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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慧极必伤萌去意(二) ...

  •   同样的问题,龙天也问了白望。
      “安格的所有检验检查都做完了,结果也都出来了,为什么要骗他说还要再等等?”
      龙天的眼睛里散发出精明的锐光,一瞬不瞬地望着白望。
      白望颇玩味地看着他,忽然答非所问来了一句:“你似乎很关心这个病人。”
      龙天皱起眉头,语气中已经带上了一点情绪:“我关心我的每一个病人。”
      “尤其是这个,对吗?”白望用钢笔敲着自己的手指,“知道吗?在你之前,每一个负责安格的医生从不主动向我汇报他的病情,以至于……我不得不亲自出任他的主治大夫。”
      龙天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随即苦笑道:“就这么讨厌他吗?对于让别人讨厌他这件事情,安格还真是干得得心应手乐此不疲啊。”
      “你不讨厌他吗?从没有因为我的任命而感到抱怨吗?”白望认真地看着他。
      龙天一扫往日任性随便的模样,慎重其事道:“要说没有一点抱怨那是不可能的。我也有七情六欲,也受不了他每日里冷嘲热讽,事事挑刺。但有些事情本来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过的,古人说难得糊涂,也就糊涂中过去了。他虽然偏激,但我觉得也还好,毕竟不能把他当成正常人看。更何况……我很同情他。”
      “同情他?”白望感兴趣地追问道,“要知道安格最恨别人的同情。如果让他知道一定会K你K到满头包。我听别人说你总是把‘和病人做朋友’挂在嘴边,那在你心目中安格到底是病人还是朋友?”
      “这不矛盾吧。主任。”
      “你会结交安格这样的人做朋友?”
      龙天露出思索的表情:“的确。如果单纯只是想交朋友的话,我不会给自己找这么大一个麻烦。我对他好一开始只是处于医生的职业感……后来接触加深以后,发现他也并不是那么讨厌,慢慢的信任感也加强了……我能够看到关系的改善,而且这是有益于工作开展的改善,所以我并不后悔……”
      “哪怕,你知道这个朋友会死?”
      龙天颇为惊吓地抚住胸口,甚至夸张地退后一步:“主任,您怎么跟安格一个腔调啊?他不是为移植骨髓才进来的吗?怎么忽然又变成死不死的……”
      我可以信任你吗?白望出神地望着龙天,我可以把他交给你吗?
      白望自觉话已经说太多了,他突然把安格的病历夹抛出来,扔到龙天面前,板着脸说道:“你能够设身处地的替病人着想,这很好,值得鼓励。可是感情归感情,工作归工作,公私还是要分开的,不然就会影响你的判断力。你说安格的检查检验结果都出来了。那我问你,他入院时的血象多少,现在多少?有没有变化?怎么变化的?这个值让你想到了什么?有没有警惕感?”
      几句话问得龙天目瞪口呆,好半天才诺诺答道:“就算指标不太好,也无伤大雅吧。他不是很快就可以骨髓移植了吗?”
      “那我问你,再障病人有哪些治疗方案?各自优缺点和适应症是什么?安格目前的情况最适合哪一种?还有没有其他复选方案?时机成不成熟?这些你都想过吗?”
      龙天忽然觉得冷汗一层一层冒了出来。他不是没想过这些,可是因为安格并不是急症入院,而是在身体条件良好的情况下入院等待手术的,所以他更关注地是安格心理上的疗伤,而非医疗数据上的观察。白望这番话犹如醍醐灌顶,指出他应该考虑的方方面面。龙天“啪”地一靠脚,敬了一个军礼,大声回答道:“知道了!首长,我以后会更加注意!”
      白望啼笑皆非地踢了他一脚:“少跟我玩部队上那套。军训的时候我恰逢急性阑尾炎发作,一天兵都没当过,别学那些小护士净生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龙天笑嘻嘻挨了这一脚后,抱着病历本说告辞。只是快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又站住了,转过头认真说:“主任,虽然您不认同我的观点,可是我真的觉得,在对待病人这件事情上,公私不分也没有什么不好。”
      说完这句话后龙天鞠了个躬,开门出去了。白望怔怔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终于忍不住又点了一根烟。
      公私不分吗?
      就算……
      变成我这样也没关系吗?
      他呵呵地低笑着,忍不住又从抽屉里拿出烟盒来,并彻底无视了墙壁上贴着的禁烟标识,堂而皇之地点燃,让肺里充满尼古丁的罪恶芳香。
      当烟雾弥漫起来的时候,终于掩住了他眼中的一丝泪光。

      龙天还是根基尚浅,三言两语就被白望转移了话题,最后还感激涕零而去……这就是人太单纯的坏处。
      不过安格就没那么好打发了。
      安格皱起眉头,盯着夏荷依给自己扎血,第一百零一次地怀疑道:“夏护士,检验检查我记得都做完了,怎么现在又开始检查?天天给我扎血是觉得我血运很丰富是吗?”
      夏荷依为人寡言少语,做别的职业就稍显木讷,但很适合当护士,面对患者的任何呱噪都可以泰然处之。
      “这一点点血不会影响你的健康。我也只是执行医嘱而已。”
      安格立刻敏感起来:“谁的医嘱?龙天的?还是……白望的?”
      荷依收集好标本,这才抬起头来:“有什么不同吗?他们俩难道不都是你的主治医?”
      安格寒着一张脸:“完全不同好吧。龙天那傻帽也就算了,就算哪根筋搭错了我也能给揪回来。如果是白望……那就该小心了。”
      “为什么要小心望爷?他不是你最喜欢的医生吗?”
      曾经。是。
      我最喜欢,最尊重,想要他成为亲人的人。
      安格有些出神地回想着和白望的点点滴滴,那些不分彼此的信任感早已经埋葬在深渊的泥里,腐败变味了。
      夏荷依不知道他的小脑袋瓜里转着些什么,眼见着床头那一排排马克杯里的花泥有点干,她用手摁了摁,转身取过一个滴管来,从自己喝的矿泉水瓶子里吸出水,再小心地挤在花根旁。
      那种小心的态度,就好像她在做生物实验一样。
      “你这是绣花还是养花呢?”旁边横插进来一个声音,语气中几分不屑。
      荷依却不以为许。
      “别露出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当初你怎么也养不活的桉树苗还是我养活的呢。”回想起那时,夏荷依脸上露出柔和的笑容,“说起来我也再没回去看过那棵树,也不知道长得怎么样了。等你好了以后,我们一起去找找看吧!”
      安格怔了一下,随即冷笑道:“亏你当初还口口声声说‘我的树’,其实根本没挂在心上。实话告诉你吧,那棵树我回去看过了,长得跟豆芽菜似的,还没旁边的草高呢。掩在一群乔木中间根本找不着。啊……也不知道谁骗我说那就是桉树,老弱病残成那个样子,真是丢了它祖宗的脸……”
      眼见着安格的脸色越来越暗淡,荷依猜测他一定又是联想到自身,连忙安慰道:“再脆弱也是‘我们的树’不是吗?桉树很难活的,被扔在荒野地里自生自灭还能顽强地活下去已经很难得了。我们应该庆幸才对。”
      安格瞥了荷依一眼,强调道:“那是你的树。跟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荷依抿嘴笑了起来:“好吧,我的树。跟安格只有一毛钱关系——是他给了我树种。”
      安格撇撇嘴,露出一副既说不上满意也说不上懊恼的表情。或许他觉得不宜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于是拧着眉毛挑刺儿道:“我说你啊,最近也来得太频繁了。以前每天三四次,现在每天五六次,连养花种草你也管,当护士有这么清闲的吗?”
      荷依忍住笑低声道:“有这么明显吗?我都不觉得。安格你还数得真清楚呢。”
      安格闻言立即乍起,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荷依看他一副被踩住尾巴的毛样儿,心中又是喜又是忧,就像麻团在油里滚了一遭,又香又软却入不得口,只看着心焦。她低下头轻声道:“其实,自从你进来后,我就一直想着能多看看,再多看看……不知不觉中,就变成更多看看了……”
      安格快速将目光调整到一个完全不相干的方向,却依然感觉到睫毛不住颤动着,眼前一片视物模糊。
      “可是在这四年里,你却一走了之,一点消息也没有。”
      不想说这个,像兴师问罪一样。可是忍不住就脱口而出。
      “……我和伯母有过联系。”
      “你不知道我跟妈妈平时根本无话可说吗?”
      “可是……我没有勇气直接找你。告别的时候被用了很重的话,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你我没有考上医学专业只学了护士,我不知道自己这副惨淡的样子如何站在你面前。所以……只好在自己蜕变成一个还看得过去的形象后……”
      荷依看着一脸纠结却还装作不在意别着头的安格,终于鼓足勇气道:“想变成能让你驻足瞩目的女性后再回来。”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里,他紧紧锁住眉,牙关绷得死紧。他的胸腔里有根大棒子一直搅动着,把五脏六腑弄成一团糟。等那阵痛终于过去后,他继续望着不知名的方向,冷冰冰道:“就算再出色,也只是一个护士而已,算不得什么吧?”
      在他的脑后,荷依的目光瞬间黯淡了下去。
      “是啊。只是护士,我也知道自己很差劲。”荷依不知所措的自嘲着,拧着手指。
      “所以啊,脑袋不好就不要乱许诺,更不要头脑一热就发莫名其妙的誓。那些不知所谓的话,能忘就都忘了吧。”
      夏荷依懊恼道:“可是你快好了。”
      安格单眉一挑:“你治的?”
      夏荷依顿时语塞。在这种气压下还能继续交谈,那自己不是圣女,而是神了。她端起托盘一言不发地出门后,安格的目光一时间变得阴郁无比——
      他低头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面色一时恍若死灰。

      当天晚上,安格第一次主动站在了白望办公室门前,并鼓足勇气推开了那扇白门。原本以为会有一场猫鼠游戏般的唇舌大战,却不想厉兵秣马赶上了空城计——主人不在。看他桌子上依然像洪水过境般狼藉一片,安格不由发出呲笑的声音。
      “应该还回来吧,不然怎么对得起这乱劲儿。”
      安格大咧咧往老板椅上一靠,一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无耻样,顺手还翻翻桌上凌乱的书稿病历。这时,他无意中扫过医院办公电话号码簿,头皮顿时一紧。
      要试试吗?
      嗓子顿时干涸起来,手心里也全都是汗。安格本能地恐惧着,恐惧着迷雾背后的事实,但他还是会忍不住,就仿佛沙漠行走的人忽然看见绿洲般一把抓起了电话。
      “骨髓库吗?我这里是血液科。白老板让我问一下下周一安排的那场骨髓移植准备得怎么样了?”
      心跳扑扑地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潜意识中总觉得自己已经刻意压低的嗓音还不够稳重,不够镇定。但这样就已经是他的极致了——他没有办法不让自己的手发抖。
      而后,他就这么抓着电话,认真听着,直至世界上所有声音全部消失。
      而后,他才发现,白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走了进来。
      正无声无息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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