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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未知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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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儿姐,城里的牡丹花开了。”巧儿端着手盆跌跌撞撞地踏上木质地楼板。
昏黄的青铜镜里,深棕色的青丝如云缕般缭绕,细密的篦子柔柔地滑过发际,于是它们便安静下来,顺顺地熨于额际,虔诚地谛听着这个世界最美的歌声。
巧儿推门的一瞬,歌声止住了。青铜镜前的女子缓缓转身,对着汗涔涔的巧儿仰起了嘴角。淡如烟云的黛眉,舒缓地向两边延伸;细细的丹凤眼,透彻的如同桃源的清泉;柔软的粉色双唇,怕是连江南的贡绸都要自愧不如;然而,最惹眼的却是那挺拔的鼻梁,因为它,原本的柔美便带了几分孤傲。
这便是巧儿最喜欢的莺儿姐,不施粉黛,清丽的如同晨曦中沾着露水的牡丹。巧儿还知道一件别人不知道的事,洛阳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万芳楼的“天女音”其实是莺儿姐唱的。莺儿姐卖唱,但是不用“天女音”卖唱,“天女音”是神圣而不容亵渎的。巧儿喜欢默默地为莺儿姐守住这一份神圣,就像刚才,顾公子已经循声踏上了木阶。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顾公子寻不着“天女音”已悻悻离去。万芳楼的常客都只到,三楼的姑娘早上是不接客的。在万芳楼,“三楼”是地位的象征,只有上月最红的两位姑娘才有资格住在三楼。
莺儿已在三楼住了三年零一个月,这在万芳楼是一个奇迹,至今,只有莺儿一人能在三楼住超过一年。真是“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未知数。”
“巧儿,去和荣妈妈说声,我们去赏花。”打扮稳妥的莺儿越发出落地像一朵牡丹了,艳丽地让人不敢直视。
洛阳城地人都知道,牡丹花开的季节,万芳楼地莺儿姑娘回去“听花芷”赏花。“听花芷”永远都是赏花人最多的地方,赏花,也赏“花”。只有“花魁”才有资格到“听花芷”赏花,这在万芳楼已经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荣妈妈是希望莺儿去赏花的,莺儿在街上来回走一趟,总能给她的万芳楼带来更多的生意。牡丹花开的季节,洛阳城是热闹的,“赏花”的人纷至沓来,花儿们为了这一季已经准备了许久,这一季,洛阳城是不夜的。
莺儿轻轻吹着茶碗里的牡丹花瓣,花香,花海,花似锦。莺儿坐拥牡丹花丛,非但没有被花潮淹没,反而营造出了一份绝世的孤傲。
“听说了么?曹将军又打胜仗了。”
“是啊,曹将军很厉害。”
……
如果此时有人仔细地看着莺儿地表情,定会发现茶碗后的莺儿笑得倾国倾城,这种笑是不同于万芳楼中的回眸一笑百媚生,这样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而且,似乎带着些许特别的情愫。这样的笑容,就像是冬日的阳光照在积雪的山顶,皑皑白雪,纯得没有一丝瑕疵,只是安静地反射着阳光地温度,美好得让人屏住呼吸。
“巧儿,你说曹将军是个什么样得人?”莺儿放下茶碗,看着站在一边的巧儿。
巧儿皱着么头,似乎是在冥思苦想:“乱世之奸雄吧?”巧儿的眼里闪烁着星光,她似乎非常满意自己的答案。
“还有前半句呢?”莺儿笑着看着巧儿,一语道破“天机”。
“莺儿姐,你知道许绍的评价啊。”巧儿耷拉下眉毛,沮丧地看着莺儿。
“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莺儿替巧儿答了自己的问话。曹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如世人所说的狡猾奸诈?可是兵不厌诈,这动荡的时局里,若不想碌碌无为,被人陷害,就必定要有自己的保身之道。莺儿倒是更赞成太尉桥玄的看法,曹操是“命世之才”,他“才武绝人,莫能害之,博览群书,特好兵法。”
“莺儿姐,你好像特别关心曹公的事啊。”巧儿坏笑着看着她。
“是吗?”莺儿的指尖划过温热的茶碗,这一刻,莺儿的心也是温暖的,曹操,一个可以让心变得温暖的名字。
……
午后的余热还未消尽,万芳楼已是高朋满座,洛阳城里的公子,远地慕名而来的才子,偶然路过的绿林好汉,都在等待一场盛宴,一场由一名叫莺儿的姑娘带给他们的盛宴。
荣妈妈扭动着腰肢招呼着熟客,荣妈妈曾经是名满洛阳的一带名妓,当年的荣妈妈就像是今天的莺儿一般,数不尽的公子哥愿意为她一掷千金。荣妈妈为什么会成为万芳楼的老鸨呢?因为荣妈妈动了情,荣妈妈对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侠盗动了情。当初有好些公子想为荣妈妈赎身,都被荣妈妈婉谢了,荣妈妈开了“万芳楼”就是为了等当年那个他,只是他一直都没有出现。
人在江湖,生死无卜。没有人知道当年那个他如今究竟怎样了,这几年也陆陆续续能听到各种各样的传言,有的说,侠盗失手被杀了;有的说,侠盗偷了某颗官印过起了劫贫济富的生活,有的说侠盗金盆洗手在边塞上开了家小茶馆,家有妻小,恬淡安逸。无论是何种传言,总之,侠盗不再回来了,总之,荣妈妈老了。荣妈妈总喜欢对莺儿说:“等待,永远都是女人最大的未知劫难。等待的尽头,也许是幸福,也许是心碎,也许,还是等待。”
闹腾的万芳楼突然安静了,静地可以听到一个女子轻盈地脚步声。那便是莺儿,火色的纱衣瞬间就吸收了所有的声响。蓦地,一个乐符从古琴中崩出,莺儿提脚起舞,激情须臾凝聚,衣带飘飘,时而弯腰低首,时而振臂袅袅,火色的纱衣在舞台上燃烧!行云流水,百川婉转,万芳楼的呼吸早已由莺儿控制,发丝张扬地狂舞,如水蛇般在空中翻飞,万种风情,千般媚态,万芳楼地热情被撩拨到了最高点。
突然,台上的火焰异样的窜动,莺儿的心漏跳了一拍,有什么直直地刺向她的脊背,如此锐利,却又毫无感触。莺儿转首,瞬时,天地动容,看客中的他,只是轻呡茶盏,似乎并不被这样的激情感染。但是莺儿却能确定刚才芒刺一样的感觉定是由他造成,在万芳楼莺儿可谓阅人无数,但这种被注视时有芒刺一样的感觉还是第一次,莺儿微微皱眉,倒不是因为他没有醉倒在她的沙裙下,只是他的那份异于常人的气宇,让莺儿觉得有些好奇,不怒自威,单是坐着喝茶,便已透出一种统帅三军的气势,他究竟是谁?莺儿的脑里闪过近几个月“月旦评”上出现的人物,难道是他?莺儿抬袖轻舞,火红的轻纱滑过细腻的脸颊,薄纱后,莺儿的表情迅速恢复,这一掩饰,在众人看来,却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分外妖娆,一曲终了,莺儿理顺气息缓步向三楼走去,莺儿每天只表演一次,或歌或舞。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巧儿抱着看客的赏影,匆匆跟来。
“莺儿姐,徐公子赏了一个翡翠镯子可漂亮了……”巧儿似乎永远都是如此的莽撞儿直白。这洛阳城里的公子哥总是比赛一般地拿出各种奇珍异宝,而且越是贵重的礼物,经手的人就越多,上月王家二公子送来的夜明珠,甚至动用了洛阳城里的“铁巡”镖局来保镖,还没到莺儿手里,满洛阳就都是关于夜明珠的各种谣言了。有人说,这是东海蛟龙的眼泪,有了它就可以青春永驻,容颜不老;有的说这是王母娘娘瑶池中的一滴仙水,有了它就可以得道成仙。
徐公子赏的镯子想必不是特别值钱的物件,所以只是交由巧儿转手而已。
“莺儿姐,真的很漂亮啊,你看一下……”巧儿加紧脚步跑到莺儿身边。莺儿是喜欢巧儿的直白的,就像山涧的清泉,清澈地荡涤在烟花盛开的峡谷。有人从身边经过,莺儿侧身相让。那女子傲慢的从她身边走过,只用眼角的余光睥睨莺儿。那是鸢儿,曾经是莺儿的丫鬟,现在是另一个住在三楼的姑娘。莺儿微笑着继续走自己的路,万芳楼从来都是一个公平的地方,你什么时候花开灿烂,什么时候就能拥有一切;万芳楼也从来都是是一个残酷的地方,你的花开有人簇拥,而你的花败却是永远无人关心的,就像现在独自站在二楼走廊上的凤凰,她从三年前被莺儿代替三楼的位置后就再也没有进入过三楼。她看到莺儿走上了二楼,连忙转回了房间,似乎是在害怕莺儿夺走她最后的东西。
莺儿继续往楼上走着,还有几步就可以跨上三楼的楼板了。三楼,万芳楼的危险之位,所有能够上三楼的姑娘都是付出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艰辛的,曼妙的舞姿背后藏着的是无法计量的汗水与心思,动听的歌喉背后藏着的是喉咙充血的艰涩,袅袅的身材背后藏着的是近似残忍的饮食选择,每天每天都累得难以忍受,每天每天都在跨越着自己的极限,也许……还有一步就跨上三楼了,但是,莺儿突然停住脚步,巧儿差点撞到了莺儿。
“巧儿,去把我的琵琶拿下来。”莺儿站立片刻转身向楼下走去,留下一连迷茫的巧儿。莺儿姐这是怎么了?她看到莺儿姐正直直地向荣妈妈走去。难道……
容妈妈说,人生来就是犯贱的,对所有能轻易到手的东西都是不会好好珍惜的,人从来就只相信奇货可居,越是无法到手的东西,就越是觉得珍贵。因此,万芳楼三楼的姑娘每天都只是表演一场的,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最多的赏银。
巧儿匆匆拿着琵琶来到一楼,莺儿姐已经稳稳地坐在了等待席上,难道莺儿姐真的要加演一场?惊讶的不仅是巧儿一人,台下的喁喁私语越来越响,已经没有人在注意台上鸢儿的表演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莺儿,其中也包括鸢儿。莺儿只是微笑着端起茶盏,目光浅浅地看着前方,似乎有什么美丽而神秘的东西正在前方盛开。
鸢儿的表演匆匆结束,她用及慢地步伐踱过莺儿身边,不断看着莺儿的眼睛,似乎想从她的眼睛读到些蛛丝马迹。然而莺儿只是微笑,她把茶盏递给巧儿,拿着自己的琵琶走上了舞台。
莺儿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做到了红木椅子上,她收回浅浅的目光,巧目倩兮,眉毛微微颤动了一下,食指轻动,乐声从指尖滑落,跌入安静的万芳楼,激起一阵涟漪。莺儿朱唇微启,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似乎完全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所听到的声音。如果上刚才莺儿的表演换来是控制了万芳楼的激情,那么现在莺儿的表演就完全把万芳楼营造成了仙境。
巧儿手里的茶盏滑落,“天女音”?莺儿姐竟然在台上唱“天女音”!
台下的他,已放下茶盏,微笑着看着莺儿,一点都不显出惊讶的表情,似乎一切都在他的预算之中。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男子呢?莺儿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剑眉怂入,细眼长髯,气势在不经意间流露无疑。
乐声停止,莺儿抱着琵琶拖着火色的纱衣缓缓走下舞台。没有一人出来打赏,所有的人都没有从刚才的“天女音”中缓过神来。莺儿走过鸢儿的身边时,鸢儿用一种完全无法理解的眼神看着莺儿,莺儿依旧是微微一笑,云淡风轻。万芳楼出现从来没有的安静,莺儿踩在楼板上发出的“吱吱——”声,在此刻显得那么突兀。莺儿再次跨上了三楼的楼板,消失在了转角,一楼大厅里顿时变得就像一锅煮沸的水饺。
轻轻掩上门,莺儿靠着门背看着自己的房间,在这里已经住了三年了,每一个雕刻,每一寸戗金的花纹都是那么的熟悉。时间总是会成为一种羁绊,牵制住人的思想,三年了,和这些物件都有了感情,诺是再住下去恐怕真的要无法割舍了,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莺儿姐,莺儿姐……”巧儿鲁莽的声音依旧直直地从门缝里传进来。
“怎么了?”莺儿开门迎进巧儿。
“你怎么用‘天女音’卖唱了?”巧儿抓着莺儿的手,似乎仍旧不相信刚才发生的时。
“卖唱?”莺儿轻轻摇头,“巧儿,收拾些细软,我们准备离开吧。”
“离开?”巧儿更加不解了。
“到时候就知道了,去收拾吧。”莺儿径自回到青铜镜前,不再多做任何解释。
半个时辰后,荣妈妈推开了莺儿的房门。莺儿抬头看着荣妈妈身后的男子,是他。那个不怒自威的男子,此刻他只是浅笑着,便让莺儿觉得有些呼吸急促,脸也有些发烫了。
“莺儿……”荣妈妈闪了闪身,让出了那名男子。
“不知莺儿小姐可否愿意……”男子并没有说出下文,他依旧笑着看着莺儿。
“恩。”莺儿点头,十八年了,等的不就是这一天么?万芳楼的纸醉金迷早已让自己疲惫不堪,女子之间的勾心斗角,让心早已过了负荷的极限。十八年了,不是一只在等待一个可以让自己脱离苦海,可以让自己过清静生活的男子么?何况那个男子还是他!
荣妈妈看着莺儿,手里揉搓着什么东西,“莺儿,十八年了,荣妈妈没能好好照顾你,”其实荣妈妈对莺儿一只挺好的,莺儿从小聪明伶俐,琴棋书画一点就通,近些年,人长得越来越漂亮,才艺也越来越精湛,颇像当年的荣妈妈,荣妈妈一直就像疼自己女儿一般的疼莺儿,“这是你来万芳楼时裹的襁褓,收着做个念想吧。”荣妈妈把手里的东西递给莺儿。
十八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万芳楼开张第一天。小二刚打算开门迎客,就看到了台阶上的襁褓。天冷,孩子已经懂得脸色发青,小二觉得她可怜就把她抱进了万芳楼。那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婴,万芳楼的姑娘们都争着抱。说来也怪,小姑娘长得水灵,就是不爱笑,楼里的姑娘怎么逗她逗不小,可是一递到荣妈妈手里她便笑得止也止不住了。荣妈妈说,莺儿是老天赐给她的礼物,是老天对她的弥补。
“曹将军,莺儿以后就交给你照顾了。”荣妈妈把莺儿的手交给那男子。有电流通过指尖传入心脏,莺儿的脸越发红了。
牵着他的手,莺儿离开了万芳楼,离开了她长大的万芳楼。看着越来越近的曹府,莺儿开始觉得自己的幸福来得那么措手不及,那么的不真实。离开了原本的繁花盛开,等待她的是否是那精致的盆景花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