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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伴君一路终须别(五) ...

  •   三年后。
      从国际航班的出口走出来一位穿着米色长风衣,带着墨镜的长发女子。她拖着一个很小的行李箱来到行李托运处,不时看着手中的标志牌。
      这时,一个一米见方的大箱子推了过来,上面画着小心易碎以及不能倒放等托运贵重物品的标识。
      她小心翼翼地从履带上取下自己的箱子,当场打开后,从里面托出一盆长得十分茂盛的花草来。
      大老远的干嘛从国外花大价钱空运一盆花回来?连行李箱都那么小不应该是舍不得扔的主儿啊?但那名女子的面孔被墨镜遮挡了大半,别人无法探究她的想法。而最终,她也只带着那盆花和一个小小的行李箱扬长而去。
      从机场离开的人正是夏荷依。
      三年前,因为安格的死,她迟迟无法从悲痛中走出来,以至于好几个月都在精神恍惚中度过。白望实在看不过去,就帮她联系了一个出国求学的机会。
      遗忘是人类疗伤最好的办法。
      而时间,是把利器。
      望爷是这么跟她说的。当时她不信,现在看来,还好听了老人家的。
      和家人简单的团聚后,她去了医院。原本想避开熟人,却不想一踏进大楼就碰到了龙天,碰到了她最不想见的人。
      三年前她在太平间里鬼哭狼嚎,连好多心里话也毫不避讳地都说了,其中伤得最厉害的,可能就是面前这个人——夏荷依缓缓搅动着面前的咖啡,拿不定主意跟对面的人说什么。
      “在国外的学习还顺利吗?”倒是对方人很大方,主动攀谈起来。
      “嗯。还好。”
      “生活方面呢?一开始听说你要去的时候还很担心,毕竟一个人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嗯。还好。”
      “你……见了我就不能说点‘嗯啊’以外的东西吗?也许我们好几年都见不到了。”
      夏荷依迎着对方凝视的目光看回去:“为什么这么说?你要去哪儿?”
      他重新又笑了起来,笑容依然阳光面孔依然朝气。“去当无国界医生啊。望爷早两年就去了,说那边……喝,满大街都是我的用武之地。我实在禁不住他忽悠,于是决定到那边继续接受他的领导。”
      “飞机票也订好了,这周五就要飞,今天是我最后一天交办手续呢,没想到还能遇到你,简直像走了狗屎运一样幸运啊。”
      “你要走了?”夏荷依呆呆看着他,一时间不能消化他话中的全意。
      龙天两指托着下颌,微微望天道:“你也知道我的远大理想的。我可不甘心箍在这个小医院里做一辈子的血液科医生。这个医院的科室我都转完了,也没什么意思,我打算去国外熏陶一下,参加红十字的国际救援,一定更新鲜更刺激。”
      他微笑着,无论面孔还是语气都有着很强烈的生气,让人忍不住欣赏。夏荷依凝视着他,由衷道:“有未来的人,真好。有理想而且努力去实现的人,更好。”
      龙天看了她一眼,忽然问道:“那你呢?你的理想还在吗?”
      夏荷依怔怔地看着他——
      我的理想?哪一个?
      我最想要的东西,明明都已经不在了。
      她低下头去,快速在咖啡杯里搅动了两下,端起来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很好地中和了她的情绪。
      “你啊……”龙天凝视着她,清澈的目光里有一丝丝的担忧,“到底有没有从那件事的阴影里走出来啊……”
      “已经出来了。”夏荷依快速阻断他的话,抬头笑道,“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么?”
      龙天认真地审视了一圈后,点点头:“的确可以称得上容光焕发,似乎也更漂亮了。看来望爷说得没错,只有离开这个伤心地,才可以忘记过去。”
      夏荷依笑容不变的一直听着,她听见自己回答道:“是啊。你看,我已经基本上把他忘记了。就算这么聊天也不会想起什么,时间果然能改变一切。”
      龙天拍拍胸口舒了口气:“这么一看果然让人放心不少,那我也可以放心把那件事情告诉你了。”
      当夏荷依好奇询问的时候,龙天终于提到了那一个仿佛带着禁忌的名字。
      “有件事情可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安格是有女朋友的。”
      “安格……的女朋友?”
      “你也很吃惊吧。是啊,因为大家都从来没见过她。可是安格提到她的时候,表情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和深情。”
      “……”
      “之前我也问过他为什么不把女朋友带到医院来,他却说自己已经快不行了,不想让她看见自己在医院里的样子,看见自己如此悲伤的抱着被子哭?”
      “安格……他哭过?”
      “你没见过吗?那真是太幸运了。安格曾把我反锁在病房里,让我陪着他哭。因为他不想在别人面前哭出来。”
      “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
      “我想,他心中一定有很多缺憾吧。毕竟那么年轻就去世了,而且还曾经有过两次重生的希望……”
      “你能直接说那件事情吗?”
      “……”
      “不是你们告诉我疗伤最好的办法就是遗忘吗?”
      “好吧……在最后的日子里,我看他快不行了,就趴在他耳边问,有没有想留给女朋友的话,我会帮他带到。然后他就在我手心里写了一句话:感谢她如此美丽的走过我的生命。”
      荷依端起咖啡来小口小口啜着——是啊,他当然可以有女朋友,还是一个很美丽的女朋友。就算……有人为了他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了,他也可以自由地去选择他喜欢的那一个。
      “可惜他走了以后,那个美丽的女孩子就彻底失去了联络。我问过他爸妈,都说不知道女孩儿叫什么,只知道安格老在房间里偷偷跟她通电话,一说就是一个小时。”
      “他们……每天夜里都通电话?”
      “是啊,据说好几年了。这么亲密的关系居然找不到还真是奇怪啊。”
      有什么奇怪的。安格为了她连自己住院的消息都隐瞒,他那么爱她,又怎会用自己的死向她告别。
      “现在我马上就要出国了,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你,如果哪天你遇到那个女孩儿的话,请把这句话带给她。”
      “我会的。”
      荷依平静地把面孔埋进咖啡杯里,她已经想快点结束这个话题了。
      “还有啊,我周五离开的时候……你能不能来送我?”
      龙天有些吞吞吐吐的,让夏荷依吃惊地抬头看着他——这么犹豫的说话可不是他的个性。
      “我知道你喜欢的人是谁,你也知道我喜欢的人是谁。假如……我从国外回来的时候,你还是单身,我们能不能就这么凑合一下?”
      荷依完全震惊了。她当然能理解龙天话中的意思,可是,在他看了那戏剧化的一幕后还一直爱着她吗?
      “呵呵,其实是这几年一直忙着学习和工作,都快忘了谈恋爱是什么感觉了。不过,我很清楚的一点就是,当我想起某个人的时候,那种感觉才会回来。”
      龙天的目光让夏荷依不得不低下头去,伪装出一副认真喝咖啡的模样。
      他还是像以前那么突然,想说的话总是能毫不犹豫的说出来,而不像自己这般患得患失,错失了最后的机会。
      “我会考虑的,不过要给我时间。”荷依犹豫半晌后,终于给出了一个答案。
      龙天笑着点点头,比划了一个数字“三”,然后站起身来说告辞。
      夏荷依在原座上又坐了好半天,这才对着心中的那个小人说——
      我可以吗?我可以答应龙医生吗?
      然而,依然没有任何声音。
      他一定是睡得太沉了,才会这么多年都不说一句。
      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在哪里?我怎么才能找到她?
      他大概是翻了个身,荷依只觉得心里一阵扑腾,却依然没有答案。

      又过十日,就是安格的忌日了。
      白望和龙天都打来越洋电话,让夏荷依帮忙在安格墓前敬一束花。她放下电话,回头看看窗台上随风摇曳着的兰草,也已经到了出花的季节了。
      花开花谢已三茬儿,可是他却从未回来过。
      一次也没有。
      在他刚刚故去的那段日子里,夏荷依本想以自己这日思夜想的虔诚劲儿,怎么也能把他召回来,哪怕在梦里见一把。可是她梦不见他,他就像铁了心要走一样,早早赶去投胎,却只把黑洞般吞噬的梦留给了她。
      看来,他是真的走了,不带走尘世的一丝留恋。
      荷依走到窗前,把所有的花枝剪下来,包成小臂粗细的一束,带着它踏上了行程。
      到了墓园后,荷依老远就看见一片装点得很雅致的墓地前立着二十来号人。第三年了,还有这么多人记得他吗?荷依紧紧手中的花束,迈步走了过去。
      “夏荷依,你来了。今年也是特地从国外回来给安格送花的吗?”
      说话的是安格的妈妈。荷依礼貌地鞠了鞠躬,柔声道:“不。我回来了。以后,也不再走了。”
      吴子桐注视着她,终于伸出了双臂:“你终于放下包袱了。欢迎你回来,我的孩子。”
      两个人轻轻的搂了一下,荷依注意到对方隆起的腹部。
      “真的又怀上了?”想不到还有这个惊喜,夏荷依脸上露出了单纯的笑容。
      吴子桐抚摸着小腹,无限爱怜道:“是啊。因为安格一直想要个弟弟妹妹,我也好想再要一个像安格那样的孩子,所以就再要了一个。好容易今年怀上了,特地带来让安格瞧瞧。”
      “……可以再摸一下吗?”
      “当然可以了。来,摸摸这儿,刚才它在这儿踢了一脚。”
      感觉到肚皮上奇怪的鼓包后,两个人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荷依,看到你现在能够露出这么开心的笑容,我也就安心了。你现在睡眠好吗?还会惊醒吗?”
      荷依望着对方,双唇翻动,自顾自地给出了流畅的答案:“不会了。安格已经走了,他不会在我睡着的时候再消失第二次。”
      吴子桐怜悯地看着她,轻抚她肩头的长发:“你这样想就好。出国前你的精神状态太令人担心了,我想安格也不希望看到你那副样子。”
      “我想通了,这不过是我一个人的作茧自缚。其实安格早已向我表明过,他喜欢的人不是我。”
      虽然已经是很明确的事实,但真的说出口后,就像打破了一个符咒,荷依的眼中还是忍不住涌出了热泪。
      吴子桐柔声道:“荷依,你是好姑娘,你一定会遇到一个爱你胜过爱自己的人。现在你有男朋友了吗?”
      荷依的脑海中浮现出龙天的身影。
      “或许……大概……我不知道……”
      吴子桐微笑起来:“看来那个男人还不够用功,没有打动我家荷依的心。”
      “我家荷依”——她注意到这几个字,并由衷感到温暖。
      “时间差不多了,去吧,把你的花送给安格吧。”
      夏荷依点点头,捧着花束走到墓碑前,跪了下来。
      安格。安格。她在心中轻轻呼唤着,可是依然没有任何回音。
      只有满山的树都在沙沙的响着,像是大自然送来的挽歌。
      荷依跪在墓前,双手合十,默默地继续着单方向的交流。当她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顿时觉得天也明了,眼也清了,心里的烦恼一倒而空,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她知道,自己已经彻底认清安格离开的事实,今后的她,可以平淡地回忆起这段往事,和观看一部电视剧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站起来,悄悄退回到人群中。
      而这时,吴子桐无心说出的一句话,却仿佛一道闪电划过她的心间——
      “你带的花真特别,好漂亮的勿忘我啊。”
      荷依只听见心里咯噔一声,手上也是一沉。她睁大眼睛看着对方,突兀地大声道:“这不是勿忘我,是一种兰草。送我的人亲口告诉我是一种兰草。”
      吴子桐怔了一下,随即笑道:“我不会认错的。这是阿尔及利亚种的勿忘我,比较少见。我以前教安格种过,所以认得,是送你花的人弄错了。”
      荷依目瞪口呆地望着对方。
      安格曾经种过的花。
      他知道这不是兰草。
      郁郁葱葱的蓝色小花在她手中摇晃着,发出沙沙、沙沙的声音。
      那种感觉,就像小孩子扭动着撒娇着,一遍一遍合着风声说——
      勿忘我。

      安格是一个十分孩子气的人,他是那么怕寂寞,希望通过一切手段引起别人的注意……
      就算将来我飞升了,我也会在天上注视着你。
      你一定不要忘了我这个媒人哦。不要忘了我为你所做的一切。
      你爱我吗?会把我留在你心里好多年吗?

      夏荷依忽然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完全不顾身后众人的呼唤。她的眼泪在风中止不住的流淌着,身体却在不受控制的疯跑。
      我怎么可以试着去忘掉你?
      我怎么可以勉强自己去忘掉你?!
      你要我花三年的时间才能领会你想说的话吗?
      还有什么话是你想要说的?你说啊!
      我已经问过你无数次了,你说啊!!!
      安格……安格……安格……安格……安格……安格……安格……安格……安格……安格……安格……安格……安格……安格……安格……安格……安格……安格……安格……安格……

      当夏荷依终于筋疲力尽地停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片树林前。
      阳光透过心形的树叶落下斑驳的光斑,她像陷入回忆一样自己迈起了步子。
      荷依,荷依,去看看,去看看“我们的树”。
      心中那个多年未出一声的小人终于发出甜腻地嗯哼声,他寻找着舒服的姿势趴在她胸口上,双手紧紧搂住她的心脉。
      去吧。去看吧。那里有我留给你的话。
      荷依顺着直觉往前走着,这里的一切与八年前已有太多不同,可是她依然笔直地走向那里,犹如神的指引。
      在当年插下小树苗的地方,已经成长出一棵高达三层楼的高大乔木,高挺的叶冠翘首昂立周围,肆意宣扬着它旺盛的生命力。
      站在树下,荷依终于有了一种敬畏的感觉。当年从马克杯里艰难探出小头的树苗如今已经成长为此间的霸主,再过十年,它会怎样?再过百年,它会怎样?再过千年呢?
      这是他们的树。
      他和她亲手种下的,迁延千年的羁绊。
      荷依把手掌平摊,摁在树干上,然后闭上眼睛,对心中的小人说——
      好吧,我来了,你有什么要说的?
      他别扭地扭了一下小身子,趴在她耳廓上悄悄说,往上看,往上看。
      她睁开眼睛,目光缓慢往上寻找着,在那用岁月年轮雕刻的粗糙画布上,她终于找到了几个已经有些模糊的字迹。
      安格喜欢荷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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