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冬》珞此

5、相遇（二）

　　天空灰蒙蒙的下起了雨，虽然不大，但是打在身上仍是会有一种黏黏呼呼的感觉，极为不舒服。钟理浩站在公共汽车站牌前，无不郁闷的想着要是出门前肯听奶奶的话带把伞就好了。此时此刻他才深刻的体会到‘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深刻哲理。

　　可是，现在才后悔会不会已经太晚了点？他只希望在他到家之前雨不要越下越大就好。

　　天色越来越暗，但钟理浩却始终不见公交车的身影。学校在郊区，来来去去几乎全部都是私家车和公车，鲜少有计程车出没。无奈郁闷到极点的钟理浩也只有任命的乖乖站在公车站牌下眼巴巴的望着来来去去的车辆。看似平静，其实心里早已经把公交车司机骂了个狗血淋头。

　　正低头暗骂着，眼角余光忽然间瞟到了一个和他同样命苦的女生身上，身穿白色连衣裙，她的身形看起来很小，和身高一米八几的自己比起来就袖珍的有些可怜。而此刻，她也正站在站牌下，一双手捏着裙角，表情苦闷的盯着前方来来往往的车辆。

　　刚才还无比郁闷的心情现下忽然缓和了好多。也好，有个人陪总好过自己一个人在这受气。

　　明明刚才还是点点大的小雨，不知怎的现在就变成了石子一样的大雨，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一颗颗豆大的雨滴啪嗒啪嗒落到地面，站牌上原本就不够长度的遮雨棚此时已经完全挡不住它的攻势，早已被打得七零八落。灰色的天空已经变得接近墨黑，黑压压的一片，仿佛下一秒就要坍塌。

　　钟理浩站在那里，像一只可怜的落汤鸡，身上的白衬衣已经被雨水淋得透湿，紧紧地贴着皮肤。

　　他从包里拿出今天早上出门时奶奶放在包里的外套，他很庆幸当时奶奶的坚持，说什么怕他着凉之类的话。好让他现在有个工具可以暂时遮挡一下暴雨。

　　目光一转，他看到不远处同样那个被淋得在雨中瑟瑟发抖的可怜身影。钟理浩在心底长叹一声，看来，自己是又要受苦了。

　　童忆岚抱着手臂，低着头在风中微微颤抖。长长的头发被雨水淋成一缕一缕的贴在脸颊上，湿湿黏黏的让她觉得很难受。原本就不厚的连衣裙此时变得就像一张纸那么薄，随着暴雨而来的风使劲的拍打着她的身体，像一把把尖刀，快要将她割出血来。她可怜兮兮的站在那里，心里不断的祈祷默念公车快快来公车快快来。忽然，她觉得雨停了，欣喜的抬头一看，却正好撞上她头顶上将雨盖得严严实实的黑色外套。

　　她稍稍偏过头，看见了男生削瘦却骨骼分明的胸膛。她费力的抬头，不知怎的，就再也离不开那样的目光。

　　她常常会被这样的目光吸引过去，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觉得他黑白分明的瞳孔很好看，又带有一点琥珀的颜色，神秘又性感。

　　一瞬间，她好像连呼吸都忘记了。

　　后来她曾对他说，你这双眼睛啊看起来就很聪明，总是精光闪闪的，好像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不像我，只懂得耍一些小把戏小伎俩，还每次都被毫不留情的戳破。说完她只顾傻傻的笑，露出两个很淡很淡的酒窝，那模样，煞是可爱。

　　只是，她在心里缓缓道出：若是真的拥有这样一双眼睛，什么都看得通透，那样的生活也怕只有寂寞与荒凉。可能他就是看透了所有人的心，最后偏偏看不透的，是自己的心。

　　“那个…”
　　童忆岚张张嘴，觉得喉咙很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忽然，她看着前方尖叫一声。

　　“公车来了！”

　　钟理浩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果不其然，昏黄的夜色中，一辆黑色小巴士缓缓驶来。朦朦胧胧的雾气笼罩着，若隐若现。

　　此时的童忆岚已经完完全全忘记了道谢这一回事，她已经完完全全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之中，兴奋地手脚并用，以至于她根本没有注意到旁边男生略带有一些诧异及取笑的眼神。

　　公车在他们面前停住，童忆岚蹦蹦跳跳的上了车，白色的裙摆荡漾下一圈一圈的水珠，水钻的耳钉在夜色的掩盖下显得越发的明亮好看。忽然，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匆匆忙忙回过头对他说：

　　“今天谢谢你，我叫童忆岚，回忆的忆，纪晓岚的岚！”
　　说完，她像是要确定记住他的样子似的，在公车关门之前又回过头看了钟理浩一眼，眼里似有明亮的水珠，一晃一晃的闪着不知名的光。

　　直到车门关上，钟理浩才记得要跟女生说再见，可等他把手抬起来才看见越行越远的车，他站在那里，莫名其妙的就笑了，只是忽然觉得有一股温暖的气流徘徊在心房。在他记忆深处，从来没有人对他如此温暖，纯真的笑过。

　　回到家，奶奶正在做饭，看到浑身湿透了的钟理浩，赶忙放下手中的所有事情，拿了一块大毛巾递给钟理浩。奶奶拘偻着身子，步履蹒跚的在陶瓷地板上来回移动。他看着那个小心翼翼的背影，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的奶奶也是如此，小心翼翼的拉着她，走到父亲面前。他看到血迹沿着洁白的床单一滴一滴落到地面上，清脆的‘啪嗒啪嗒’的响着。他很想开口唤一声“爸爸”，可是那声音仿佛卡在喉咙口，咽不下去吐不出来，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一股很腥很腥的味道，憋得他很难受。

　　“小浩，在发什么呆？吃饭了。”奶奶的声音传来，钟理浩甩了甩倘着水的头发，走了过去。

　　他坐下，端着饭碗，忽然有些食不下咽。

　　奶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夹了一块肉到他碗里：“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第一天去学校不习惯吗？”

　　钟理浩笑了笑：“没有…”语气一顿，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可能是淋了雨吧，头有些昏。”

　　奶奶不放心的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哎呦…这么一说还真是有些烫了，你快点吃完饭休息去，实在不行奶奶带你去医院啊…”

　　那双布满疤痕与青筋的手轻轻覆盖在他的额头上，他还能清晰的感觉到奶奶的掌心有残破的老茧，割得他有些生疼。他将奶奶的手拿了下来，放在手心里，柔声安抚：“没事，休息休息就好…”

　　她一听，语气还是十分焦急：“那你吃完了赶快回房吧，一会奶奶给你煮点姜汤去去寒…”

　　结果原本每天吃完晚饭都会帮着忙洗碗的钟理浩今天却被奶奶推出了厨房，并且被严厉呵斥回房休息。钟理浩无奈，只好进了房间。躺在床上，他伸手摸了摸额头，该死的，好像真的有些烫。回想起来可能是今天在雨里站得太久了，瓢泼大雨在头顶肆虐。要不是身后的巴士司机拼命的按喇叭，他还真不知道要站到什么时候去。

　　眼前忽然浮现少女纯净如白纸般的笑容。即使浑身湿透也要努力开心的样子让他觉得很窝心。

　　她…叫什么来着？

　　“我叫童忆岚，回忆的忆，纪晓岚的岚！”

　　………

　　钟理浩勾唇一笑。童忆岚是么？

　　想着想着，钟理浩觉得头有点头重脚轻的感觉。喉咙干干的，头也有些晕。他撑着身体到书桌前倒了一杯水，“咕噜咕噜”一口就将它喝完了。放下杯子，依旧昏昏沉沉的倒在床上。昏黄的灯光，将他的意识带回到了很久远的时候。

　　他好像看到了妈妈的身影，忽近忽远的，却又让他觉得如此清晰可见。钟理浩微微一笑。真好，我又可以在梦里看到妈妈了。

　　其实，钟理浩也知道，他只有在梦里，才能看到妈妈。

　　意识就那么一沉，钟理浩慢慢的睡了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钟理浩慢慢睁开眼睛，意识到有人推他。他费力的将眼睛挣到最大，模模糊糊的看到奶奶焦急的脸庞。

　　“来来来，快把药喝了，你发烧了…”

　　奶奶托着钟理浩的肩膀，吃力的将他扶起来。小心翼翼把药碗放到他手里：“快喝吧，喝了睡一觉就好了…”奶奶的声音很轻柔，仿佛自己哄着小时候不肯吃药的自己。

　　她的眉心总是有一道怎么抚都抚不平的沟壑。

　　喝完药，奶奶扶着他躺下。替他掖好被子，动作很小心的，像是怕打扰到了他休息。

　　钟理浩躺在那里，脸一半是明亮，一半是昏暗。那双沉浸在黑暗中的眸子，借着点点的月光越是乌黑发亮。照得人心生疼。

　　“奶奶，我没事…你也去休息吧。”不忍她太过操劳，钟理浩拉过她的手，声音已有些疲惫。

　　奶奶撑着身体站起来，苍老瘦弱得仿佛风一吹就倒。
　　“恩，你好好休息…奶奶不吵你了。”

　　他在背后看着奶奶有些颠簸的脚步，忽然很想哭。

　　他是一个被母亲抛弃的孩子，父亲又死于一场不幸的车祸。照道理，他应该被送去孤儿院做一辈子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的小孩。可是奶奶…奶奶却一手撑起了照顾他的所有任务，她不愿意把自己送去叔叔那里或者孤儿院，她害怕自己会受哪怕是一丁点的委屈。所以，她将钟理浩守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亲眼看着他慢慢成长，也亲手让自己慢慢苍老。

　　他到底该怪谁？怪父亲的薄命或是母亲的绝情？他甚至连记忆中的父亲母亲是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如何怪？如何恨？

　　有时候他甚至会想，如果注定要被抛弃，那么他宁愿一辈子都不要见到母亲，若是见不到，至少他还会在心里为她编一个很好的理由，一个让她不得已离开自己离开父亲的理由。但若是见到了，知道了真相，他害怕迎接那丑陋的一刻。他害怕母亲会突然说出一个让他永远都不可能接受的理由。那样，他会恨她，会恨之入骨。

　　他宁愿守着那些飘渺模糊的记忆生活下去。至少那在他心中，还是美好，还是完整无缺的。

　　那个夜晚，钟理浩就这么一直一直回忆着，从有父亲母亲记忆的那一刻开始，不断不断的回想着从前他快乐的片段。就那么汲汲营营的想要抓住一点点亲情的温暖。直到意识逐渐模糊，直到自己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