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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镜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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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泠然走在子夜时分夜深人静的街道中,,夏夜清凉的风拂在身上很是舒爽宜人。夜市已然结束,街道上除了偶尔传来打更的敲梆子的声音和巡城兵丁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外,只有路边几户人家里被惊扰的狗吠声。
悄然来到早前来过的镜楼前,裴泠然靠在镜楼斜对面的一颗歪脖子老树上,默然地注视着眼前这座经历的十几年的风雨仍圣洁尊贵的建筑。很奇怪,明明是如此淫靡的地方,熄灭了所有的灯火后在月光的洗礼下竟透着股圣洁的味道。仿佛是尊贵的夫人高高在上俯视脚下的仆役。
裴泠然仍记得当时问起他的时候的情景。虽然已经过了十年之久,却清晰地如在眼前。当时他听过后笑眯眯地歪头打量他,直到自己被他看得极不自在,想算了转身逃走的时候,那人才用他极爱的精致香木扇子遮着唇,用挠人心痒又令人恨极了的声音缓缓道:“小泠泠啊,每个人都有他不为人知的一面,即使是青楼,它也有它最后的纯净与尊严。”
当时不知,以为是他对自己处境无声的抗议。现在想来,那个人在说这话的时候带着淡淡的无奈和担忧,低垂的眼里清冽如一潭寒泉。那个人,早在十多岁的年级里,就已懂得了这世间人心的本质,并且带着怜悯的心情。
站起身来到门前,他缓缓推开那扇已经陈旧的朱漆大门。裴泠然突然意识到这个情景是如此的似曾相识。十多年前,他初次来到镜楼也是如此。一时间心里恍惚地以为时光倒流,甚至他心里隐隐期待着,大门的背后是否会有那张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恶作剧般拖长声调喊他"小泠泠……”
十八年前,他还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刚刚学成归来,正是春风得意,壮志凌云的时候。当是恰逢师父收到九皇子陈迹差人送来的信,一同送过来的还有无数的金银珠宝。他知道师父一向不爱与官府的人打交道,但那个九皇子据说是个极了不得的人物,小小年纪就威名远扬,极有可能是下一任的皇帝。更何况在几乎与世隔绝的山林住了这么久,他早巴望着出去见识一番,干一番大事业。于是,他眼巴巴地拉着师父,果然师父看了看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的珠宝,又看了看他,毫不犹豫得将信甩了过来,只丢下一句“如今你的医术当世之中已少有人能及,次趟汉阳之行就由你去罢,也好看看外界是什么样子。”
当是师父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他这一去便是八年。待八年后他再次归来时,早已物是人非,而他也不是当初那个年少轻狂的少年。
踏进大门,眼前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甚至连月光也无法泄进丝毫。裴泠然心下怆然,当年他身在镜楼之时何曾有过如此凄凉的景象。即使在那个人生命最后的日子里,镜楼已然夜夜笙歌,灯火辉煌。那时的镜楼是青氓最大的欢场。一般的青楼楚馆是西时才挂灯营业,但镜楼每到午时便有客人陆续临门,而到了晚间更是门庭若市。那时人人都知道,镜楼的七大红牌色艺双绝,是其他任何欢场所无法争其峰的。更知道,镜楼的楼主是天下美人,只凭抬手投足,眉眼流转间的风采,便让天下间的俊男美女自惭形秽,自此不敢再自成其美。甚至,镜楼还有天下最好的厨子,镜楼的美食让人闻之食指大动,观之却不忍食之,食之则其它者皆无味。
那时的镜楼何其风光。
为走几步,便觉有轻柔之物拂到脸上。裴泠然伸手抓住。他知道手中的轻纱是那人最爱的色泽亮丽的青色。就像他知道再往前走七步便是那人常用来养鱼兼捉弄人的八角形大水池。而沿着水池左侧走三十九步就是盘旋直通向四楼的木质楼梯。楼梯又九九八十一个台阶,上面铺着大红的地毯。甚至他脑中还可以勾勒出楼梯扶手上繁复的花纹样式。
曾以为早已忘记的东西,原来仍牢牢记在记忆的深处。
裴泠然深吸口气。凭着记忆中的感觉踏上了楼梯。地毯踩上去柔软的触感一如十年前一般舒适。仿佛这些年的冷落恍然若梦并不存在。又走了几步。裴泠然习惯性地将手搭在扶手上,这是当年他从那人那里学到的。那人扶着栏杆上楼梯的样子总不自觉地透出中悠然自得的闲适。令他看得好生羡慕。于是刻意的模仿,却总模仿不来那其中的韵味。记得当时那人总是拿着扇子敲他的头,摇头叹气道:“邯郸学步,未曾得其仿佛,又复失其故步,遂匍匐而归耳。小泠泠,前人经验一定要听啊一定要听。”当时的自己那么年轻,那人更比自己小了好几岁。却总拿捏成大人的样子教育别人。那时只觉得不服气,赌气不给他配药。却在他生病的时候焦头烂额,费尽心思。未曾想落下这个习惯,十多年来如论如何也改不掉。还有那个“邯郸”,至今未曾明白是什么意思,若是人名,却从未听说多,又哪来的前人。
楼梯的尽头是个宽敞的大厅。裴泠然熟门熟路地来到大厅的一侧打开窗户,顷刻间银霜满地。不同于楼下装饰的奢华,四楼其实是很精巧别致的。靠近楼梯处放着一张绘着美人睡醒图的屏风,窗前的雕花小几上还零落散着黑白的棋子,不远的地方有一架琴台,原先那里放着小玄的古琴。大厅的中间是一张大大的黄花梨的原木桌子。桌子上摆着一套青瓷茶具,一式八个杯子,杯子的样式及其简单大方。
裴泠然脑中一阵的恍惚,仿佛看见十年前他们团团围着桌子一边品茶一边点评楼下各色人等的情景。那时小舞还在,那人也还在。小舞总是爱扯着那人的袖子不理会九皇子不悦的脸色径自扯着那人的袖子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地高声说笑。那时他总嫌弃他吵,于是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结果总是自己狼狈地被那人从小舞的拳脚下救出来。而其他几人要么天性冷淡,要么不屑一顾,要么唯恐天下不乱在一旁叫好助威。如今景物依旧,而古人已不在。
裴泠然环顾一周,凝神细细寻找,果不其然在屏风附近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一双小巧的木屐。这是那人常穿的,因为那人不爱穿鞋,总爱光着脚在四楼和五楼之间跑来跑去。于是宠他宠得无以复加的九皇子就特意命人做了这种便捷又舒适的鞋子。只是为了那人下楼时方便穿上。
裴泠然又环顾一圈大厅熟悉的摆设,缓缓掀开一旁的青纱走了进去。离开大厅,四周并为暗下来,头顶上不时有月光透过天窗漏进来。今晚的月光很明亮,所以走廊上也异常地明亮。裴泠然沿着走廊走了一圈又一圈,遇到一个岔口就随意地选了一条拐进去。这里是他熟悉的地方,即使闭上眼睛,他也知道那条路通向那个地方。四楼是镜楼七大红牌住的地方,外人止步。房子的布局也是那人一首设计出来的。七个房间呈六芒星分布,中间一分为二,外围是一圈露天的走廊。因为这样的布局,那个人想要找人时总是懒得走门,而是拐到房间的背后或者窗下,将墙板或者窗子当做门来敲。然后阴阳怪气地嚷嚷“下雨啦!收衣服啦!”什么不知所云的话。
裴泠然一边看房门上的名字,一边回忆他们的样子。渐渐地那些记忆汇聚成语言从他的口中宣泄出来“……镜弈……镜词……镜玄……镜药”裴泠然笑了一下,抚摸着那个对他而言极为特殊的名字,然后继续喃喃地念“镜歌……镜舞……镜颜……”
不知不觉已走到尽头,裴泠然望着出现在眼前的楼梯,竟然畏缩地后退了一步。眼前的楼梯并不长,只有短短的十几个台阶,然而裴泠然看着眼前的楼梯双腿竟然开始颤抖。
好不容易稳住了心神,裴泠然脚步不稳地迈上了楼梯。十几步的台阶,居然走得如此艰难。实现越来越明亮,他心里却愈往下沉。那上面,镜楼的顶层所代表的是什么,他心里清楚。那个人……
那个人……
清冷的月光下,几间厢房孤零零地坐落在镜楼第五层宽阔的天台上,其中一间大开的窗户里透出橘黄的灯光。
裴泠然心神大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颤抖的手抚上胸口,同样颤抖的唇梦呓般吐出一个字“……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