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o》琦辛

1、Sco

　　“我想我可以学会，离开亲爱的她，一个人。”

　　冬日里的晨光，脆弱单薄的，熹微透明的，好像有很多想说，反而被禁声。我夹着肩膀站在长长队伍里，主席台上的训导主任沉着嗓子，听上去是有些做作的威严，台下一片窸窣。
　　“就因为一点小事变大打出手，这件事牵涉到的人学校一定会查出来，……”我依旧低着头，一会儿伸手从背后书包里掏出单词本来看。
　　一页黑体字母结束，那个影子就出现在前方的水洼里。我抬起头，于是看见把胳膊垂在天桥护栏上的Sco。她长长的头发服帖身体的线条，她扬起嘴角酒窝深深陷下去，他摇晃着身体，对我做了个“hello”的嘴形。

　　“和你有关系么。”我轻描淡写地问她。Sco跑过来挽住我的手，笑嘻嘻的样子，“喏，白大褂的，是又有血常规检查么？”她没有回答我，而是用怨妇一样的眼光看远处突兀的白色制服。我微微笑，拍着她的肩，“还是这样怕打针啊”。

　　梦，站在一条黑洞洞的走廊尽头，身后是倾泻的大片光，没有源头的非常非常刺眼的光，我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只是清楚，那是出口。我背对出口极力望向走廊深处，我想要离开却动弹不了。然后我听见Sco着急的声音，“伊桫，伊桫……”。
　　我什么也顾不上想，跑向那个声源。我没有回答，只是一直一直跑，周围越来越黑，Sco的声音一遍一遍。我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像潮汐般，涨起又消退。“伊桫，伊桫……”，又仿佛她就在我身边，和我一起奔跑。
　　从梦中惊醒的时候，接到他的电话，我没有认出他的声音，我握着话筒的手在关节部分隐隐泛白。他平静坦然地说：“伊桫，来我身边吧。”还有稚嫩的童声，撒娇着，清晰地从话筒里传过来。
　　我希望这只是另一场梦而已。

　　那个男人，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父亲”。但“父亲”于我而言与普通名词无异。他早年从商失败，后来常年在外奔波，很少和我联系，唯一让我确认他存在的，大概就是他留下来的破旧平房以及银行卡里不定期多起来的数字。我的学习，我的生活，我自己负责自己的人生，这种在邻居老人口中“造孽啊，造孽啊”度日的人生。我想这个世界上真的是什么都有，有他那样能在妻子死后仍不愿回家的男人，就会有我这样的就算在某个角落咽气了也没人会在乎的女儿。所以，我一直很耐心地等待这个世界真正放弃我的那天，等待自己像随手揉皱的纸团，丢进垃圾桶，然后桶盖“嘭”的一声，世界平静。
　　我想我缺少了一些什么，当然不是指肉麻矫情的亲情，我说的是一些感知。比如对世界的敏感性，电视书籍，里面重复上演伤痛来博取同情。但我无法施舍我的同情，我觉得生命里出现的悲痛如同吃饭睡觉，是正常现象，何必日日怨叹。
　　所以当我听见听筒里的声音心生异样时，我虽然详装波澜不惊，还是不免诧异。于是我想起了她。
　　Sco，她玩世不恭，天真也着实任性。有些时候不分青红皂白，扎堆在什么样的人群里都有声有色。不知多久前她擅自来到我的身边，说要我充当一个朋友的角色。
　　在最初的日子里，我并不理会她的殷勤，想着不过是一时兴起。想她是在扮演拯救凡人的圣女，把我当成典型试验罢了。所以我总是很不耐烦，很冷漠，我觉得我这样的人就应该存活在世人的视野之外，自生自灭。
　　可是，当时光漫漶，岁月荏苒，不是用“天”“月”为单位，而是几年几年度量的时候，记忆里充满各种影像。和她一起趴在戏院的玻璃窗前偷看我厌恶的文艺片，被她当毛巾抹眼泪。她爱拍照，她让我在光影里成为一道风景。她告诉我怎样笑能使我觉得好看的男生多看我一眼。她拉我去品尝各种味道的甜品，使我发现甜味能够缓解一时的烦闷。我想对我而言，这样的情谊，在这一生，也许只有这样一次而已。
　　她就像是我性格里隐藏起来的明媚，和她在一起，慢慢会因为她爱笑的性格变得畅快，我能感受到心灵遭受撞击的感觉，我的心里仿佛多了一个不稳定的因素，让我感受到活着。闲暇之时，她硬是喜欢把我拽上高高的天台，以高傲姿态来俯瞰城市，Sco曾大笔一挥在天台白色墙壁上写下：“车水马龙不在眼里，我们要坐热气球去宇宙的顶端。”这字字句句，久而久之，成为烙在我内心的惦念。

　　一日，我和Sco在冬日的迷蒙雾气里，穿过破败的校舍，从房侧的脚手架一路攀爬，抵达天台。Sco和我同样留着长发，只是我习惯把它们扎起，而Sco总是让它们柔顺散开，像黑色绸缎。我们背靠背，慵懒地打哈欠。Sco长长的直发盖住我半个肩。
　　“你要去的么？”
　　我沉默不语。
　　“你看那边，”她的声音清亮起来。
　　“所有所有障碍以外的那边，天的颜色都会不一样的地方。”她仰着头，吸了口气继续说。
　　“我们一起去那边吧。”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她说。

　　梦，陌生的男子从我家拖出一个巨大的行李箱，那个男人披着黑色的风衣，带着墨镜，我看不清他的样子。我只是追着那个行李箱。他一把把我和箱子塞进形状怪异的车，那里面很黑，日光从狭缝里渗进来。我不知所措，车却发动起来。我贴着狭缝看出去，我看见Sco跑过来使劲敲打车厢，她几乎是用身体去撞。接着她跑着追车，边跑边哭，她手里挥动着我的日记本，疾驰的车把她远远甩在后面，她最终蹲在路上，抱着双膝哭泣。我一直看着，我出不去，我没有叫她，直到她缩成小小的白点。我忽然记起什么，然后心如撕裂般疼痛。
　　那日记的最后一句是：我想我可以学会，离开亲爱的Sco，一个人。

　　睁开眼睛的时候，前座的靠背反射着窗外日光，我们就这样，坐上了开往“那边”的列车。我稍微舒展了下四肢，转头看见身旁熟睡的Sco，她的长发遮住了半张脸，斜射的光线在她脸上打下阴影，她看上去温和而安心，这样的Sco，如何可以拥有如梦中那般忧伤的神情。而我，终于深深感受到一种痛。
　　沿途的风景逐步变得开阔，在经历一条长长的隧道后，真正消失了所有人为的痕迹，只有连绵的山，丛林，以及若隐若现的崎岖河道。我想着Sco所说的，“连天空都不一样的那边”忍不住直起身子，试图看得更广远。然而，一直重复的相依的山脉遮挡住视线，从遥远树梢上汲取的光和热，变换频率，泯灭，然后滋长。我觉得，如果这样一直下去，也是心满意足的。
　　在这个方向上，我和Sco，梦想着的那边，也许是谷地，也许是平原，又或者是矗立的建筑，繁 忙的街市。我们所设想的，只要是不同的周遭，让我们感觉惊异，陌生，跳脱出所有因袭的画面和文本，单独呈现出另一番天和地，便足以弥补所有冲动的后果。只要一直这样充满期待，一路向往。

　　最终在一条山间铁路旁，我们下了车。我们的身边，一块破旧的站牌搭在倾斜的金属杆上，Sco踮起脚扶正那块圆牌，然后抹掉上面的尘土。“左驿”，土黄色的方块字隐约可见，正如我们在站表上看到的那个地点。
　　“伊桫啊，这里的天，是很不一样吧。”Sco仰起头，一脸满足。
　　仿佛在蓝色画布上洇散开的水迹，它延绵漫漶，染成柔和色度的水墨。光度在云层后面变化，整片天空透亮而亲近。
　　这儿没有房舍，唯独一条陈旧的铁路和年久失修的站台，像是一个早已被遗忘，却莫名保留着的地点。我们环顾四周，那是安静而又庞大的氛围。身边气势凌人的山脉沉默地屹立着，杂乱的树丛和曲折的山路延伸到视野尽头，一种诱惑的气息。我不曾想过世界上会有这样一处地方，它的颜色都是淡的，像抹上水墨，山地和轨道，他们有真实的形象却淡得像要消失掉。

　　我们相视而笑，然后踏上临近的小道。
　　树阴浓厚，几乎遮蔽所有光线，一种沉重的压迫感。我不言不语，呼吸却不自觉加大起伏。Sco反而怡然自得，她的发线柔和，活跃在这片树林里，她小步跳着前进，仿佛她曾生活在这样的环境。Sco小声唱着似童谣的歌曲，词曲都不太清晰，我却似乎被灌入某些深远的记忆，那些记忆从生命的起点潮涌而上。
　　“蜻蜓，飞飞停停，蜻蜓，飞飞停停。”记得曾有个男人的声音如此在耳边重复，唱得让眼睛有些累了。

　　“那是终点么？”
　　“我们可以一直走下去。”
　　“好吧。”

　　隆起的前方逐渐平坦，最后陡然沉入地平线，我们有些忐忑地靠近边缘。Sco拉住我的手，她忽然紧张起来，手掌沁出的汗水是冰凉的。我觉得，我们是在越来越靠近一个曾经存在的梦境。我们没得选择，我们被吸引着靠近，即便恐惧。

　　结局也许会比想象更美好，只是它终究不同于想象。

　　路的尽头，是宽广的谷底，从山脉突兀处逐渐下滑，坡度十分柔和。谷底弥漫着疯长的野草，零乱铺散的碎花，徘徊辗转吹拂的风。于是，我们的脸上恢复了笑容，我转头看向Sco，她嘴角的笑意浓浓，却又似乎蒙上一层忧伤。我自嘲是自己过于敏感。

　　“恩？”
　　“嗯。”Sco是喜极而泣么。

　　我们张开双臂，倾斜身体，顺着长长的山坡飞奔而下。Sco在我身边，她和我一起飞奔。呼呼的风声盖过我的双耳，我被巨大的阻力托住，却依然逐渐加快速度。我扎起的长发松散开来，我觉得疯狂又畅快。这一刻，仿佛身边所有的一切都在急速离去。
　　“伊桫，伊桫……”风声里有Sco的声音，一直回荡。我没有回答，我只是一直一直跑，我觉得Sco在我身边，她不会离开我。

　　当我停下来大口喘气，身边异常安静，我猛地回头。宽阔的谷底在风中显得有些荒乱，野草疯长，盖过我的双膝。灿烂的晴空无法照亮整个谷底，这儿寂静的如同从未被打扰过。
　　身后空无一人。

　　我平静气息，然后看见自己凌乱的发丝，披在我的肩头的长发，像黑色绸缎。我分不清自己是谁。

　　也许一个处境是我永远的魔咒，我曾经摆脱它，因为我失去了感知。可是，离开后，一个美好的世界给了我一份礼物。我是多么不愿意重复失去那些重要的东西，再次陷入可悲的轮回。
　　Sco就像是我性格里明朗的因素，在我孤独寂寞的时候跳出来安慰我，支撑我，她让我在黑暗中握住一束光，她太难得，所以我小心珍藏着。

　　但终究只能是珍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