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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十九章 自古离合岂无缘 ...

  •   是夜,百泉轩侧院。

      沈浣陪了沈竹在房中,哄的他入睡。替他盖了被子,点了安神的檀香,这才出了房间来。隐隐听的侧院之中有练武之声传来,沈浣微微一顿,转身去了厨房,片刻过后端了一壶热茶,进了侧院。

      夜色清朗,侧院草地之上,俞莲舟正在练剑,沈浣进来的时候,恰好正是最末一招。俞莲舟这边一收剑势,便听得身后沈浣的声音:“俞二侠。”

      俞莲舟转身,见沈浣坐在正在湖畔一丛碧竹之下的石凳上,而一旁石桌上正摆了一壶犹自冒着热气的茶水。俞莲舟收了剑,几步踱到石桌之前,:“有劳沈少侠了。”言罢接过沈浣递过来的茶。

      沈浣道:“这次让俞二侠陪我回来岳麓书院,已经很是冒昧。沈浣家事纷乱,让俞二侠见笑了。”

      俞莲舟摇了摇头:“既然已到长沙,沈少侠于情于理都应当回来看看。令弟……想必也甚是思念于你。”方才晚饭时分,他看沈浣一双持枪杀敌的手小心翼翼的一口一口喂着沈竹吃饭,一边哄着孩童般撒娇的沈竹,心中不禁感叹。

      沈浣轻声道:“自从师父去世,我下了雁留山投效义军,这几年四处征战,便极少能陪阿竹。后来义军之中勾心斗角,韩普不知从何处得了讯息,知道我有一个爱于性命的弟弟在雁留山,便欲挟持了他要挟我帮他铲除刘子青……阿竹这次也是因此而伤……”一句话未有再再说下去,只幽幽的叹了口气,“沈浣自己恩怨缠身,累得弟弟受伤。若是如此,倒不如不见,省的别人再知我二人关系,牵连到他。”

      俞莲舟沉肃不语,良久开口道:“令弟想必不会因为此事怪怨于你。今日他见了你这般开心,想来欲同你相见之心远胜于其它。而他的伤……”

      沈浣似是知道俞莲舟所想,摇头道:“他伤到的是肩胛,已经无碍了。他的腿……乃是十余年前的旧伤了,与这次并无关联。”

      俞莲舟闻言点了点头。萧策曾与他说沈浣沈竹二人幼年失怙少小离家,吴澄今日提及十余年前岳麓书院曾遭逢元兵洗劫屠戮,他便大约明了了事情起末,侧头看向沈浣,却见他也正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眼中光芒忽然胜了起来,整个脸颊于夜色之中都似亮了起来,欲言又止。俞莲舟不明所以,“沈少侠有何话?”

      沈浣听得俞莲舟这般问,垂了双眼,看着自己手中茶杯,澄澈温热茶水之上轻轻袅袅的轻烟在月光下慢慢流动,仿如儿时的记忆一般,朦胧却又清晰,每每于夜色之中无声无息的浮现出来。微微一叹,他轻声道:“俞二侠恐是很难再记得了。”他抬首看向俞莲舟,终是缓缓将昔日旧事讲来。

      “家父姓沈,名讳上琼下林,乃是一届文人。十余年前家父便是这岳麓书院的上一任山长。我与阿竹在这百泉轩中出生,百泉轩中长大的。阿竹他天生身体便极弱,爹娘延请了无数名医,均说这病是胎里带来的,没得治。爹娘均是不甘,又心疼阿竹。然则越往后,越发现阿竹的心智似是远比同龄孩子成长得慢上不少,无论行走跑跳说话,都要费极大的精力才能教会。后来爹请了一位名医,那大夫言道阿竹天生心智不全,终此一生恐是也只能有四五岁孩子的心智。自那以后,爹娘异常伤心,更对阿竹无比疼护。阿竹是我幼弟,自打我记事起,他便对我十分依赖,我那时便告诉爹娘,无论阿竹心智如何,终此一生我都会好好保护照顾于他。”

      俞莲舟微微点头,他今日头一次见得沈浣与沈竹一起,然则只从他那半点眼神举止,就能看出他对沈竹的呵疼程度与无比耐心。

      沈浣说着微微闭了双眼,一手轻轻抚上额头,“只是没想到,这句誓言没等我先兑现,阿竹却先向我兑现了。七岁那年,鞑子以铲除叛党的名义冲进了书院,见人便杀。我爹带领一群手无寸铁的书生反抗,结果自然可想而知。紧急时候娘亲将我与弟弟扮作乞儿模样,带着我两由后门往外逃,却终究未能逃出去。鞑子一个百夫长拦下我们,杀害了我娘亲,又一枪挑向我。那一刻历来胆小得只敢躲在我身后的阿竹竟然忽地站出来将我扑到在地上,而那鞑子一枪正刺中了阿竹后腰的脊骨。”

      说道此处,沈浣黯然异常,“当时人太多太乱,并没有人主意一个小孩子。我吓晕了过去,却也因此捡了一条命。等到再次醒来,满园都是尸首血迹,我拖着还有一口气的阿竹从死人尸首里面爬了出来,仗着无比熟悉书院中的小路,趁着夜色从狗洞里面爬了出去。之后我带着阿竹,在长沙城里四处求医,却因为没有钱财而屡次被拒。直到一名好心的老郎中看我们可怜,帮阿竹医治。然则那时已经太晚,阿竹伤在脊柱,老郎中亦是无力回天,阿竹那次好了以后,便再不能行走。”沈浣不自觉的浅浅摇头,说不清是心痛还是愧悔。这些年来他曾无数次暗恨那一枪为何没能刺到自己身上,但是无论多少愧悔,事已铸成,无能更改。此时忽觉的手边一热,却是俞莲舟倒了一杯热茶,不动声色的递了给他。

      沈浣饮了一口,只觉得那温热的水入喉,似是将心中的沉郁洗散了些,这才继续道:“而元兵鞑子却似知道了书院之中尚有人走脱,在城中四处搜查抓捕。眼见我和阿竹便要躲无可躲,幸得城中一个收卖泔水的老人家,早年曾受过我爹爹扶助,冒着极大的危险将我和阿竹藏在运送泔水出城的桶中,将我二人送出了城。那以后,我与阿竹两个孩子,一路靠乞讨偷窃流落到武陵。”说到这里,沈浣忽地抬头,目光晶亮无比,直看入俞莲舟眼底,声音一扫方才压抑幽缓,清越了三分,“俞二侠,你可真不记得十二年前,武陵城中你收留相助的那一对幼童了么?”

      俞莲舟一怔,方才沈浣所说他只听着,隐约有些不同寻常之感,却又一时想不出什么特别地方。沈浣这么一问,俞莲舟脑中灵光一动,看向沈浣,清隽卓然的面容约略熟悉,记忆犹如月下轻烟一点点流动铺陈开来。

      十余年前,他方当弱冠之龄,行走江湖未久。一次奉了师父张三丰之命前去湘南解决一伙烧杀抢掠为祸一方的马贼。一日晌午行至武陵,正在路边一处铺面用饭,只见得对面一个小乞儿隔了好远躲在街角看着他,面黄肌瘦,头发脏乱,一双大眼睛却是份外明亮。这孩子便是带了沈竹一路由长沙流落至此的沈浣。

      当时已是深秋时分,小沈浣却穿的衣不蔽体,十分单薄,冻得哆哆嗦嗦,脸上还有似是被人打过的青紫瘀伤,两手红肿冻裂,看着他用饭,水汪汪的眼神分明是饿得狠了,眼巴眼望的渴望模样。俞莲舟见了他模样神情,面上不动,心中却是一软,便要招手让他过来。

      谁承想尚未等他动作,小沈浣却自己试探着一小步一小步的往他这边蹭,细米小牙咬着下唇,十只冻得红通通的小手指纠结扭捏,似很是犹豫着什么。俞莲舟生性严肃,极少言笑,自己也知道平日里武当山上年岁尚幼的四弟五弟都怕他几分。如今他见这孩子犹犹豫豫不敢上前,怕是也约略怕他这冷肃神情。想起同样是这般年纪的孤儿却被师父带回山的四弟五弟,吃穿保暖干净,此时正在山上练武读书,喜笑喜闹,再看眼前的孩子面黄肌瘦的怯怯模样,不由得暗叹,表情竟也柔和了些许。正要开口唤他,却见他竟是突然埋头,鼓起全身力气,像头小牛一般一路冲了过来,在自己腰间狠狠一撞,随即扭头向相反的方向撒开小腿便跑。

      俞莲舟是什么人,立时便觉得腰间不对,伸手一抹,果然那里银两不翼而飞,显然是被他一撞之下偷摸走了。俞莲舟眉头微皱,只微微一动,便一把揪着他后襟把他拎了过来。小沈浣还没等跑出三五步,便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都被拎了起来。他心中害怕,眼泪都要悬着要掉,却仍旧拼命又踢又咬,奈何丝毫碰不到对方。

      俞莲舟看着在自己手上凶巴巴如小老虎一般的孩子,肃了脸色。常言玉不琢不成器,虽然眼前的孩子仍就年幼,亦是可怜,但若不好好教化,便是相误。于是他轻轻一扣沈浣手腕,微一用力,略施薄惩。沈浣蓦地感到疼痛,立刻老实了下来,一双带着些许泪水得双眼却是定定得瞪着俞莲舟,抿了唇不说话。俞莲舟见了他眼神,不禁一叹,拎了他回到桌边,将他放到自己旁边,塞了双筷子给他,将自己面前犹自冒着热气的饭菜推到沈浣面前,“吃吧。”

      小沈浣怔怔的看着俞莲舟。他见这人神情冷峻,心中害怕,方才偷窃之前便异常犹豫。然而想到发烧病重得厉害得弟弟沈竹,这才不由得一咬牙埋了头冲将过去。本以为自己偷了他银子被他抓住必是好一顿教训,却没想到这人竟是拿了热饭热菜给自己吃。一双脏兮兮的小手抓向那素饼,看得俞莲舟眉头皱了皱,还没等说话,却见得他将那热腾腾的素饼往自己褴褛的衣襟里塞。俞莲舟只听他声音蚊子一般道:“我……可不可以带回去……”

      俞莲舟拿过他的手替他擦了擦,拍了拍他头,“你先吃吧,尚有给你带回去的。”

      小沈浣咬了下唇,一双大眼看着俞莲舟,轻声嚅嗫道:“炎儿他……我弟弟……他生病了,我可不可以先带给他?”

      俞莲舟一顿,没想到这明显饿坏了的孩子到是一心一意想着幼弟,当下点了点头,叫了店家包了两份热食,起身拉了沈浣的手:“走吧,先带我去看看你弟弟。”

      他跟随披着自己宽大外衫而显得异常瘦小的沈浣七转八转,到得城郊外一处土坡。坡的断面之下坑坑洼洼,有些尚积了不少雨水。紧靠断坡的一个最大的坑,似被人刻意挖过,像是一处破败的地窝子。三尺深的土坑,伸进土坡下,四面看得出挖得人很是仔细,壁上的石块都被特意挑了出去。尽管如此,却仍旧狭小简陋得不成样子。其上则是几块破破烂烂的木板遮着。这样一个地方,勉强能挡些风,莫说是人,便是野兽也是难以住下的。伸进土坑里面是几把稻草,铺的却是仔细,将硬梗都一一剥去了,稻草上尚有些微血迹,一旁放着一只破口的碗,碗里面的水却是干净。而那厚厚的稻草之中是一个枯瘦已极的孩子,面色灰败,唯有双颊上是一抹不正常的嫣红。孩子紧闭着双眼,牙关紧咬,呼吸急促,似是痛苦异常。俞莲舟见了心中一惊,抢上一步拂去孩子身上稻草,但见那孩子身体削瘦得吓人,衣裳也已破烂不堪,除此之外尚盖了件大些的,与一些不知哪里寻来的破旧棉絮。想来是沈浣怕他冻到,把能盖的都给他盖了上。

      俞莲舟一把抱起那孩子,只觉得触手滚烫,显然烧得厉害,神智已是不清。孩子后背似有伤口,隐隐有血迹透出,裹伤的布条虽然裹得严整,却也已脏得不成样子。他伸手探了探孩子脉息,但觉那里脉象极弱紊乱,内外交困,恶寒丛生,已是命悬一线。眼见着孩子便要不行,俞莲舟一皱眉,从袖中药瓶里倒了一粒天王护心丹出来,捏得碎了,一点一点喂进那孩子口中,又一只手掌贴在那孩子胸口,运功助丹药化开。忽觉的自己衣摆之上一沉,低头一看,却是小沈浣心忧弟弟情形,小脸通红不知是急得还是冻得,两只小手拉着自己下摆踮着脚尖,眼见着就要攀着他手臂往上爬。

      “炎儿他、他……他怎么了?”小沈浣咬了下唇,小手揉了揉眼睛,抹花一张小脸,却又似想要俞莲舟肯定,拉住俞莲舟衣摆,“炎儿他吃了东西很快就好了的……对不对……?”

      俞莲舟沉声道:“我也不知,他须得立刻看大夫。”言罢一手抱了病重的孩子,一手抱起沈浣,展开轻功一路疾奔回城中,直接将那孩子送进了城中最大的一家医馆。

      孩子送来的还算及时,又幸得俞莲舟喂给他的那枚天王护心丹,医馆的老大夫一边唠叨着“怎么弄成这样”一边里外忙碌开方处理伤口,一直到天色渐黑,一副退热药下去灌将下去,孩子脸上通红,汗发了出来,诸人这才松了口气。老大夫同俞莲舟一一交代了药方医嘱,这才去了。俞莲舟关上门,一转身看到趴在床边的小沈浣。从晌午到现在,他始终守着幼弟,寸步不离。眼泪在眼眶里打了好几转,就是不落下来。如今想是累得狠了,趴在床边睡了过去,一只手却仍旧紧紧拉着弟弟。

      如今世道艰辛,两个七八岁的稚童如此这般挣命生存也已不知多久,他自己尚是个孩子,又带着一个重病不良于行的幼弟,衣食无着,更不用提看病抓药,其中艰辛可想而知。看着沈浣眼角犹带泪痕沉睡,俞莲舟悄然上前,抱了他放在床上,给两个孩子仔细盖了被子。抬手摸了摸沈竹额头,只觉入手不再滚烫,略略放了心,替他换了敷额的凉巾。正要在椅子上坐一夜调息,却觉兀自沉睡的沈浣似是寻着热源,一只小手抓住了自己手指,额头染汗,一副十分不安稳的模样,小脸皱成一团,声音轻细嘤咛,竟是微微哭泣:“娘……娘!娘……救救炎儿,娘……”

      俞莲舟见他模样,便知他想必是做了噩梦。只觉得握着自己手指的小手微凉,上面尚有刮磨蹭破的不少细小伤口,指甲也已经掉了几枚,握不住他大手,便抓住他两只手指。俞莲舟探指去按揉他太冲涌泉二穴,劲道柔韧延绵。这两穴道本就有静心养神之用,加之他手上劲力带了一分武当心法,果然片刻过去,小沈浣呼吸渐渐平稳,也不再辗转哭泣,只是一只微凉小手仍旧抓了俞莲舟手指不放。

      俞莲舟看了看两个孩子情状,也不抽手,只盘膝坐于床侧,闭目用功。一任熟睡的孩子攀着自己手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第十九章 自古离合岂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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