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地为牢》冷无痕

8、第六章

　　卷六
　　王子珏陪太后回了大郑宫后，太后靠坐在榻边与他随意的说着话，珏一边努力的应付着，一边分神想着大王何时才能谈完国事过来带自己回宫。
　　田太后看出他的心不在焉，美丽的凤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她淡淡地瞥了儿子一眼，说道：“珏儿，你是不是有要事在身？怎么难得陪母后说说话也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王子珏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恭敬地说道：“母后误会了，儿臣哪有心不在焉，儿臣只是在想，明日便是王兄的寿诞了，儿臣还没有为王兄准备礼物呢。”
　　“你有这份心你王兄就很欣慰了，他是大王什么都不缺，珏儿不必为此伤神。”
　　“喏，儿臣明白。”
　　太后脸上的神情始终淡淡的，不过眼神却十分冷厉。她抬手摸了摸儿子的脸，问道：“珏儿也快十六岁了，心中可有中意的人选？说出来母后为你做主。”
　　王子珏一愣，有些心虚的低下头去：“母后……儿臣……儿臣不想那么早完婚，儿臣……”
　　“你这是什么话！你父王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只可惜本宫身子太弱，好不容易才怀上了你，那时候你的几个王兄都已经出世了，如若不然，你必定是太子的不二人选。”
　　王子珏被太后的话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抬头去看她，接触到那双冰冷的眼中，不安的移开了视线。
　　他不知该如何接上太后的话，她的话语中透露出的淡淡的怨恨与懊恼，无不显示了她对于自己儿子没能成为嫡长子而耿耿于怀至今无法释然。
　　王子珏想起楚王琛曾经告诉过自己的事，心中沉重不已。
　　历来帝王家无情无心，唯一拥有的便是争斗，即使是亲人也不例外。与其说王室子弟可怕，不如说这宫中之人太过可悲。
　　他不想待在这个地方，他不怕死，却怕极了那种被囚禁在牢笼中孤寂无助的感觉，他想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去，那里有他唯一的亲人，而不是待在这里，看着一群名义上的至亲在那里为了权势整天处心积虑，至死方休。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太天真，光看楚淮王如何狠下心来亲手了断自己至爱之人的性命便可知道那是多么无情的一个人，他不敢去想自己亲眼看到的那一幕，也不敢透露出只字片语，否则，他生命中那些重要的人，必然被他害死。
　　他很清楚如今的局势，太后与长安侯早就连成了一气，只等着寻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将自己的儿子推上帝王的宝座，田太后这种性格的人，怎么可能容忍别人的儿子踏在她的儿子头上呢。
　　王子珏想得没错，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太后想要除去楚王琛的另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便是无意中发现的他们二人那不容于世的感情，这对她来说是最最无法忍受的东西，但是真正的王子珏并没有如她所料的动情，她的儿子比她想象当中的还要冷漠无情，田太后如此强悍的女子尚且有自己的弱点，而王子珏却连那个唯一的弱点都是虚假的。
　　因此，当太后发现自己的儿子不知何时起变了个性子，不仅变得比以前优柔寡断了，还时时刻刻都跟随在楚王琛的身后，眼里心里除了楚王之外就再无其他，太后意识到不妙，以为儿子对楚王日久生情，于是便将他带回大郑宫想要让儿子清醒一点。
　　见到珏儿这副心不在焉的敷衍样子她心中就来气，自己这个儿子从小就聪明得可怕，冷静漠然，甚至冰冷无情，有时候连她自己都怀疑儿子究竟是像谁，但此刻那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分明是牵挂着某个特定的人或事，叫她怎么能不生气呢。
　　她的儿子该是心怀天下的帝王之材，怎么会成了眼前这种小儿女情态？！
　　“珏儿。”
　　太后突然出声惊得王子珏反射性的跳了起来，不慎将手边滚烫的茶水翻倒在自己身上。太后无奈，只得吩咐宫女将他带去偏殿换衣服。
　　过了一会儿，太后贴身的心腹女官悄悄地附耳在太后身边说道：“公主，王子殿下似乎有些古怪，方才奴婢送衣物进去时匆匆一瞥，发现殿下腰侧的胎记不见了，反倒是胸前多了一个月牙形的纹身。”
　　这个女官是田太后从齐国带过来的侍女，同时也是王子珏的乳母，所以从小看着王子长大的女官很清楚王子身体上的变化。
　　太后惊讶地捏紧了手里的茶盏，沉默半晌，渐渐的露出一个绝冷的笑容：“本宫明白了，难怪最近本宫总觉得珏儿变得古里古怪的，一点也不像我那个优秀的儿子，原来是早就被调包了，好一个大王啊，竟敢做出如此胆大妄为的事情，想必我那孩儿多半已经惨遭他的毒手了。”
　　女官对于太后如此沉着冷静的说出自己孩儿凶多吉少的猜测有些意外，但在宫中沉浮多年的女子早就已经将所谓血缘亲情摒除在外了，所以对于儿子的不测，她或许会有些悲伤，但绝对不会因此而一蹶不振，反而，也许王子珏的事会成为太后与大王决裂的导火索也未必。
　　“一会儿你送王子回大王那里，顺便告知大王，本宫身体偶感抱恙，明日大王的寿宴本宫就不参加了，本宫要在大郑宫好好的休养。”
　　“喏。”

　　因为太后身体抱恙，楚淮王便也顺势取消了原本预定的寿诞，太后的突然抱恙令他疑惑不解，但也如了他的意取消了生辰大典。
　　谁也不知道华宴之下隐藏的是何等的杀意，他如今还没有足够一举扳倒太后与长安侯的力量，所以只能忍耐。
　　一日拿不到兵权亲政，一日便充满了危险，楚王琛绝对不允许他的王权有一日落入他人的手中，身为楚国的大王，他一出生便已经注定了为权势而生，为江山而死的命运。
　　生命中唯一出现的阳光却暗藏着杀机，他以为甜蜜的清泉到头来不过是致命的毒药，若不是他及早发现，走向黄泉路的那个，必然是自己无疑了。
　　可是，仍旧是舍不得，尽管心知肚明一切都是虚情假意，他仍然深深的怀念着那抹微笑的容颜，眷恋到不惜用一个替代品来满足自己空虚的念想。
　　他轻轻的抚着手中的鱼龙舞，想起那人赠玉给自己时那温柔的神情，不自觉的出了神。
　　一只素白的手伸了过来，夺过他手中把玩的玉珏，迷迷糊糊的说道：“若随，你看什么呢？夜深了，还不歇息吗？”
　　“还给我。”
　　“这块玉有什么好看的，你无时无刻不带着它，不如送给我好不好？”
　　“不要让我再说一遍，还给我。”
　　“………………”
　　花镜月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的将玉珏递给他：“原来我在你心目中，连一块小小的玉都比不上。”
　　虽然不知这块玉有何来历，但是镜月敏感的心里早就认定了玉珏乃是芈珏的东西，或者说代表了芈珏，多明显的事实不是吗，珏……除了这个含义之外，还能有别的解释吗？
　　悲哀的笑了笑，在玉珏即将递到他手中时，镜月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愤怒。这个人将自己强行带回了宫中，强迫自己戴上别人的面具，扮演着他心目中那个人的角色，可是他却连一个温情的假相都懒得给自己，那些深情的目光，温柔的话语，从来都不是对着他花镜月说的，他只不过是从自己身上，寻觅着那个已经逝去的影子，那个被他自己亲手杀死的影子。
　　镜月轻轻的松开了手指，玉珏从指缝间滑落下去，摔在坚硬的青砖地上，“啪”的一声碎成两爿。
　　楚王的眼中闪过一丝狂怒，想也不想的挥手将镜月一巴掌甩了出去，镜月没有半分武功底子，被他全力的一击，根本就抵挡不住的跌落在冰冷的地面上，胸口处似乎火灼般的疼痛，当下便呕出一口血来。
　　他顶着一张王子珏的脸，即使是睡觉也不被允许摘下那张人皮面具，因此他经常会觉得自己的皮肤痛痒难受，只有在无人的时候，他才敢揭开面具的一角，让自己被捂得又红又肿的脸稍微透一下气。
　　楚王到底是无法彻底伤害这张脸的主人，即便心里清楚那只是一个赝品，却仍然敛起满脸的怒容，换上温柔的神情走过去将跌在地上的镜月抱了起来放到床上。
　　“好了，我不该冲你发脾气，有没有打痛你？”
　　镜月一沾到床便害怕的朝里缩去，整个身子不停的发着抖，看也不敢看他一眼。
　　楚王朝他伸过去的手僵在半空中。
　　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发誓，再也不会伤害你了，珏儿……”
　　“我不是珏儿！我不是！”像是突然受了刺激一样，镜月像受伤的野兽般咆哮道：“你放了我吧，我根本就不想做别人的替身，你让我回去找我哥哥好不好，雨臣哥哥一定还等着我回去，我根本就不是楚国人，我的故乡在越国，就算我从小被父母遗弃，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要我了，但我依然可以做那个独一无二的花镜月，我是雨臣哥哥的月牙儿，我不要当你的珏儿……”
　　他猛的撕下脸上的面具，不顾脸上那针刺般的疼痛，将薄薄的一层人皮甩到楚王的脸上，泪流满面。
　　“既然舍不得，当初又为何要放开他的手，是你自己先放弃了，你就没有资格再用深情的姿态来后悔，你这是在亵渎感情！”
　　楚王琛无言以对，只能沉默的望着眼前悲伤的少年。他的容貌与珏儿一点也不像，可那双明亮如秋水的眸子却令他悸动不已，或许当初会一念之差将他带回宫来，就是被这双眸子所吸引的吧。
　　有时候戏演多了，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他爱的究竟是镜月身上珏儿的影子，还是镜月本人呢？恐怕这个答案，连他自己都未必知道。
　　楚王在这一刻，无比羡慕起自己的小叔叔来，至少他牢牢的拥有着自己心中至爱，即使面对再大的阻碍，也绝对不会放开那个人的手吧。有危险时，必然是挡在那人面前，为他摒除一切磨难，只愿他依旧保留他的那份单纯天真，笑容永驻。
　　镜月说的对，一开始就是自己先放手了，他根本没有资格后悔，当他在爱人与权力之间选择了后者，他就注定承受失去的痛苦。
　　轻轻的抬起手指，温柔的拭去他的眼泪，楚王将他搂进自己怀中，叹息道：“你这么爱哭，可一点也不像珏儿，其实你根本没有与他相似的地方，我把你带回来不过是在自欺欺人。可笑我一直都在编织着虚假的梦境罢了。”
　　镜月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想听，你放我走吧。”
　　“镜月，”他轻抚着镜月柔软的发丝，叹道：“如果我要你留下来，作为镜月留下来，你可愿意？”
　　“你的谎言我已经听够了，只要你一声令下，愿意为你效命的人多不胜数，他们任何一个人都会比我更适合扮演王子珏。”
　　“我已经放弃了一次，这一次，我绝不放手！就算是死亡，我也要你留在我身边。”
　　镜月冷冷的望着他，看着他向来冷清的眸子里因为自己而染上了几许热切，不禁苦笑出声。
　　“琛，你敢不敢对着这块鱼龙舞发誓，你不会再骗我了？”他指着地上碎裂的玉珏，说道。
　　楚王只是稍稍愣了一下，随即点头道：“我发誓。”
　　镜月绝望的闭了闭眼，当听见他的誓言的那一刻起，他知道自己再也逃不出这个以爱为名所编织的缚网，即使是死，也会被困在其中。
　　“如果你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我就杀了你，割下你的头颅，让你的双眼再也无法睁开。”
　　这样，你就永远都无法再看到你心爱的珏儿那张美丽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