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冬》珞此

1、楔子

　　楔子

　　昏暗的走道上有暗黄色的灯光在不断闪烁，长长的走廊仿佛是一条延绵不尽的一直通往最黑暗深处的路，狰狞的残忍的决绝的低泣着。

　　而在这走廊尽头的是一老一少焦灼的背影。

　　“奶奶，你说爸爸在里面？”滑腻的童音传入老人的耳朵，有些茫然，有些疑惑。

　　一只满布皱纹的手轻抚上钟理浩稚嫩的双颊，尽管她用尽力气克制住体内悲伤的浪潮，却仍将情绪泄露在指尖，但只是很轻很轻的颤抖。

　　“小浩乖，等下就可以见到爸爸了。”

　　“可是，妈妈又在哪里呢？”他睁着茫然的大眼睛，回头四处寻找。一张小脸被凛冽的寒风吹得通红。

　　此刻，已是十二月，深冬。

　　此刻窗外狂风大作，窗户都被吹得猎猎作响。清冷的走道上只有他们两人，让钟理浩愈发的觉得寒冷。

　　老人的手忽然停了下来，那蓄满泪水的眼眶看着他，那目光包含了太多太多他看不懂的复杂的情感，最后终于隐忍不住的，让眼泪一滴一滴的滑落。

　　“妈妈可能…”

　　忽然，长廊尽头的大门被一双手猛地推开！

　　何美珊神色慌张，两三步并作一步的飞快向前冲过来！

　　此刻的她已经顾不上被风吹得凌乱的衣衫，她只想，只想看看那个男人！那个做了她十年丈夫的男人！那个即使她狠心将其抛弃却在最后依然毫无怨恨还她自由的男人！

　　哪怕，哪怕只是最后一面，她也要见到！

　　毕竟，她欠他那么多啊…

　　忽然，她目光转到昏暗灯光里那个冷得瑟瑟发抖却依旧双目澄亮的小小身影。

　　她的脚步渐渐的慢了下来。

　　若问她当她做出这个决定之前最让她犹豫最让她舍不得的是谁，那便是那个她疼了爱了七年的儿子。她知道自己对不起钟理浩，所以她理所应当的心虚，甚至有些躲避他期盼的眼光。她知道，当儿子长大了知道了所有的事情之后，会恨她，会恨自己为什么会有一个这样绝情的母亲。可是她没有办法，她无法一辈子都面对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那样她会痛苦，会崩溃，甚至会死掉。

　　是。她承认自己自私。宁愿牺牲了所有人，来成全自己。

　　“妈妈！”钟理浩欢快的扑了上去，双手紧紧地圈住她的腰。

　　何美珊看向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老人，她看懂了她眼神中的责备，于是有些生硬的将围在自己腰肢上的手扯了下来。

　　“小浩乖，妈妈是来看爸爸的…”

　　她蹲下身，摸着钟理浩的头，语气宠溺。可眼睛却仿佛故意躲避一般。她就是无法坦然的面对他纯真无邪的眼眸。

　　那是一种无声的谴责，令她无时无刻不受着良心的鞭挞。

　　何美珊站起身来，双眼红肿。

　　“钟昊他…怎么样了？”

　　她看着墙壁上悬挂着的鲜红的‘手术中’三个大字。只是感觉左边胸口被紧紧堵住了，闷闷地有些疼。

　　“你说你…还来干什么…”

　　老人握紧了双拳，似乎在极力抑制着愤怒。布满皱纹的额头上，一根一根暴跳着青筋。而那双快要被一层一层坍塌的眼皮覆盖的眼睛里，已是蓄满了更多的泪水。一滴一滴争先恐后的沿着双颊流入嘴角。

　　看着老人不断抽搐的嘴角，何美珊闭上双眼，愧疚的低下了头。只可以从她不断抖动的双肩看得出来她在哭泣。

　　然后，彼此都没有说话。走廊上是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还弄不清楚事情的钟理浩，依旧扑闪着双眼，目光不断地从妈妈和奶奶身上扫来扫去。

　　良久，何美珊抬起头，双目通红。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

　　“妈…今天…我只是来看看钟昊…顺便…看看小浩。”

　　“你都已经抛弃了他为什么还要来看他！不错，小浩他是需要母亲！但是如果他知道他的母亲是个怎样的人，我想他一定会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老人狠狠地盯着她，仿佛要把她丢入十八层炼狱让她永不超生！

　　此时何美珊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最后，她终于受不了的放声大哭。

　　她不敢想象，若是有一天，钟理浩对她恨之入骨，甚至恨到宁愿不曾来到这个世上！她知道那个时候的自己肯定会痛到生不如死！她不敢想象啊…被自己亲生儿子痛恨，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不！她不要这样！！

　　“妈…我知道，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们…”

　　她顿了顿，胡乱用手擦掉眼泪。

　　“可是…我毕竟是小浩的母亲…我不能看着他恨我啊！不能啊…”

　　她看着哭得泣不成声的何美珊，忽然闭上了眼睛。其实，她更加无法想象，自己的孙子终日活在对自己母亲的怨恨之中，甚至时间一久会在自己的心里蒙上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背着一个被自己亲生母亲抛弃的包袱，她能够想象他今后的生活会有多不快乐。

　　这场悲剧，不该也不能让他来承受痛苦啊…

　　“你走吧…”

　　“妈？”

　　“你走吧，该看的你也看了…至于钟昊的生死…”

　　一声哽咽从她的喉咙里发出来。

　　“我想也与你无关了吧…”

　　何美珊用力擦了擦残留在双颊的眼泪。红肿的双眼布满血丝。

　　“可是…”

　　“没有可是了！”

　　老人打断她。

　　“如果你现在走，那么…小浩也许不会知道一切…”

　　“要走就走得干脆一点吧…别给小浩一些不可能的希望。”

　　“至少，让你在他心目中没有那么不堪。”

　　最后一句话，像是用尽了自己最后的力气。老人撑着疲惫的身体靠着扶手慢慢的坐到椅子上。那动作很慢很慢，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她知道这个女人是害了他们一家的罪人，但是自己，又何尝没有错呢？该怪的，该怨的，到底是谁呢？

　　只是在这所有事情中，最无辜的人，就是钟理浩。

　　“那么妈…请帮我一定要照顾好小浩…”

　　也许是已经猜到此刻躺在手术室里的钟昊已是凶多吉少，何美珊拼命忍住胸口撕心裂肺的疼痛对老人说。她知道所有悲剧都因自己一手造成，但她不敢奢求原谅，她只希望她离开之后能够有一个人尽心尽力的照顾钟理浩。那样，即使她走，也走得安心。

　　她知道自己的自私会付出一定的代价，但却没有想到这代价竟会如此沉重。此时此刻，她只是感觉到自己的心不断地下沉，下沉。沉到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就连自己都找不到。

　　“你放心…我会。”

　　“那么，妈…我走了。你也…好好保重。”

　　最后一眼恋恋不舍的看向钟理浩。他还是用一如既往的纯真的双眸回应着自己。何美珊赶紧别过脸，不去看那个会让她心生动摇的眼光。爱情和亲情她只能择其一，于是她选择了爱情。情愿将亲情与良心抛诸脑后，哪怕会要承受千夫所指。

　　看着她远走的背影，钟理浩不明白的转过脸看着老人。

　　“奶奶，为什么妈妈又走了？”

　　老人这才慢慢睁开双眼，看着不远处那个不断颤抖的身影。

　　此刻，无奈，痛苦，迷茫。全都一一刻画在老人历经沧桑的脸上。而站在她面前的钟理浩不明白，为什么只是顷刻之间，奶奶就好像老了很多很多，她沉重疲惫的双眼布满泪水，看着他的眼神怜爱却又无奈。

　　而就在此时，手术室的大门“嘭！”的一声打开。

　　几个穿着白色大褂的医生护士推着一张床缓缓的朝他们走过来。

　　他已经无法形容当时的情景，他只清晰的记得就在手术室打开的那一刹那，他头顶上老旧的吊灯忽然一明一暗的闪烁着，刹那间，让他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十二月寒冬的夜晚，雪花混合着呼啸而过的狂风搜刮着这地球上最后的生命。而很多年后的钟理浩却很想知道，那场狂风带走的是不是事不止是生命，是不是还有那些原本存留在他心中对这世界唯一的期盼与美好也一并被风卷走。

　　而他对于那晚最后的记忆，就是那张覆盖在父亲身上的白布和所有人歉疚的眼神。还有缓缓将白布掀开抚摸着父亲脸颊，并且哭得撕心裂肺的奶奶。

　　他忽然觉得冷，很冷，刺骨的冷。是一股从心里贯穿全身的寒冷。

　　而他站在远离父亲的几米之外，看着年迈的奶奶趴在父亲身上一起一伏的身影，他忽然明白自己已经失去了某些东西。得不到，也要不回。

　　那是钟理浩记忆中最寒冷的一次冬天，他记得那晚的大雪不断哀嚎，像在祭奠，又像在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