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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   看却东风归去也,争教判得最繁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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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太,门外有一位罗奶奶,说是姨奶奶的姐姐,太太让回老太太。”
    祺哥儿四岁那年,长房长孙贺鸣礼娶进了媳妇,贺家在京的两房女眷都在口头上都顺次荣升了一级,贺母的称呼成了老太太,楚蘅成了太太,曹锦绣却仍是姨奶奶,等到祺哥儿将来纳妾,她可以升级为老姨奶奶,然后老死在这个位置上。
    贺母有些疑惑地看向曹锦绣,曹锦绣也一脸茫然。她的三个姐妹都是庶出,大姐夫家姓胡,二姐夫家姓葛,妹妹夫家姓曹——当时一心拿女儿抵债,她父母也顾不得同姓不婚的古训了。既然并无姐妹嫁到罗家,这位罗奶奶是谁?难道是堂房的姐妹?曹家族亲并没有在京的,曹锦绣自小与隔房的亲眷来往不多,在肚里轮了一圈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向着贺母摇了摇头。
    贺母想了想道:“难得有人来瞧你,就请进来见见吧,反正是女客。”
    自打两个兄弟被遣送回乡,曹锦绣本以为自己在贺母面前的好日子已经到头,谁知她母亲随后就写了一封信来,痛哭流涕地为两个儿子的不肖向贺母道歉,说了不少自责之言,几乎隔着信纸都可以听见她自批脸颊的啪啪声。其后忽然话锋一转,说听两个儿子说锦儿过得甚是不好,既无丈夫怜爱,又不得姨妈照拂,非但备受正室欺凌,连丫鬟仆人也不把她放在眼里。自己将女儿交托,实在不曾想到妹妹如此心狠,简直不如路人。既然如此嫌弃她女儿,不如送回娘家,最多她死时将女儿一起带走。曹锦绣念信念得泣不成声,贺母也听得惭愧无地。虽然不能将曹锦绣接回,倒也力逼着儿媳将曹锦绣身边的人都换了一遍,亲挑了几个她使熟的丫头送过去,又时常给她些体己。这样的细事楚蘅总不能和婆婆争执,便也睁眼闭眼过去了。
    曹锦绣别宅独居不过一年出头,贺母又病危了一次,正赶上曹锦绣染上了伤寒,也病势沉重,贺母心痛不已,吊着一口气哀求儿子儿媳将曹锦绣接回来同住,“横竖让我们娘两个死在一处”。贺弘文先顶不住答应了,楚蘅答应得也十分痛快,不但立刻接回了曹锦绣,而且待婆婆身子稍好便告诉婆婆和丈夫:以后贺弘文随意纳婢置妾,她一概不管。
    她当真撒手不管,贺母和贺弘文反倒担心起来,贺弘文不论,光是贺母便在儿媳面前反复言说,自己只是担心曹锦绣乏人照顾,接回来也仍是照旧与她同住,断无别的意思。楚蘅也反复言说,自己只是悔不当初,如今想开了,与曹锦绣无关。贺母心里不信,儿媳妇越是笑得轻松,她越觉得其中有深意,就连曹锦绣也没敢再挑拨此事。
    曹锦绣搬回来也有一年了,除了不时丢给贺弘文几个幽怨的眼神,弹几支无人喝彩的相思曲,剩下的便只有以半年为期撺掇贺母向楚蘅要些财物给她爹娘,要钱的名目花样翻新:两个兄弟要娶亲,父亲中风,房子被雷劈塌了半边要修复……种种不一而足。因贺母病情一直反复,楚蘅也不反驳,只是次次都重申开支必须压到百两上下,其中还有小半要曹锦绣自己拿出来。曹锦绣十分憋气,贺母倒每次都替楚蘅开脱:“族里的人瞧着呢。”因贺老太太听说了曹家兄弟的事,虽然不好责备贺母,却让二房里的三少爷亲自从原籍送了信来,信中说:若再发现贺家哪一房中有财物流向妾室娘家超过百两,那一房的一半家资便归发现者所有,家里奴婢发现上报的,每次赏银千两。其实谁都知道这封信是冲着三房去的,虽然大太太只是笑了笑便丢开,但下面的小辈却不能不在乎这一大笔银子,奴才们更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故而无数只眼睛都自发盯着贺母西暖阁的动静。其他房中的妾室为自己的待遇深感不平,于是在贺家各房,“外甥女”三字成了个含义暧昧的笑话。
    婆婆的规矩太狠,贺母也不敢拿儿子的一半家资开玩笑,只好在姐夫病重时偷偷卖掉了最后一百亩奁田。曹锦绣欣慰之余,也明白以后这位姨娘是再也榨不出多少油水了,又暗暗发愁。这一天刚巧在与贺母谈论她父亲的病情,为自己不能亲去榻前侍奉淌眼抹泪,便来了这个自称是她姐姐的罗奶奶。
    丫头将那女客引了进来,曹锦绣一见之下便大吃一惊,又有些懊丧,原来来的正是她的庶姐曹锦云。这位二姐跟她三哥曹完是同母,虽然焦姨娘不过卖唱出身,也并不十分得宠,但生下的一儿一女,曹完是曹家兄弟中唯一一个肯做事的,曹锦云则心思灵巧,最会察言观色,故而深受父亲喜爱。也正为此,曹锦绣的母亲对这母子三人十分忌惮,曹锦绣虽与这二姐只差一岁,却并不亲密。当年在凉州,是她母亲一力做主,硬将曹锦云给了一个年过半百的好色商人做妾,本想着这个庶女一辈子定是再无出头之日,但这时看这自称是罗奶奶的曹锦云,面容比八九年前更觉娇艳,倒像是曹锦绣的妹妹;遍体绫罗,满头珠翠,却并不俗气,相随的丫头仆妇也衣履整齐,举止得体,丝毫也没有潦倒受罪的样子。她大方又不失亲热地向贺母问了好,说是不久前刚回老家省了一次亲,父亲的病情已有好转,母亲也好。贺母听说曹姨妈的近况,忙问了一回,曹锦云答得十分耐心详尽,令贺母对这名义上的外甥女也亲近了不少,说了一会儿闲话,便吩咐曹锦绣带了她姐姐去自己房里叙叙。
    曹锦绣勉强笑着,将曹锦云带回了自己的西暖阁。刚一落座,曹锦云脸上的笑容便不见了,望着曹锦绣红了眼圈:“终于见着妹妹了!妹妹的脸色比在家时好些,只是竟比那时还瘦……”
    曹锦绣虽对这姐姐一向疏远,但许多年来从没人这样跟她说体己话,就是她的同胞兄弟,也只是一味朝她要钱,何尝在意她的胖瘦。曹锦绣心里一酸,眼圈便也红了,再说不出冰冷的话,低了头道:“不过是捱日子……”
    “妹妹别这么说。”曹锦云握住曹锦绣的手,“妹妹生来就是福相,定有后福的……唉,都是我,今儿好容易见了,还不快别伤心了,好好地说会儿话。在这京城里妹妹除了贺家也没旁的亲人,想来也孤凄得很……以后就好了,我时常来给你解闷。”
    曹锦绣这才想起问她:“二姐怎么成了罗奶奶?我记得姐夫是姓……”
    曹锦云叹口气道:“妹妹没记错,爹娘是把我许给了葛万源。可那人的名声妹妹也知道的,最是酒色无厌。爹娘离开凉州没多久,他就把我送给了他的一个朋友。”
    曹锦绣大吃一惊,“姐姐虽然作妾,也是良家女儿,况爹爹无论如何也是做过官的,他怎敢如此?”
    曹锦云道:“我们这样获罪流放的人家在凉州是什么景况,还说什么良家不良家?况爹娘走时又朝他要了一笔钱,讲好了以后我凭他家处置,生死不论的……”
    曹锦绣心里一沉,这事她也隐约知道,但当时她母亲只想着这庶女或被折磨而死,再没想到她会被送给别人。曹锦云虽是庶出,到底也是官宦人家长大的,如何受得了这般侮辱?她看着曹锦云的目光也多了些歉意,道:“实在对不住二姐,我不知道……”
    曹锦云爽然一笑:“这哪里怪得你。不瞒妹妹,我被那姓葛的送给了一个徽州商人,那人大前年才又把我送给了现在的丈夫。我如今的夫家姓罗,算是个殷实的商户,三十岁了,对我也还温存……也算因祸得福。”
    曹锦绣见她坦陈自己的遭遇,虽有些鄙夷她曾侍数人,倒也有些感念她的诚恳,便叹了口气。又一想,自己也是再嫁之身,又哪里比曹锦云好些?勉强笑道:“如此,姐姐也算苦尽甘来了。”
    曹锦云摆手笑道:“还算过得。我家老爷的嫡室无子,我去年生下个儿子,这才算被他家容下了。”见曹锦绣脸色猝变,忙道:“是我不好,伤着妹妹的心了。听太太说妹妹如今吃着神医的药,以后定能康复的。我虽有个儿子,到底不过是商贾人家,跟妹妹这样的书香门第可怎么比呢?”
    曹锦绣见她主动自低身份,心里舒服了些,说道:“商贾人家也是好的,只要对姐姐和善便好。姐姐今日就该带外甥来,我这做姨妈的也好预备些薄礼。”
    曹锦云笑道:“若在我身边,哪有不带来拜见妹妹的?多看妹妹一眼,他也多些灵气。只是这一次,是我家老爷要在京城开一处买卖,我陪着他来,孩子却留在原籍,给他嫡母带着。”
    曹锦绣一愕:“这么说,如今在京城,一应家务都是姐姐做主?”她心里一沉,曹锦云倒真是翻身了!脸色便也不大好看。
    曹锦云摇头道:“妹妹没听说过‘丫头拿钥匙,当家不做主’?家务事我虽能拿主意,到底也有好些规矩管着,每半年还得跟家里的太太奶奶们报一次账目,哪里就能自专了。日常人情往来也有好些不便宜——人家都是穿红裙子的,我站在中间也觉没意思。唉,今儿见了妹妹,我才能把这些话都诉出来,平时可跟谁说呢?”
    曹锦绣面色稍和——到底还是个妾。虽然曹锦云日常来往的也不过些商贾人家,但妻妾仍旧有别,这二姐虽然得势,也还是得向一众正室赔笑。她淡淡道:“听起来姐姐进京也有些日子了,怎么才来瞧我?”
    曹锦云道:“是去年年底到京,也有半年了,只是我们老爷新来京城落脚,又要经营生意,又要四处拜客,忙得脚不点地。本想着稍有些着落就来看看妹妹,偏我们老爷又要往南边去进一批货,正好路过咱们家,我便缠着跟去了,前些天才回来。太太身子倒康健,气色也不差,只是想念妹妹,说着说着就哭了,嘱咐我一定多来陪你说说话,所以我才回京便赶着来看妹妹。妹妹别挂心,我走时留给父亲五百两银子,家里也能应付一阵。”
    曹锦绣心里苦涩,她别说有丈夫陪着一起回趟娘家,就是五百两银子也断乎拿不出来。四个姐妹只有她是嫡出,可她只怕是最苦最难的。她擦了擦眼泪,问道:“大姐和小妹怎样,姐姐知道么?”
    曹锦云轻轻叹了口气,低下了头:“我离开凉州的时候,小妹已经……不在了。”她擦了擦眼泪,“被那人活活折磨死了,听说连副像样的棺材都没有……竟没活到十七岁……”
    曹锦绣大吃一惊,她虽知道小妹嫁得最差,但听闻死讯还是浑身一震。若不是母亲护着,本该是自己嫁给那放债泼皮的。她颤声道:“家里……何姨娘知道吗?”
    曹锦云摇摇头,“家里哪有能力去凉州打听。若不是我说起,爹娘都不知道。何姨娘已经殁了,听说她死的时候口口声声说小妹来接她,家里人都当她胡言乱语。现在看……这鬼神的事倒真难说。”她轻轻擤了擤鼻子,“大姐的夫君不在了,嫡子把她们母女赶了出来,现在也不知流落在何处……四个姐妹,如今就剩你我两个。”
    “就剩……我们两个。”曹锦绣有些失神地喃喃重复了一遍,没有推开曹锦云握过来的手。
    曹锦云此后便常来看望曹锦绣,又邀了曹锦绣到她家里走动。曹锦绣先是自重身份,不愿往从商的人家里去,但曹锦云邀了三四次,实在却不过,贺母也劝她出去散散闷,便只得去了一趟。那罗家的宅院虽然在京城中算不得上好的地段,但庭院十分宽敞,轩阁也算别致,一应陈设器具都很看得过。更难得的是下人都叫曹锦云“奶奶”,并不带那“姨”字。曹锦绣心下含酸,曹锦云察知,便笑道:“我这是天高皇帝远,再说商家到底不比读书人家那般规矩森严。妹妹有婆婆护着,正是坐享其成之时,岂不比我这劳心劳力勉励支撑的劳碌命强。”
    曹锦绣道:“姐姐这是怄我。我在贺家过的什么日子,姐姐便没听二哥说,自己也该看出来了。我这姨奶奶,连姐姐家的大丫头怕都不如。”
    曹锦云打量着曹锦绣身上的穿戴,笑道:“妹妹这才是笑话我。”
    曹锦绣冷笑一声,“凡是眼睛能看见的地方,自然不会亏待了我。”罗家的茶竟也不比贺家日常用的差,曹锦绣喝了一口更觉不是滋味,将茶杯撂下时便也格外重。
    曹锦云瞄了一眼那细瓷描金的杯子:“这话说得是,人这一辈子,过的并不全是那个面子,终究还要有里子。我说句话妹妹别往心里去。”压低了声音,“女人无论多得脸得势,有儿子傍身才能长远,这虽是老话,却没错的。就说我头上那位奶奶,无论如何都要把玉哥儿留在她身边,我倒也不担心——养大了玉儿,她自己也好有人养老!妹妹便是一时身上不便,怎么别的妾室通房生的儿女,也不养一个在名下?姨太太自是答应你的。你可别任性,白耽误了。”
    曹锦绣脸色更沉:“哪有别的妾室通房?我们那太太是个醋瓮,把表哥管得连我的面都不敢见,更别说旁人。两个哥儿都是太太生的,她能过继一个给我?”
    曹锦云忙道:“我不知道,原是我说错了。”又叹道,“这样说,真是苦了妹妹。”
    曹锦绣眼里沁出水光来,“做人妾室,不就是这么着?我也不指望什么了。”
    曹锦云急道:“妹妹怎么这样说?姨太太虽好,我去了这几趟看,也眼见一日不如一日。妹妹以后怎么办,难道不早些打算?”
    曹锦绣赌气道:“我能有什么打算?最多不过是让那姓宗的把我吃了。我只不服——谁家有这般嫉妒的女人?偏上上下下还维护着她。她那儿子也当真奇怪,见了我就哭,就冲这个,我还指望顺顺当当活到死?”
    曹锦云沉吟半晌,道:“这可奇了。贺家那小少爷我也遇见过两次,要说我的面貌虽远不及妹妹,但轮廓上也有四五分相似,可他见了我倒活泼,和他说话也都答的。怎么他见了妹妹就会哭呢?”
    曹锦绣面上微红,她当然不能说这孩子还在胎里时她便害过他,正想随便支吾过去,曹锦云忽道:“别是前世有什么没解开的渊源吧?妹妹不知道,我们这附近有个清心庵,主持慈航师太最好说这些因果,那前世有欠了银钱,或欠了情分未了的,见了面再不能好。西城玉器韩家的太太刚进门时,无缘无故跟小姑子仇人似的,慈航师太见了说是隔世的宿仇,前两世她们是一家子的妯娌,小姑子倒是居长,韩太太常向婆婆说这嫂子的首尾,嫂子不堪受冤自尽了,所以这一世见了韩太太便恨。慈航师太施了神通给她们解开了,如今姑嫂和睦得亲姐妹一般。”
    曹锦绣心里一动。祺哥儿见她便不自在,这件事一直横在贺母心头,提醒着贺母这孙子差点便不能出世。虽然嘴上不说,但曹锦绣知道贺母心里始终有个疙瘩。若能把这冤孽解了,自己的日子岂不好过些?何况贺鸣祺是贺弘文的长子,只要长成,自己未来总要他奉养的……她抬头道:“姐姐说的是真?这慈航师太怎么才肯帮人呢?”
    曹锦云道:“她是个有慈悲心的,倒并不要什么布施,不过只渡有缘人罢了。今日晚了,改日我陪妹妹到她庵里去听她说说法。若有缘,帮妹妹转转运气岂不好?”
    曹锦绣心里高兴,面上却仍不带出:“如此就多劳姐姐了。”
    她虽这样说,心里却还有些信不过,回家便对贺母说这清心庵中的出家人极好,央贺母派人去探听。云嬷嬷去了一日才回来,倒是眉飞色舞,见了贺母便道:“这老姑子有些意思,她说的都是劝人向善的话,讲了不少古记,都是听得明白的。”
    贺母这些年吃斋念佛,也喜听出家人说法,便问道:“她都说些什么?”
    云嬷嬷道:“有些个话说的可怕,老奴也听得心里头毛毛的。今日她说的倒是妻妾的事。她说若真是没有子嗣,纳妾也罢了;若只是为了家主胡天胡帝的心思,耽误女孩儿的青春不说,还坏了人的心性——不恶毒的妇人,为争宠也恶毒了,不妖媚的也只好学着妖媚,是极伤阴骘的。”
    贺母听着便念了一句佛道:“这说的倒也是。”
    云嬷嬷道:“她还说,如今这些富贵人家,家家都蓄着婢妾,于是世风人心也越发不好起来。许多大宅门里的官眷,原本都是体面人家的小姐,嫁了人,做了主母,为着这嫡庶二字便什么良心慈悲都不顾了。妾室争宠的手段也层出不穷,嫡妻对妾室和庶子女的手段也越发狠辣,都不顾报应,可这报应当真有的。她说扬州有位盐商的太太,因丈夫贪花,她心也狠起来,凡婢妾进门,先抽二十鞭子,无过也打的。平日有妾室得宠,她便要寻出过错来,或是鞭打,或是饿饭,甚至拿烙铁烙。婢妾里也有被折磨死的,也有不堪受辱自尽的,她也不怕。想不到后来他家得罪了方伯,结果就寻了些事,把她儿子拿来过堂,打了又打,又拿了铁板来烙,凡她每日折磨人的手段,都在她儿子身上用过了。后来有人点醒她,这是她的业报,她这才怕了,赶紧礼佛忏悔,又优恤死了婢妾的家人,万般的后悔,她那儿子才在还剩一口气时放了回来。算起来他挨鞭子的数目,就跟他母亲打那些婢妾的一般多,可见真是报应了。”
    贺母听得连声念佛:“阿弥陀佛,罪过!人家虽做妾,也是个人,她这也忒狠毒些,只是报应得也太可畏。”
    云嬷嬷道:“还有更可畏的呢。说是有个在四川做官的,在任所上置了一房妾,十分宠爱。他的嫡妻原本病弱,那妾有了儿子便不安其位,假意殷勤,把砒霜混在粥里给正室和嫡子吃了。”
    贺母哎呀一声:“真有这么狠毒的人!那嫡子总是她丈夫的骨肉,怎么下得去手?”
    云嬷嬷道:“可不是吗?结果那嫡子贪玩不曾吃,正室吃了几口发觉了,便忍了痛叫人抱了那妾的儿子来,强把粥灌了两口下去。”
    贺母吓得目瞪口呆:“那庶子……”
    云嬷嬷点头:“嫡母庶子都死了。那妾不知怎么哄了丈夫,那人也昏聩,竟不曾追究。后来那妾又生了一个女儿,小孩子不懂事,将药老鼠的砒霜放在了母亲碗中,将那妾毒死了,偏女儿第二日无故也死了。人都说那是嫡妻来索命的。她丈夫这才知道前事的真相,便弃了这妾,草草埋了。可叹一场经营,到头来连个祭扫的人也没有。”
    贺母道:“这才是天理报应。这样坏心术的人只怕下辈子还未必善终呢。”
    云嬷嬷道:“还有一个,似乎是湖南的什么地方,有个官太太,怕有了庶子女压着自己的孩子,尤其喜欢给人喝红花汤,连那些并不曾与她丈夫有首尾的丫头也不放过,不知多少人被她毁了一世。结果她自家的三个女儿都如何调养也没有孩子,后来竟被夫家休了。这也是业报呢。”
    贺母点头道:“损人子嗣自然是伤阴骘的。但报在她自己身上也罢了,报在她女儿身上就可怜了些。”她忽然想起曹锦绣就是被正室灌了红花汤才绝育,后悔招出这个话题来,忙岔开道:“果然说得血淋淋的吓人,天晚了,快别提了。”
    云嬷嬷又闲话了几句,贺母便让她去歇息,留下曹锦绣对着姨母珠泪滚滚:“下人当着姨妈的面就这般糟践我,姨妈,我还活得下去么?”
    贺母搂了她劝道:“她不是说你。她是个直性子的人,听见什么就说什么。你这心思也太细了。”
    曹锦绣道:“姨妈,她分明是故意的!她说那个害正室遭了报应的,难道不是讥讽我?那拿烙铁烙人的……还有灌人红花汤却让闺女遭了报应的……”她哭出声来,“那、那分明是在说我娘啊!”
    贺母吓了一跳:“你娘拿烙铁烙人?”曹姨妈对婢妾一向严苛,当年也教过贺母给丈夫的通房灌红花汤,只是贺母心软,那通房又有气焰,竟未能行。贺母如今想起,这灌红花汤的事,姐姐想必做过;但拿烙铁烙人,委实匪夷所思了些。
    曹锦绣话出口便有些后悔,却又收不回去,只得低头道:“也不是……那婢女十分妖媚,勾引我爹爹,我娘气急了,刚巧正带着丫头熨衣服,便顺手把熨斗砸了过去,那婢女……脸上烫坏了。”
    贺母打了个冷战。虽然是失手,但姐姐这也太……她又回想云嬷嬷刚才的话,难道锦儿如今的遭遇,都是姐姐种种行事的报应?
    她越想越觉可畏,禁不住合掌念了一篇经,心才定了些。看着仍在抽泣的曹锦绣,叹口气道:“锦儿,你以后跟姨妈一起吃吃斋礼礼佛吧,能修修来世也是好的……”
    曹锦绣其实也正想到了这一层,身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当年她在那千户家受到正室的欺辱,其实那些手段跟自己的母亲也差不多,只是母亲总还要遮掩行事,那妇人却一味泼悍,并不顾忌名声,她便有招数都用不出来。嫁给贺弘文之后受到楚蘅的排挤,可自己的父亲也有被幽闭冷落而死的妾室,纯出于母亲的构陷。更别说那红花汤……她忽然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去见那慈航,求她消了自身的罪孽!她从来都最亲近母亲,但此刻,她真的有些怨恨了。
    见到慈航,曹锦绣又有些失望:她并不是她想象中仙风道骨的样子,不过是个矮墩墩的寻常女子,只是眉目慈和,不惹人讨厌而已。
    曹锦云拉着曹锦绣跟慈航见了礼,慈航上下打量了曹锦绣几眼,淡淡道:“这位奶奶身上的冤业不少。”
    曹锦绣打了个寒噤。曹锦云忙道:“正是来相求师父发个慈悲,帮我妹妹一帮。我妹妹才二十四岁,后头的日子还长着呢。”
    慈航闭上了眼睛道:“人有向善之心,那便渡得。若无此心,便是菩萨也无法了。”
    曹锦云忙道:“我这妹妹最是心肠慈善,从无害人之心的。”
    慈航笑了一笑,半晌才道:“这位奶奶,你丈夫的女儿掉在水里,你会怎样?”
    曹锦绣惊得长大了嘴。当年她还在千户家中,正妻所生的女孩才两岁,大中午在井边玩,看她的人嫌太阳大远远躲在树荫下,那女孩失脚掉了下去。她其实就在不远处,却没有去帮着搭救,而是悄悄躲开了。后来那女孩虽救了上来,却受了惊吓,据说呆傻了……这件事天知地知,这尼姑怎会知道?
    她的冷汗涔涔而下,膝头一软长跪在地:“师父救救我!我……我从来没有害人的心,只想自保……”
    慈航淡淡道:“只顾自己,这便落了下乘。这位奶奶,你若一味如此下去,我是帮不了你的。”
    曹锦绣急道:“师父要我怎样做,我都改!我的后半生都在师父一念之间,师父你发发慈悲吧!”
    慈航看她半晌,叹了口气道:“也是我跟你有缘,自然无法撒手不理。你今日来,是为一个幼童不是?”
    曹锦绣看了曹锦云一眼,曹锦云连连摇头,表示并不是自己说的,曹锦绣越发信了慈航的修行,答道:“师父说的正是。”
    慈航道:“你把你二人的八字给我。”曹锦绣报上八字,慈航闭目冥思了一刻,开目叹道:“你前世是他的长嫂,他自幼父母双亡,由你抚养。但你心肠不正,所有好东西都给自己的女儿吃了用了,这小叔子只得最粗劣的东西,稍有讹错你便打他,所以他如今见了你还怕得很。至于今生你又险些造了杀孽,那是又添了一层怨仇。”
    曹锦绣听见她说“险些造了杀孽”,知道她的所指,不禁眼泪双流:“师父,如今我知错了,该怎么办才好?”
    慈航道:“知道怕便好,我可以帮你想个法子。你随我来。”
    曹锦绣跟着她进了庵堂,前后也不知做了几多法事,最后慈航交了一个白绫做的小包给她,道:“你放在枕头里,从今日起吃四十九天斋,不得动嗔贪之念。能否解得,就是天意了。”
    曹锦绣大喜,忙接了那小包,里面薄薄的,似乎也是包了一块布。曹锦绣想要打开,慈航笑道:“我是出家人,从不做魇镇之事。你不放心,回家拆看即可。”曹锦绣被她说破心事,忙连连道歉,谢了出来。
    出了庵堂,曹锦云责备道:“妹妹不该疑心,慈航常说若不能笃信,效力便要减半。”
    曹锦绣一惊,忙问:“那怎么办?”
    曹锦云道:“有什么办法?妹妹已经疑心了。不如索性打开看看,里头到底是什么?”
    曹锦绣迟疑半晌,终究还是打开了布包,里面只是一条白布,上头什么都没有。姐妹两人翻看了半天,都不解其意。最后曹锦云道:“既然不过是条白布,你可放心了。快拿回家去,按着慈航师父说的办吧。”
    曹锦绣暗暗懊悔自己多心,又想倘若效力折半,自己岂不落空?但后悔也无用。她回到家中,将白布仍用白绫包好,拆开枕头缝了进去,自己即日起便斋戒起来。贺母问缘由她也不说,倒让贺母心里十分纳罕。
    未过几日,云嬷嬷便告诉贺母:“跟着姨奶奶去清心庵的两个丫头说,姨奶奶见慈航时把跟去的人都遣开了,也不知说些什么。姨奶奶回家便把一个白色的物事藏在了枕中。”
    贺母奇道:“那白色的是什么?”
    云嬷嬷摇头道:“这个说不好。不过听说上一次那罗奶奶让姨奶奶去见慈航,是为祺哥儿的事。”
    贺母一下子坐了起来:“祺哥儿什么事?”祺哥儿这几天有些发热,联系到曹锦绣枕中的白色物事,贺母立即便想到了魇镇。虽然一面对自己说锦儿不是这样的人,却仍禁不住心头乱跳,一阵头晕目眩。云嬷嬷忙拿了她素日吃的药丸,服侍她吃了,安慰道:“那慈航倒像个正经出家人,太太也不用想太多。”
    贺母心思稍定了些,但事涉她的长孙,她想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便对云嬷嬷说:“你悄悄到锦儿屋里,把她的枕头拆开看看。若无事岂不大家安心。”
    贺母便叫了曹锦绣来东拉西扯,云嬷嬷自到曹锦绣房中,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便黑了脸回来。贺母一见她的脸色心便沉到了底,曹锦绣先是一愣,待看清云嬷嬷手上的东西,惊得站了起来,忙解释道:“姨妈,我……这不是……我没有坏心……”
    云嬷嬷恼怒地瞪着她,“这上头写的是祺哥儿的生辰八字,你将它放在枕中做什么?还是用血写的!你还说没坏心!”
    曹锦绣瞪大了眼睛:“谁说这上头有……”她抢过那白布展开来,顿时吓出一身冷汗:那白布正中有一行小字,正是贺鸣祺的八字,那字是暗褐色的,确实极像干涸的血迹。
    曹锦绣吓得木了。她将白布缝入枕中之前还反复看过,上面分明什么都没有,怎么这会儿会显出字迹?回头见贺母怔怔盯着自己,眼里全是失望,甚至还有怨恨,她脑中嗡嗡作响,扑通一声跪下,辩解道:“姨妈,我冤枉!这白布本来……”她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扭过头狠狠看向云嬷嬷,“是你栽赃我!”
    云嬷嬷不屑地冷笑,“你这话只好哄哄太太。我栽赃你作甚?这东西是不是你自己亲手缝进枕头去的?刚才我拆开枕头拿出它来,黄嬷嬷也看见了,难道这家里的人都栽赃你吧?”
    曹锦绣忙抱住贺母的腿哭道:“姨妈,求求你,你去问问我姐姐,当初慈航师太给我这布上没有一个字的!”她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可曹锦云也不能证明她回家之后没有自己写上字啊。这分明是个圈套!陷害她的圈套!一定是宗楚蘅串通了家里的仆人害她!
    曹锦绣横下了一条心,“姨妈若不信我,我这就死了也罢!只是我死之前请姨妈传太太来问个明白!分明是她买通了人来陷害我!”
    贺母看了她一会儿,摇了摇头:“罢了……云家的,你把她……交给你太太处置吧。”
    “姨妈!”曹锦绣惨呼着,“我是您的亲外甥女,您从小看着长大的……您就连信我一次都不能吗?我冤枉,我真的冤枉啊!”
    贺母闭上眼睛,流着泪挥了挥手,“我信你,楚蘅信不信你?这家里的人都信不信你?锦儿,姨妈能回护你多久呢?”
    出乎意料,楚蘅并没将曹锦绣怎样,只是问明了原委,十分严厉地斥责了她不该搞这些怪力乱神的把戏,罚了她三个月的月钱,便放了她回房。她自己去贺母面前回话:“媳妇一向不信这些个歪门邪道,曹妹妹做的事虽然犯忌,罚一罚也就罢了,没得要打要杀让人笑话。”
    贺母有些奇怪,又一想,这是儿媳妇怕自己又着急生病,于是生出了几分感念,道:“可是祺哥儿当真病了。”
    楚蘅笑道:“祺哥儿生来就体弱,这会儿刚入秋,着了凉便喉咙痛,每年也这样,不算什么。”
    贺母心想,祺哥儿体弱,说到底也有曹锦绣当年造下的孽,心里便又有些愧疚,道:“你若要罚锦儿……我不拦着就是。”
    楚蘅道:“哪里的话。媳妇在老太太面前还玩什么虚头?曹妹妹虽满心防着媳妇,媳妇却并没想将她如何,这么些年媳妇可动过她一手指头?连大声说她一句也没有。先前是媳妇年轻不懂事,见不得她与夫君圆房,如今也想通了,只要夫君愿意,媳妇断无二话,更别说拿住她的错处趁机害她。”
    贺母听得感动,想想这五六年来,曹锦绣伤过楚蘅,楚蘅倒真不曾将曹锦绣怎样,心里也后悔起来,叹道:“我是老糊涂了,做错什么事,你看着弘儿,莫怪我才好。”
    楚蘅笑道:“这话更是折杀媳妇了。老太太对媳妇是好的,媳妇心里都记着呢,哪里还敢怪老太太。老太太别往心里去,曹妹妹说她冤枉,那便信她冤枉,反正媳妇也不信那些个神神鬼鬼的。”
    贺母忙道:“你小孩子家不知好歹,神鬼都是有的!”心道:原来这孩子是因为不信神鬼才不重罚锦儿,倒真是实心眼得很。唉,换了任何人,哪里见得别人对自己的儿子做这种事?就是真冤枉也要打杀。可楚蘅竟这么饶过了,可见她真是没有害锦儿的心。
    楚蘅道:“神鬼若有,贺家也是积善之家,老太太吃斋信佛,夫君行医济世,媳妇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那神鬼只该保佑我们,要不岂不没了天理。”又安慰了婆婆几句,这才告退。
    她回到自己房中,轻轻吐了口气。她确实并不信魇镇,但这并不等于她不恨曹锦绣,即使没有一丝效果,这种行为的动机仍是伤害她的孩子。她是个母亲,如何能容忍!
    不能容忍,也得忍。曹锦绣又不是没有被送出过家门,结果如何?一年多便回来了。这会儿婆婆在气头上,只消再过几天,便又会免不了东想西想,替曹锦绣想出无数只有她才认为能成立的理由。只有婆婆彻底看清了她,痛恨了她,这颗毒草才再没有春风吹又生的机会。
    她不擅长做圈套去害人,但是如今,为了她的孩子能平安长大,她是不是应该想个办法,让曹锦绣的恶毒昭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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