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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为衔君命日迟回 ...

  •   马虽是良驹,却也连着跑了太多时辰。高渐离还想结束了眼前事后奔赴雁门郡,也不肯牺牲了马。两人于地面对望,一时谁也没有冒进。
      缁衣人丢剑在先,失了兵器之利,却胜在体力充沛,不似高渐离这般一路奔命。然而现在高渐离看不出疲态,肩背如剑锋般笔直,也让他暗暗心下担忧。
      而此时夕阳已斜,晚照洒入恒山山谷中,将雪地染得赤红。

      荆轲一路提着马缰,形如奔命。越过浊鹿和代郡交接处的驿站,便是恒山了。荆轲打算从缺口穿过,直赴雁门。他估量高渐离此刻已经到达雁门郡,估计找不到徐夫子,当要折返了。尽管□□是千里神驹,被荆轲不停不歇的跑下来,也几乎到了极限。荆轲琢磨着到了恒山再换一匹马,便跑得分外急促。
      到了恒山却让荆轲有些意外。虽天已近傍晚,但断然不应该如此安静,村落里仅有的几条街道都没有一个行人,商户也早早关了门,别说换马,就是荆轲想打一碗热酒都不可能。荆轲直觉嗅出了不对,他下马敲开一户人家门,开门的是个瑟缩的老者,一看荆轲一身劲装打扮便掩上了门,饶是荆轲天生笑面自来熟也无济于事。

      有秦兵来过。
      荆轲重新将剑负于肩上,翻身上马,自抚着马的鬃毛,心中暗道辛苦,便纵马向恒山山脚那最狭隘的险道奔去。
      他再看见高渐离时,后者背对着他,周围伏尸数具。
      眼前是一个眼上有伤的缁衣人与高渐离对立,看装束不是燕丹派去的人。荆轲松一口气,当下更不顾虑,驰马飞快的闪身插入两人之间,一拍剑鞘抽出残虹,扬手便是一剑直朝那人门面削去。
      “大哥。”

      荆轲回身将剑收于鞘中,马头调转,伸手将高渐离拉到马上。待将他抚稳,才发现触手处湿热一片,还未及询问,便听得高渐离低声说,不是新伤。
      稍稍放心,又见那缁衣人已经倒在雪地里,身周被血晕染,脸上一道狭长的新剑口从下颌直拉到右额,右目也已被刺盲。荆轲正准备补一剑,忽感到身后高渐离轻拉了他一把,一时关心情切,便侧过身去。
      “算了,他已经瞎了,天寒地冻的,要他死原不在这一剑。”
      他省得他的意思。荆轲能够一击即中,本身出其不意,那一剑又极是讯捷,夹带着极劲的剑风突然切入,指向一个已经久战疲乏之人。荆轲想了想,踩着马蹬转身,将高渐离扶到马前,自己坐于马后。
      不曾预见,这个他们认为必死的人最终被秦兵救出,见证了高渐离无缘得见的那场伏杀。
      马缓缓的行,天已尽黑了。

      “去哪儿?”
      “回蓟京。”
      “不取匕首了?”
      “嗯,”荆轲叹一口气,“匕首已经送到蓟城了,我们回去吧。”
      高渐离并不多问,他安静的闭上眼靠在荆轲胸前,好像说的事情和他毫无关系。
      “渐离。”荆轲将手收紧,扶在他腰间。他皱皱眉头,高渐离身上的血腥气让他不安。
      “不是新伤。人有点乏了,是旧伤口绷破流的血。”

      荆轲从他身后将头埋入他肩胛中,大口的呼吸着。突然想起些什么,便抬了头,还未说话,便听他淡然的问。
      “你是不是想说,刚才把我的那匹马忘在山下了?”
      雪地上微微反光,衬得高渐离脸上的笑意颇为明显。荆轲一时也忘了那些不打紧的琐碎,只笑笑不答,双手拢在他腰间抓住了缰绳。

      马太疲,荆轲又牵挂着高渐离,想尽快找个地方落脚。两人商量一下,知道恒山只怕已驻扎了秦兵,便决定掉头回代郡。荆轲在高渐离耳边不时说笑,高渐离基本不回答,却每每在荆轲以为他已经倦极睡着的时候接一句“你说吧,我听着”。荆轲又是好笑又是担心,只把他往怀里拉了些,又将围脖取下盖在他身上。
      行至代郡,已经街道清冷,人迹罕见了。荆轲找了处酒馆,让人送上热酒,切好杀猪肉,自己先带高渐离进了客房。迫不及待解了他衣襟细细查看,果然如他自己所说,是旧伤复发,倒没什么新伤口。荆轲放心了些,细细给他擦拭干净,又嘱咐他不能洗澡。高渐离极为疲倦想要睡下,荆轲强架着他出来,说只要胡乱吃些东西就让他进去休息,琴师勉强点头,却用白布细细包了手才来取食,荆轲这才发现他伤了手。
      那是高渐离伸手夺剑时被剑锋划伤的,伤在左手上,从虎口开始顺掌心直拉到指尖,血迹已经干涸,细看却翻出生肉来。荆轲心疼不过,只说方才不曾注意到手,小心翼翼为他擦拭干净,重新用洁净布面包裹起来。
      “大哥,”因为弹琴,琴师平时最为爱惜双手,此时反倒安慰荆轲,“你看我及时把剑夺走,丢卒保车,才不至于被动的。”
      心知他说得在理,此刻却找不出什么话来夸赞他的进步。正因为之前高渐离的固执和简单,此刻他的豁达才让荆轲分外担心。荆轲心里不痛快,只将温酒倒入杯中,端到琴师唇边送他喝下,又轻执了他手,在没有受伤的手腕处摩挲。
      高渐离吃了些东西便沉沉睡去。荆轲也实在是疲了,便靠在窄床边缘和衣睡下。

      第二天是高渐离先醒。他觉得有些乏力,也懒得叫醒荆轲,便翻转过身朝着荆轲,细看他睡容。
      荆轲睡相极好,不仅中规中矩,而且悄无声息。他昨晚没有解发,只有些刘海遮住额头。高渐离看荆轲在眼里,就这么安定的看了很久,默默确认过这张脸,才吹开了他的额发。
      这一下稍微惊动,荆轲醒了。他坐起来,将残虹从枕下拖出,正打算下床,瞥眼却看见高渐离一脸极柔和缱绻的表情,完全不是日间所见生生涩涩的冷模样,心知他没有完全睡醒,便轻手轻脚的往床里挪了挪,伸手将他拉入怀中。
      他的下巴搁在他肩上,呼吸的热气让他有几分痕痒。荆轲将手埋入他头发里,轻嗅着他发间若有若无的气息。

      “好点没有?好了我们就再在代郡留几天,咱俩去吃杏干,喝杏果酒。”
      “嗯。”隔了一会儿,高渐离似乎觉得这个字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意愿,又补上一句,“那便再多留几日吧。”
      感觉到身侧的人笑了,高渐离又往荆轲身边靠了靠。荆轲见他用右手支着身子,便索性握过他的手,让他直接倒入自己怀里。
      “你啊……”,半带商量口吻的,荆轲手指按在他额头上,“就安心的等吧,和你无关的事儿,少想。”

      两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荆轲有些尴尬,便起身去拿清水放在床上。才坐回刚才的位置,少年又将头枕过来,同样的姿势,只是半眯着眼睛。
      荆轲默契的抱过他,仔细的帮他拆了手上缠着的白布。

      “你别多心。我答应太子的时候,原没想到有这么多枝节。这是我自己要做的事,不是说怕连累你……”,荆轲换过白纱,握着他的手,一时不知从何讲起。“其实你都明白。我也知道你的意思,但是这件事,已经不能有更多的人流血了。

      “燕丹在秦国为质时受尽秦人凌辱,回燕之后日思夜想便是灭秦。如今赵国沦陷,燕国唇亡齿寒,燕丹自知军马利器上无法和秦国一较短长,便养士以图刺秦。我是浪迹过来的人,总存着挽狂澜于将倾的念想;墨门兼爱平生,也容不得天下收束于戎马兵戈之间。
      “你不过是个琴师,纵学了些剑法,也断不该做了马前之卒。天下那么大,兴之亡之,也不是嬴政一人能说了算的。天下跟谁姓,日子还不该照过吗。旷修也好,我也罢,都和秦国,和这纷乱世道牵扯太多,无法超然自立。但你真不该……”

      话未说完,便被怀中人打断。“大哥,”高渐离睁开眼接道,“我听你的。”
      荆轲终于松了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其实还是词不达意。高渐离自他怀里坐起来,伸手从枕下摸出了水寒。
      “昨晚你到的时候,那人身前防护极好,周身没有罩门,你怎么一击即中的?”
      荆轲失笑,揽过他肩膀。

      “好吧,我不该说你不过是个琴师,你挺有学剑的天分。这个问题说不得,说了你便知道了当日在秦国法场城墙两边,我怎样同时击倒那二十四个士兵。那可是你要拿笑话交换的,两年了,你把笑话准备好了吗?”
      高渐离极轻的抽了嘴角,用近乎腹诽的声音低声说,“说你的过去要拿笑话交换,不也自己主动讲了。”
      荆轲大乐,伸手帮高渐离将外袍穿上。忽地又回身,半是认真半是恐吓。
      “燕丹派了人来杀你,都不知道现在到哪里了。”
      琴师仍坐在床上,似乎没有把荆轲的话听进去。
      “不过嘛,和大哥在一起,你不用担心。咱俩自放心游自己的,就别管那些恼人的家伙何时出现了。”其实有荆卿在本来也不用担心,估计根本不用动手就能把他们都忽悠回去。荆轲只是很难向他解释为什么燕丹会想杀他灭口。
      “嗯。”
      荆轲踱步回床边,非常认真用力的抱了他。好歹现在他们活在一起。
      “大哥……”,高渐离从他怀里抬起头,“你压着我伤口了。”
      讪笑的赔罪,荆轲放缓了手上的力道。“我出去给你买瓶金创药。”

      高渐离沉默的坐在床上。身上有些钝痛,手上却仍然是热辣的触感。他以为在蓟城樊於期自尽那晚,他将酒壶摔碎于门边便已经将胸臆中所有的愤慨尽都卸去,谁知此时此刻才真正莫名不平起来。他天生拙于表述,难道那个八面玲珑的人就看不出吗。
      他静坐着看自己白纱包裹的左手,那一刻恍惚间人事模糊。
      浮生罢了。那阴谋暗算也好,磊落坦荡也罢,他自陪他立于这挤逼的道义两端,生死不负,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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