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魅》luou

1、第 1 章

　　我討厭笑。
　　她說。
　　露出笑容是件很辛苦的事。但同時也是無可奈何不得不做的事，所以無論如何都必須堅持。完美無瑕的溫柔笑容。不僅能夠降低旁人的戒心，有時還能獲取到信任，使任務變得容易得手。
　　從以前開始便被迫練習笑容，無論何時何地，無論對任何人。要把自己所有的情緒都清空，將自己當成一台機器，否則身上又會傷痕累累。
　　她看了看手臂，現已光潔無瑕，任何人都不會想到上面曾佈滿血痕。
　　在別的孩子還在聽著母親講故事入睡的時候，她已經熟悉各種武器及暗器的使用方法。
　　在別的孩子還在和同學一起接受修女的講習時，她已經瞭解各種毒藥的性質及解法。
　　在別的孩子還在陽光下與夥伴歡快奔跑的時候，她只能在鞭子下強忍著身上的疼痛不停地進行體能訓練。
　　一直在黑暗中苟且偷生，上天未曾施捨一絲憐憫。
　　在那昏暗的地下室中，只有徹底服從那個人才能繼續生存。
　　那樣的日子裡，她學會了笑容卻同時也忘記了笑。
　　她把鞋子脫了扔到沙灘上，獨自走向海浪。
　　浪淺淺地拍打著雙腳，有點涼。風揚起白色的裙子，遠處望去，她宛若白色的幽靈。
　　她停下腳步站在原地望向大海。烏雲遮蔽了月亮，此時的海只有純粹的黑。
　　察覺到有人靠近。要是往常，她會調動全身的神經來警惕，可只有對那個人例外。
　　也只有不會對著那個人露出笑容。
　　那個人說過，我不需要妳在我面前露出那樣虛假的表情。
　　姐姐，原來妳在這裡。已經走到她身旁的少年說。
　　旅館裡失去了她的身影，他便開始尋找。難得擁有短暫的休憩，他只想和她一起。
　　我只是想一個人。不過你在也沒關係。
　　因為是你，所以沒關係。
　　說話的時候，她沒有任何表情。失去了平時待人的禮貌和溫和。只剩下無機質的聲音。
　　面部的動作像是死去了一樣，眼神冰冷的她。
　　他從來不介意，因為這樣才是真正的她。
　　他自然地牽起她的手。
　　普通的力度卻是無可取代的親近。
　　他摘掉平日的面具，卻仍不自覺地想要溫柔。毫不做作只是情不自禁。
　　她說起昨天的行動。
　　依舊是毫無破綻地完成委託。割破對方的喉嚨的力度剛好，連半滴血都沒濺到自己身上。沒有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臉。仔細地清理了現場。不過行動還能改善得更加精准迅速。
　　那是理所當然的。每個步驟和細節都不允許出錯。她和他都十分清楚世界的殘酷。
　　往她的視線方向看去，並沒有看見什麽特別的事物。只是想嘗試體會她的心情而已。
　　想起了一些厭惡的事。她的語氣並無異常。
　　他知道她在想什麽了。一定是想起那個時候的事情。然後他把手握緊了一點。
　　他已經死了。沒事的。不會再有那樣的噩夢。猶如地獄一般的日子已經過去。既給予了他們生命同時又是惡魔的人，已經由他們親手埋葬。
　　不用再拼命地訓練，不用再滿身傷痕，不用再忍受痛苦。不用再看著地下室昏暗的燈在恐怖中彷徨。
　　無法忘記那個夜晚。
　　滿身酒氣面目猙獰的惡魔。連自己的骨肉血親都不放過。
　　被按在地上的少女，身上的衣服殘破不堪。而眼前的男人此時早已無暇顧及她其餘的舉動。她雖然沒有反抗，但也不打算讓他得逞。現在是他防備最鬆懈的時候，她趁男人還流連在自己的頸窩之際，想趁機抽出腰間隱藏已久的毒匕首刺去。匕首上的是可以令人陷入麻痹的濃烈神經毒素，她平時也很小心，自己的身體也被毒藥鍛煉得有一定的抵抗力。她雖然害怕毒素對男人同樣無效，但只要運用平日訓練出來的技巧擊中要害，她有信心能讓他斃命。
　　她感覺只有一次機會，所以即使賭上性命亦必須嘗試。
　　在她決定出手的刹那，男人的動作突然停止，隨即倒在地上。只見男人身後站著自出生以來就與自己一直在一起的那個少年。
　　不需要玷污妳的手哦，姐姐。
　　少年冷笑著，眼角裡洩露出危險的殺意。把刀再次用力刺入，確認男人心跳完全停止。
　　這種事由我來做就好。
　　萬事決絕穩固。是這個男人教的。
　　然後他把自己唯一的襯衫脫下來披在她身上，雙手繞道她身後抱住她。
　　沒事了。
　　感謝他的培養，我才學會怎樣才能讓人一擊斃命。真是諷刺。
　　不過，妳沒事就够了。他說。
　　感覺是鬆了口氣的安心。
　　從地獄裡得到解放的放鬆。
　　手刃眼前這個本應稱作父親的惡魔，他們不曾產生過負罪感。
　　因為，他們的人生早已不再有光。
　　她張了張嘴，想要說話。於是他耐心等待。
　　這種事，只要做過了心理上就無後顧之憂了吧。
　　聲音不帶絲毫感情地，緩緩道出。
　　那麼就由你來吧。我這具身體隨便你喜歡怎樣好了。
　　他當然知道是什麽意思。
　　她是自己一直喜歡著的女人。
　　所以他按捺不住地開始與她接吻。就在染血的屍體旁。
　　沒有什麽不可的，沒有什麽顧忌的。
　　除了殺戮與虛偽，已經死去的惡魔什麽都沒教給他們。
　　他只記得那個晚上寒冷的燈光下，毫無掩飾的兩具軀體上，遍佈的深色鞭痕。那是聰明的惡魔在不會遺留的前提下給予他們最大的痛苦的痕跡。
　　他還記得，當時的她終於發出了唯一出自內心的嘲笑以及慟哭。
　　那是喜極而泣。
　　而她只記得那個晚上的他的擁抱與纏綿。
　　他們，學會了完美無缺的偽裝。笑的時候連眼睛一起笑著，如同真的一樣。每句話都經過精確計算。
　　他們只學會了這些，而已。
　　失去了惡魔的飼養，以後，也只能靠著不斷用鮮血染紅雙手繼續生存。
　　他牽著她的手去撿她的鞋。
　　妳答應今晚會陪我的，所以我們回房間吧。
　　他說。
　　——END——
　　2011年2月8日禮拜二

　　她是個極度缺乏安全感的人。
　　所以她從來討厭人多的地方。那種時候氣息混雜，難以辨析。無可奈何必須時刻全面的觀察和分辨。
　　這種精神潔癖滲透到生活的每一個細節。
　　床的位置一定要緊貼牆角。即使是旅店的房間。
　　睡前必須再三確認已經鎖好每一道門窗。特別是臥室。
　　睡覺的時候背部貼近墻，從不朝向窗口的方向。
　　所以她和他總是居無定所，從不長期逗留在同一個憩點。因為那樣不夠安全，時間越長，越有可能露出破綻和被人有機可乘。
　　她總是淺眠。即使偶爾難得睡得沉穩，半夜也會因噩夢而驚醒。
　　每當驚醒，總能夠看到他的臉，然後她才能繼續閉眼休息。
　　有時他醒來，便會抱緊她一點。這是從兒時開始養成的習慣。
　　只是當時他才是那個被擁抱的人。
　　夜間的體能訓練后，他們重新進入地下的囚室。那個男人會離開這裡，之後的時候就由他們支配，不過難保男人不會突然興起把他們叫起來特訓。
　　囚室里只有一張床和一間簡陋的浴室。
　　清洗完身體，換上衣服，身上的傷痕看起來沒有那麼骯髒之後，他們並肩坐在床上，聽偷跑進來的老鼠叫鬧的聲響。
　　一定要早點休息，明天還有全日訓練等待著。每天每天都是如此。
　　那時的她睡在外面，把面對牆壁的位置讓給他。因為他說不想看見地下室的出口，那個男人拿著鞭子進來的位置。
　　很可怕。他說。
　　她何嘗不也有著同樣的感覺。
　　那不是可怕，那是恐怖。
　　別人總期待明天，而他們畏懼的卻是明天。每當早上聽到那扇門被打開的聲音，就禁不住全身顫抖。因為不清楚又會有怎樣殘酷的事情等待著他們。
　　她強迫自己不去想，擁著他入眠。卻不自覺地瑟瑟發抖。
　　當時年幼的他以為這是她保護自己的行為，所以無論明天如何，他總能安然入睡。
　　她只是想靠擁抱給予自己安全感以及安撫他的恐懼。如今他終於能夠明白當初沒能感受到她的不安的殘忍。
　　他寧願她痛哭，他寧願她發洩，總比看著她倍受來自過去的噩夢煎熬好得太多太多。
　　不住旅館的日子里，她偶爾會早起做早餐。這並不是她的習慣，只是因為失眠。
　　姐姐。
　　如果有一日我背叛了妳，妳怎麼辦。
　　他問坐在餐桌另一端的她。
　　你不會。
　　毫不遲疑的語氣。
　　我說如果。
　　那肯定是你被人用我來威脅你的時候，不過肯定是我們其中一方嘗試殲滅敵人不成的狀況，不過那個時候，被用以威脅的若果是你，你會自行了斷吧。
　　很好。雖然那種情況我的確會那麼做。不過我若是自己想要背叛妳呢。
　　她放下手上的杯子，依然面無表情地正眼看著他。
　　那我會殺了你。
　　然後她拿起麵包開始吃。
　　不過我相信不會有那樣狀況。
　　對面的少年笑了笑。果然是妳的作風。
　　那，如果我死了，妳怎麼辦。
　　沒有如果，你不可以死。
　　答我。雖然平靜，不過他的語氣格外的強硬。前面的都是襯托，只有這個問題才是唯一的重點，所以他必須得到答案。
　　我會自殺。
　　爲什麽。
　　因為失去了可以信任的人。
　　她斬釘截鐵地回答。
　　不過他不明白，一點都不明白。
　　他們是活在每天都要面對爾虞我詐的世界里，但他們並沒有覺得信任是一錢不值的東西，反而，正因他們是這樣的人，才更能明白信任的可貴。可是即使如此，失去了信任也沒必要為其而死。這才是更加不值得的。
　　正當他想要追問的時候，她把餐具都收起來，說，我們必須準備執行任務了。他也只好暫時作罷。
　　今次的任務委託人說可能比較棘手，因為對方找了支援，共有數十人。他們根據後方情報，確定了人數。不過由於對方也不是什麽能見的光的人物，所以事後要掩飾並不難，加上那不是他們的工作。
　　動手的時間是夜晚。把對方全部引入樹林。不能讓對方識破自己的面貌和年齡，否則就只能全滅了。
　　沒想到實際上意外的簡單。那數十人只是拿著武器虛張聲勢，稍微有技術的也不過十幾人，不過對付那些人簡直易如反掌。
　　根據至今上百次的戰鬥，他十分確定她完全不擔心現狀。於是他終於猜到了她難過的原因。
　　是的。他們的確是從那裡逃了出來。他還記得那時握著她的手一同觀賞從地下室蔓延到屋頂，甚至照亮了黑夜的熊熊火光。可他卻無法拉著她一同從過去的痛苦中逃出。
　　完成任務連同剩餘的瑣碎事務之後，他們回去了休息的地方。他仍然想追問早上那個問題。雖然他知道窮追不捨的男人非常煩人，不過對於關於她自身的問題，他不能有絲毫馬虎。
　　失去信任並不會影響妳太多的吧，何至於要死呢。
　　那對我來說當然不是生命的全部。
　　由始至終，她真正相信過的，就只有一個人。即使失去了全部的信任，只剩下利益關係，她還能靠自己的能力去利用這個關係。只是他沒有明白她的重點並沒有擺在信任上邊。
　　吶，若是你在世界上失去了全部的安全感，你會怎樣。
　　她問道。然後她緩緩繼續說。
　　是你的話，我相信可能並不會怎樣。
　　但是她不行。因為，她一直在依賴他。所以明白嗎，只有你是不能死的。
　　失去了你，不僅失去了信任。
　　但同時，亦失去了世上僅剩唯一的安全感。

　　END
　　2011年2月10日禮拜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