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星月交辉（终） ...
-
天空飘起了牛毛似的细雨，飘飘洒洒的，落在脸上潮气一片，温润沁凉。
老鬼动动眼皮，只觉沉得不行。
迷蒙中，有熟悉的声音似远似近地响起，如释重负地带着长叹，“四哥可算醒了，到底邪阵中遭遇何事，怎的痛至如此？”
那声音含着欢欣，气息喷洒在耳边。老鬼动动手指，伸手过去，“是祥弟？你来。”
他抓住对方伸过来的手掌，死死攥紧，却仍然心有余悸。
掌中手指温热，顺着指尖摸上去腕处，那里脉搏一下一下有力搏动，那是生命的迹象。老鬼慢慢摩挲着那腕间寸许肌肤，听着耳边声声呼唤，终于找回心神。
是了，这是袁满，他转世的兄弟，好好的活着，就在他的身边。而他前世的兄弟，也好好的睡着，也在他的身边，在他亲自为他选出的万年吉地里。
一切不过大梦一场，可笑他前生念佛半世，如今又潜心修行，事到临头居然轻易就入了障，几乎半点抵抗余地也无，……眼下，莫非是被贤弟所救，只不知那邪阵如今如何了。
一念至此，老鬼心中蓦地一惊，安知现在就不是依然被那幻象所惑？他勉强凝神，试图探究身边这个袁满心内情形，却不想略一施为，崩裂的经脉便痛楚难当，连带的双臂一起抖个不停，几乎再也握不住掌中那只手。
这动静不小，袁满看的心惊肉跳，急急搭上老鬼手腕去切脉，越急越切不准，摸了半晌才猛然醒悟，不由暗骂自己脑筋短路，老鬼心脏停跳近三百年，又何来的脉？他思来想去，干脆捏个指诀催动内丹，想要吐出这珠子助兄长疗伤。然而老鬼的内丹不过寄放在他体内，运功催动随意，要取出却是困难。
正着急没奈何，身边香风掠过，身体眨眼间便被一只纤纤玉手拂开，眼前只见衣袂一闪，那只玉手已经抚上了老鬼后脑，在那里按了不过片刻，那傲气凌人的女子便收了手，冷冰冰给出诊断，“经脉尽断，你们有的苦了。”她伸手在老鬼眼前晃了两晃，示意袁满，“看到没有？”
仙家女子举止轻盈似有若无，手上这两下连半点空气都未扰动，是以老鬼竟一无所觉，双目凝凝动也不动。
袁满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默默走过去握住老鬼的手，催动内丹将龙气凝成细细一缕小心传过去，另一只手在他眼前轻轻摆摆，被老鬼觉察到，伸手拦下捉在手里。
周弘一个没忍住，一声带着哭腔的“阿玛”就喊了出来。
老鬼皱一皱眉，“闭嘴，这是嚎丧呢？你阿玛早就驾崩过一次了用不着你这点子殷勤！”听到周弘的存在感瞬间消失，陛下这才缓了神色，轻轻拍拍弟弟手背，安抚一句“就是急怒攻心，过段时间就好了”。
旁边传来一声冷笑，老鬼转头呵斥，“这耗子精谁找来的？天申是不是你？”
地涌夫人眉毛一挑就要上前，被周弘拽着衣袖拼命拦下，然后嗫嚅着提醒他爹，“夫人是来帮忙的。”
“谁要她来了？”老鬼不忿，“朕何时用得着一只耗子帮忙了？往日让你离这些猫三狗四远一点你都听到脑后去了吗？”
周弘料想他爹这次估计是吃了大亏不愿意丢丑人前，只得在这边对着师傅狂打手势求她忍一忍。
地涌夫人看看这对父子，冷哼了一声，带着她带来的天庭城管队径自离开。
老鬼竖着耳朵听动静，但闻身边众多人声窸窸窣窣都消失了以后，才松了一口气靠着袁满身上，搂着他胳膊问，“你在那邪阵里可有伤着没有？这里那恶灵如何了？”听袁满一一解答了，才放下心来。
原来，就在陛下冲冠一怒之时，袁满那边也正好动起了手。也不知是不是这兄弟俩生来默契，破阵的时辰竟分毫不差，两个阵眼同时受到攻击，那守阵之人立时忙乱，邪阵顷刻便消失了。一瞬间巨大的反噬力量弹向恶灵，将其自身伤了个七七八八，便再也经不住周弘的攻击。另一边磨磨唧唧的吉吊大神这时候才终于出阵，刚好够得上扫扫尾。
至于地涌夫人一众，来的就更晚了，她之前本来是和周弘约好过来强拆那座舆图不存的违章建筑的，结果找到李天王说明了情况，各项手续走下来时间已是不早。夫人怕耽误了时间徒弟吃了亏，紧赶慢赶的过来，谁知到了这地界才发现满不是这么回事，赶紧先遣了城管队把周围斗法毁了的山石林木全恢复好，免得凡间之人偶然看到了起疑，自己则在遍地焦土里找出那不靠谱的徒弟了解最新进展，一并就见到了牛人吉吊，这才搞明白了违章建筑原委。原来竟是这位上古神兽弟控属性作怪，为了让自己这个灵气不足的小兄弟静心修行，便精心挑选了这地气充沛的福地，瞒过了天宫，千辛万苦、机关算尽的，还挺让人感动。
地涌夫人表示了理解，又暗示了一下城管队员回去报告怎么写，大家刚打算愉快地告别，就瞅见半空里一人抱着另一人，踏着轻薄云雾缓缓降下。
周弘本能认为是他家叔王伤了，喊着叔王就过去了，到近前才看清这次伤的居然是他爹！
“说起来四哥到底遭遇了什么？怎么伤成这样？您说给臣听了我才好对症下药。”
老鬼却是明显不愿多谈，只捏了捏袁满手掌哂一句，“你岐黄上有造诣不假，这术法疗伤上有多少斤两我能不清楚？能下什么药？——左不过就是那些事，跟你遇到的没差。”
怎么可能没差？没差就不会伤成这样。袁满不以为然，冷不丁听到陛下在耳边慢声细语，“怡王不要以为朕伤着了听不见就可以随意腹诽朕躬。”一边说，还一边故意磨了磨牙。
所以说有时候彼此太了解了也不是好事。距离太近，怡王殿下大约缺氧，耳根略微发红，只听到陛下靠在自己肩上问他儿子，“你杵着等领赏呢？”等着周弘喏喏连声后，就又转过头来问，“那小子走了吗？”袁满嗯一声，就见陛下撑起身，难得的露出些软弱喟叹来，“……过来我亲亲，四哥不瞒你，此番确实受惊不小，又瞅不见你，到这会儿还没缓过劲呢。”
两人靠在一起耳鬓厮磨了一阵，袁满调整呼吸，慢慢给陛下讲起自己的阵中遭遇。
其实说来也简单，既然他自己是真的，那里面那个怡王就是假的，既然所有npc所做的都是把他引到怡王面前，那么这个怡王自然就是邪阵的眼中之眼，真怡王殿下认为，过去打一顿一定是有好处没坏处。
“只是不曾想，那恶灵竟然已经能三分其身，留在这里与天申缠斗的乃是其形，有几分本事脑筋却反应不够迅速，我那边的只是他的影，完全禁不住三拳两脚，其质却在四哥一边，承者其真身法术的七八成。”袁满叹口气，握住老鬼手掌，拇指在脉搏的位置徐徐摩挲，“这就是四哥闯了那阵，若是换了我，只怕……也是我学艺不精，累的四哥如今伤成这样。”
老鬼听的本来也是后怕，然而听他这样内疚，便挑眉笑道，“你这自责的好没道理，本也换不得你，阵分阴阳，这本来也是冥冥中注定了就该我去的。”他拍拍袁满手背，轻轻捏起上面一层皮肉略略一提，又揉着那片送嘴边吻吻，安慰道，“放心，经脉这个不好说，但这眼么，今后好生调养调养，龙气细细护着，过不了多久就好了。——历来都是你编了瞎话蒙哄我，四哥什么时候骗过你，信我就是。”仿佛是怕袁满再多想，他忙忙地换了个话题，转而问起那恶灵来历。
袁满闻言顿了顿，扭头细看老鬼双目无神却一脸殷勤仿佛真的求知心切的样子，默默闭一闭眼。他们太默契，很多时候彼此甚至不需多言便知对方心意，此刻双方心神感应虽断，也无法眼神交流，袁满仍是瞬间明了兄长一番拳拳爱护。他心中默念静心咒法，顺应老鬼心意调整情绪，待几秒后一切妥当，才执手细谈。
“那恶灵被反噬的厉害，此刻被吉吊带走，想来归路不会太好。至于其来历，虽来不及审问，臣此刻倒是可以猜上一猜。”
“哦？怡王到底明达，说来听听。”
“我在阵中所遇之影，说白了不过一有灵幻像，其智其能与本尊都相差甚远，自然定力也一般，在被我重伤之下，心底怨怼之气便陡然放出。当时只听到其指天怒骂，说是文王啖子，其后为父者演卦登仙享万世香火，为子者居紫微星宫佑护帝皇。同样行事，他却为国君所忌，一片忠心反获罪，成为弃子郁郁而终。这一口怨气咽不下，只恨苍天不公诸神无眼云云。——有此一节，再联想其人服饰口音、时间断代，便不难猜想，”
“倒是没想到居然是他，这便是他入魔的缘由？”
“是。”
“愚蠢。文王身膺天命百神相助，他小小诸侯之臣，牺牲其子不过为了自己权势不失，初心便已分天壤，这也是能比的？”
“所以才说是入了魔道，从他决意逆天的那一刻起，他便已不可自拔了。可见这逆天——”袁满说到此处，心头忽然闪念，不由便若有所思起来。
不想思路都还没理清，便被老鬼蛮横打断。“不许胡思乱想，我们最多逆了阿玛，什么时候逆过天？”
“没说逆天，只是忽然觉得心里不踏实，四哥这肉身、这经脉，试问世间有哪个鬼能断了经脉？”
“不是给你解释过了？不是世间没有，自己见识少！”老鬼撇撇嘴，忽而佯怒，“原来你还是不信我！怡王你竟敢怀疑朕躬？！”
“臣没有。”
“你就有！”老鬼怒指，“乖乖不得了，怡王如今这是主意大了，连朕的话也听不进去了！”
“我没……算了，是臣错了。”袁满无力，都不想去看陛下的脸，那上面活生生的眉飞色舞和死气沉沉的双眼，怎么看都违和，让他忽然就没了斗嘴的力气。
他屈服的太快，老鬼颇觉意外，竟张口结舌了一下，继而眉目间更加灵动起来，“那……认打认罚？”
“陛下随意。”
“好~”
“……”
“……”
陛下太开心，袁满看着那张脸太纠结，两下里竟然一瞬间相对无言，良久，袁满才复又开口，“许是这段时间劳心劳力，整个人疲累的很，待略加调养后，四哥我们出去散散心如何？”
“散心？”老鬼无焦距的双眼转了转，“是不是散着散着就散到江西去了？”
见心思被猜中，袁满尴尬咳一声，“其实——龙虎山风景不错的。”
老鬼握着他手，埋头摸索着手指把玩了一阵，终于长叹一声，“罢了，你想去那就去，我们兄弟两个，总归是要在一起的。”他说罢，将人一把拉进怀里，侧头蹭到耳垂解恨似的咬一咬，口中溢出几分愤懑，“怡王你这个性子，不论过几辈子，都总有那么一两处老也改不了，特别不讨人喜欢。”
袁满没答话，他闭着双眼将老鬼搂紧，长长地、缓缓地呼出胸中闷气。
山谷已被天将恢复原样，丰沛地气虽未完全正常，但流向已然趋缓，冷冷清风沁人心脾，一切都回到了他们在地灵水镜中看到过的仙境模样。
耳垂传来细微刺痛，袁满微微笑起。
怀里的皇帝陛下也会恢复原样的吧，师门传承一千九百年，不传秘法数不胜数，一定会有办法的。“四哥，我们去龙虎山。”
老鬼不屑撇嘴，“不是都答应你了？——怡王你又不信我！！！”
“我信。”
这世间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就连怡王都有很多个。但是，雍正皇帝的怡亲王却只有一个，他们在那么久那么久之前就心血相溶彼此相依，相扶相持着登临了绝顶。那时候的他们就像此刻一样，在冷风中互相倚靠，身边没有人，也不需要什么人，他们是知己、是兄弟、是彼此的半身，不分你我、不设防备。就如同这一路行来，崎岖荆途的苦、登临送目的乐、一览众山小的无上荣光，每一次每一次，他们都在一起。
怡王不相信陛下，怎么可能呢？
“要两个人才不无聊，好长的路呢……”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第85章 星月交辉（终）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