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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道非身外更何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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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轲那天是喝得醉了。或者说,在高渐离的情况有了明显好转之后,荆轲终于把最当前的烦心事放下来了。他睡了好长时间,中间梦到了许多事物。丽姬穿上水红色的衣衫,翩翩然的转圈,问他,我好看吗。末了又满脸眼泪,说荆轲,你当真不留我吗,你不留我,我便去到嬴政身边了。他梦到天明的脸,却又看不真切,只有半截玉环留在襁褓外面,他急着伸手,却终于丢失了。转头听见琴声,缥缈得紧,听不真切。这一梦极为缓慢绵长,荆轲只觉得精力耗尽,却醒不过来。
天还没亮高渐离便醒了。大约是之前睡得太长,他躺在床上保持同一个姿势很久之后决定要起来。盖聂给的伤药效果很好,喝点酒之后不怎么觉得疼,可待到要自己起来,却还是吃力。高渐离气结,他伸手拿过桌上的琴,往槽里一摸,先自心慌:水寒不见了。他因之前琴不离身,所以剑总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如今剑不在了,怎能不着急。本能的在自己身边摸索,终于摸到枕下硬物,抽出一看,正是水寒。
剑身非常干净,简直像高渐离自己洗的,没有一丝血腥气。枕头垫得很厚,睡了这么久却一点也感觉不出底下有剑。大抵是荆轲担心他安危,将剑埋在他顺手能抽出的地方。伸手能够摸到剑,已经是荆轲的习惯,非此不足以睡踏实。
他想起荆轲,省起荆轲头日醉了,不知道现在怎样,自己也还没有问过他前几天为什么滞留不归。也许是自己平常什么都不问,才导致荆轲什么都自己背着。有时候高渐离很不喜欢自己的性格,但他不知道从何改起。终究还是一个很别扭的人。
高渐离坐在床上,任由自己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最后竟然感觉到了轻松。好像事情变成这样,就是荆轲头痛怎么面对他,而不是他头痛怎么面对荆轲了。而前者显然更容易解决,只要他自己不介意就可以了。
正自思考怎么和荆轲说开,便听得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了,荆轲头发乱蓬,衣衫凌乱的站在门边。宿醉后的早晨本来最容易头疼,加上一夜冗长的梦魇,荆轲浑身都是冷汗。好容易醒来了,想起高渐离,浑不知他究竟怎样了,便诚惶诚恐的到他房门,本打算礼貌一些,却鬼使神差的推开了门,见床上那人仍着贴身亵衣斜倚着墙壁,将琴摆在床边,剑放于琴上,见他进来了,也就平淡一瞥,看不出情绪。荆轲越发内疚。
“小高……”
琴师又看他一眼,不接话。
“小高……”,荆轲憋了半天,最后只走到他身边,将身上长袍脱下,动作极轻的扶起他,将长袍垫在他背与墙之间。“寒气太重,别着凉了。”
高渐离从喉头发出一声极轻的哼声,依旧没有接话。荆轲憋不住,坐到他床边,“都是我不好,你开口跟我说个话吧。”
凭心而论,荆轲为人还是相当有自觉性的。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他不仅自己承认了错误,还主动放弃了自称大哥的权利,颇有些低眉顺眼的觉悟。
“我不是说了吗,都一样。”高渐离转脸对着荆轲,很认真的说。“像你这样的人有点过去,不是很正常吗。”
“可是……”
“都一样,你不用专门解释,我对你的看法也不会变。”
荆轲霍的站起来,他突然发现自己拙于表达。想了想,极温柔的伸手将他拥入怀内,怕碰到他伤处,几乎是捧起一堆雪的小心。
这是荆轲第一次不想认这个义弟。天下知交,宇内英豪,坊间美人,燕赵侠子,荆轲尽都相识。酒喝到兴头上摔坛结义,架打到气壮处许以生死都是常事,唯独这一次,荆轲不想认这个义弟,不想他在自己的记忆中泯然众人。“渐离。”荆轲在他耳畔低语,一时觉得之前种种磨折都可付笑谈。
“大哥。”
“叫我荆轲。”
“大哥。”一样的语气,一样的表情,高渐离却难得轻轻回抱了荆轲。
许多年后高渐离想起这一幕,隐约觉得这大约是荆轲最脆弱的时刻。踏出这客栈便是风雪相催刀剑相逼,高渐离不知道除了荆轲,谁还背负过如此多的期待和信任,如此多的逼迫和恳求。英雄血,仇人头,荆轲往这条道上一路前行,不折不移,将所有人的等待负于肩上,终不回顾。
自遇见荆轲,千秋浊浪万世惊涛终于自眼底轻轻略过。
高渐离康复的速度很快,不仅熬过了最冷的年关,而且在完全没有发烧的情况下一周便可以自己下床走路了。荆轲屡次打趣说自己之前养过猪,这次经验所致,照顾得好,但每次帮他换药洗澡时看见他身上又深又长的伤口,还是禁不住心下黯然。高渐离初时非常不适应,加上怕伤口化脓,自觉放缓了洗澡频率,后来洁癖发作才忍无可忍的同意了让荆轲帮他的提议。荆轲倒也相当老实,还不时传授他如何养伤换药的江湖常识。
闲下来荆轲也给他讲自己的事,当故事讲。口气平淡得就像讲一个街头听来的传闻,完全不带爱和恨,生和死,求不得和如之何。荆轲的故事很长,有些细节已经很模糊,但高渐离能听出当时的风流倜傥,或者失魂落魄。有时荆轲自己讲着讲着时间就混乱了,分不开事情发生的先后,说不清最后故事的走向。这个时候高渐离会递给他一壶酒,有时也陪他对酌两杯,在他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他也将琴拿出来,随意为他抚上一两首。
丽姬是荆轲的一场意外,也是荆轲最深的遗憾。高渐离至少前后听过三四个荆轲亲口说的丽姬的故事,每个都相差不大却又不尽相同。他不知道是荆轲不记得,还是根本不想记得。他只知道当时的丽姬是名动蓟城的佳人,燕国上下凡举有名望的男子皆求她青眼一顾。丽姬出生微贱人却颇有几分傲骨,大凡入不了眼的男人枉你千金散尽也成不了入幕之宾。荆轲受田光之邀云游到燕国,结交了蓟城里说得上有几分薄名的几乎所有人,后来有人带他勾栏曲径里跑,就这么认识了这位花名显赫的佳人。荆轲何尝不是风流快意的人,见得几次面,美人便倾心于他,随随便便将身以委,当时也是一段风流佳话。故而荆轲当时的朋友,比如盖聂,都是这桩风流公案的见证者。
后来怎样,荆轲很少提。高渐离知道他大概兴致也淡了,或者当初就没有很认真过。丽姬将心嫁与冶游郎,当然是自苦。后来秦王嬴政慕得丽姬高标素帜,独张艳旗,便派人请丽姬入宫。当时荆轲正在赵国,丽姬恼荆轲意兴寡淡,多少有些赌气,便半是要挟半是气苦的进了宫。荆轲不太说丽姬的不是,这里面诸多辗转都是高渐离自己推敲得来。他要说,他便听着,尽管其实与他无关。
高渐离有时也主动问荆轲。既然荆轲之前自己说到了“诛杀无道暴秦”这样的话,他便也随他问下去。荆轲是墨家弟子,身上侵染的全是兼爱非攻。有时候高渐离觉得博见如荆轲,不应有这样的热血,却又觉得像荆轲这样活着,实在是尽兴痛快。
“等我心愿了了,便带你回一次墨家,去看机关城。”哪一次荆轲讲到逸兴遄飞,伸手便将他揽过来,对上他的眼睛,自己却有些失神了。
他们都知道,心愿难了。就算侥幸了了,真的就能随心所欲吗。荆轲身后有太多需要他担起的责任,成与不成,都被自己束在了理想中。
正自犹疑着要不要松手,却见琴师嘴角勾出温和的表情,顿觉鼓励。“一言为定。”不由把手匝得更紧。
“我们进城吧。”荆轲抱得半晌,突然闷声说道。
“嗯?”
“你的事风波已过,我的事想躲也躲不了。一起进城吧。”
“好。”
荆轲很满意,小高他现在的驯顺简直和他之前的面瘫成正比。却不知道在高渐离心里,抛缠头的人点唱,没有钱的人有什么发言权。荆轲如果知道高渐离在以一种风月场合的养成思维面对他的提议,只怕现在的满意度会打一个很大的折扣。
当天两人收拾动身。荆轲的行李依旧少得可怜,最重的行李是酒,为了不背着徒增累赘,荆轲提议都喝了,同时附上条件——高渐离身体没有完全康复,所以自己喝掉其中大部分。高渐离看着他,很难自控的摇了摇头,情不自禁的觉得这个提议一旦执行,他们今天就走不了了。
荆轲其实没有喝多,但他宁愿自己喝多了。走出这个客栈,他便不复今日纯粹。高渐离在内堂弹琴,荆轲抱着半坛烧酒在庭院里舞剑。难得的没有下雪,地上的积雪被荆轲来来回回踩得实了,表面成冰,荆轲一个不注意便滑倒在地。爬起来,却看琴师遥遥坐在堂内,脸上全是笑意。
踏出这楼,往昔终成往昔。荆轲很是回味了一会儿,只觉风流缱绻,不枉此生,当下豪气陡生,一把不客气的拿过高渐离的琴背在身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