

　　何落用力打掉他的手。

　　「唉，对不起啊这是我想问题时的习惯。」

　　他捡起那块拼图，握在手里，伸出拇指抵住自己的下唇。

　　完全没有图案的纯白色拼图，要怎么拼啊……

　　何落那边倒是玩得很开心，可是……那明明是有图案的拼图吧！

　　「这不公平！」

　　「好啊，那交换呗。」

　　几分钟后，楚衣再次露出哲学家一般的苦闷表情。

　　这种抽象画一样的图案，她刚才是怎么拼出来的啊！

　　完成了大半纯白拼图的何落，得意地做出仰天大笑状，侧过眼看着他。

　　「哦呵呵呵！这样看来就不是公平的问题了呢！」

　　忽然一阵大风，把他们两个的拼图都吹散了。

　　何落冲到后院指着天空大叫，又回过头来向楚衣大喊着什么。

　　「……给我！就是那个……」

　　「你说什么？风太大我听不清。」

　　「把墙上挂着的弓拿给我！」

　　他左右看了一下，发现旁边的墙上还真有一张黑弓。

　　楚衣把它取下来，因为对于它的重量没有概念，差点被拖倒在地。

　　「这什么弓啊这么重，你拿得动吗？」

　　何落整理了一下风中凌乱的长发，一把抢过黑弓，很随意地对着天空拉开，然后轻轻放弦。

　　他们俩被狂风吹得乱飞的衣角，瞬间无力地垂了下来。

　　「继续玩。」

　　何落把黑弓扔还给楚衣，走回房间里。

　　勉强接住黑弓的楚衣，差一点又被它弄趴下。

　　「昨晚我夜观天象，知道今天中午必然要起风，于是……」

　　「于是假装不知道，以增加戏剧性？」

　　「不是,是为了增加飒爽值。」

　　何落潇洒地甩着长发，但她这样的身高只会让人有想笑的冲动。

　　「好吧其实是我忘了这回事。」

　　楚衣费劲地把那张弓放回墙上，已经无力吐槽。他在地上爬来爬去，好不容易把吹散的拼图都捡了回来，往何落面前一推。

　　「怎么，你不玩了？」

　　他没有回答，向玄关处走去。因为是穿着女式和服，步子迈得很小，何落望着他的背影一阵窃笑。

　　楚衣却不以为意，穿上鞋，打开了前门。

　　狂风立刻扑面而来，涌入门中。

　　「果然你只停住了我们周围的风而已。」

　　「嗯。」

　　何落玩着拼图，随口答应道。

　　不用看她也知道，他一定是在望着大门的方向。

　　竹林几乎是整个倾斜了过来，一下一下地摇摆着，发出海浪一般的声音。

　　远处的棺材少女按压住短裙，不时空出手来抚平被吹到眼前的鬓发。楚楚可怜的纤细身体，简直像是因为背着那口棺材，才没有被狂风吹走。

　　她还是一直望着院子里，于是他们的目光对上了，楚衣马上装作在欣赏风中的竹林，移开双眼。

　　「这个时候才想起人家来，也未免有些晚了吧。早先玩拼图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

　　何落在楚衣背后揶揄道。

　　他心虚地低下头，感觉自己两颊发热。

　　「到了起风的时候才想要过去把她叫进来，那么没起风就可以一直让人家在那边站着吗？」

　　「你说过她进不来这院子的。」

　　「哦？」

　　女孩用暧昧的语气，继续说。

　　「要是我现在取消那禁制，你就会过去叫她吗？连自己都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好意，你真的好意思对她说吗？」

　　楚衣愣了一下，觉得自己的后背很不自在，背后的女孩一定看穿了他的心思。

　　保护素不相识的柔弱少女，是不需要理由的吧。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他关上门，被风灌满的和服又回复了静止。

　　何落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掉了，他回到原来的地方，盯着她完成到一半的纯白拼图，捏起另一块拼了上去。

　　下午的时候，忽然下起了大雨。

　　要是月晕的话，应该是起风，看见日晕才是降雨的征兆吧……

　　楚衣玩着手里的一块拼图，望着屋檐滴落的雨水出神。

　　月晕是因为卷积云才生成的，雨云通常在那之后。说不定是因为风太大，才把雨云吹了过来。

　　忍了十多分钟，他终于淡定不能，扔掉拼图，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又从这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

　　「伞在那边的柜子里。」

　　何落靠在门边，看着到处跑的少年，无奈地开口说道。

　　他拿了伞就赶紧跑出去了。

　　何落低头看了眼只多拼上了三块的拼图，摇头笑了笑。

　　冲到少女身边的楚衣，才发觉自己一路上都忘了开伞。雨滴落在身上，却在几乎碰到和服的瞬间扭转了轨道，全部错开，好像他身上有一道保护层。

　　但是叶小茜就没那么幸运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衣服没有这种功能，短裙紧贴在大腿上，白色的衬衣也湿透了，几乎完全透明。

　　楚衣控制住自己的目光，红着脸把伞递给她。

　　「那……那个……」

　　他紧张地说。

　　叶小茜没有接伞，于是他把伞打开，再次递过去。

　　「是何落让我给你的。」

　　他莫名其妙地说出了这句话。

　　少女抬起头看着他，紧贴在脸侧的湿透了的鬓发，让她看起来更漂亮了。

　　她还是没有接伞。

　　雨越来越大，面对着眼前湿透了的少女，楚衣忽然很想直接脱下外套为她披上，然后不顾何落的反对，搂着她回家。

　　可惜的是，他没有那个勇气。

　　更关键的是，他没有穿外套。

　　「我知道来得有些晚了，都淋成这样了，可是最好还是收下这伞吧。」

　　她没有接伞，他就一直站在那里，为她打着伞。

　　「因为，我不想看你淋雨啊。」

　　楚衣说完，不好意思地把脸转向一边。

　　她终于伸出手，把伞从他手里拿了过去。

　　楚衣松了一口气，不禁微笑起来。

　　叶小茜一直看着他，似乎是要说些什么。

　　「那个道谢的话就不用了。如果是问何落的事……我没有骗你哦，真的是何落让我送伞过来的，毕竟我一个人也不可能找到伞在哪里嘛……」

　　楚衣语无伦次地说道，开始考虑该转身走了。不过为什么不马上走掉呢？说到底你还是想等人家女孩子对自己说谢谢吧混蛋。

　　最后她总算有了要开口的样子。

　　「穿成这样，你是变态吗？」

　　对着心理活动异常频繁的少年，叶小茜只说了这么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