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何时照我还》上官星际

17、十年不悔

　　无论怎样的刻骨悲剧，都挡不住时间之河的流向，所的悲欢离合的命运都只会被那股洪流给嘲笑着一拍粉碎，卷入那浩淼波涛，然后连半点缓歇都没有的，继续着它那不可阻挡的脚步，轰然中流过，不觉又是十载春去秋来……
　　平安京的平静已经持续了很久，就算偶尔还有些夜半时分来自那个世界的“不太平”，但在平安京大众早已经被锻炼得千锤百炼的承受力来也说算不得什么，何况，只要那位名动天下的阴阳道大方家依旧坐镇此都，要怕的也不会是他们啊。
　　“安倍晴明下朝了！他今天晚上还要主持绘制星象图呢，真是了不得。”
　　“听说过没有，他上次为右近卫大人家驱鬼的时候，那冤魂两三下就被他打得魂飞魄散呢。”
　　“何止听过？我根本就亲眼见过，上次百鬼夜行，好家伙！手一伸，那堆恶灵就全不在了。”
　　“十年前他不是曾和博雅大人离京一次，回来后禀明乃是推算出信太地方将有大灾劫殃及百姓，是以不及呈报就赶去阻止，令得龙心大悦，连八咫琼勾玉这样的镇国神宝也下旨恩赐了给他，足见圣宠啊！”
　　“……可是……那场原因不明的大地震不也始终导致了千余百姓死亡吗？而且……听当地百姓说……从来没收到过有人通知他们将有灾难发生的消息啊……这么说来，那安倍晴明根本也没做什么啊，他怎敢领如此厚赐啊？”
　　“其、其实我也听说……那八咫琼勾玉天皇陛下原本只是暂时交与他保管，可是他拿到之后全然不顾圣意几番下令，只不交还勾玉，陛下无奈，才下旨说赏赐给他的……”
　　“这、这不摆明的是欺、欺君罔上么……嘘、嘘嘘！”
　　“怎么啦？为什么不说了？”
　　“他、他他他他他他在后面啊……”
　　接下来，无头女鬼夜压床，鬼火代替灯火照亮自己回“家”道路，辘辘首和裂口女在自家庭院大跳贴面舞等情形在眼前同时生动浮现……
　　全体双脚软软的转过身去，正想开口说些什么以表清白无恶意，却见一个红袍人影连瞄也懒得瞄上他们一眼的直直擦身而过，要不是那嘴角的微笑弧度太过诡异的话，他们绝对可以自我安慰说他什么都没听见的……
　　口吐百沫后，次日，朝中同时多了三份原因不详的辞官表那是后话，暂且不表……
　　土御门小路，安倍府邸。
　　还没走到“自己家”的门口，熟悉的笛声已远远绕过花木山石传扬迎来。习以为常的浮出份厌烦的不以为然神气，推门而入。
　　博雅斜倚回廊，专心弄笛的那一幕似乎从十年前便定格在此从未改变。
　　饱含在笛音中的思念，如万里长风，抚遍大地。没有怨恨，没有悔憾，只是像追随着明月的浮云，抬眼看去安然清爽，却又让人不觉心口微微生疼……
　　“晴明”看看如常似放在原处的一壶清酒，两个酒盏。不屑一顾似的哼了哼，却还是坐下身去，而当他的身影与博雅相对坐定之后，隐藏本来面目的化身术也缓缓解开，露出本来真容，五官深刻，气焰张狂，居然却是道尊。
　　博雅看他一眼，二人同时拿起面前酒杯，自斟自饮，道尊有一搭没一搭的淡淡道“今晚你还是要留在这里陪‘他’吗？”
　　十年风霜，鬓发渐白少年头。博雅依旧的眉宇温和，眼神清透。却带上了一股不再青涩莽撞的沉稳厚重，让人安心信赖的气质，如同时光看不下去他的苦难而补偿给他的礼物。
　　温和的笑笑，一副你何必明知故问的表情。
　　二人之间又寂静了下来，良久后，道尊才开口“你真的……认为自己还等得到‘他’醒吗？”但那种口气中细细的动摇，却真不知他问的究竟是谁。
　　博雅一笑“连你和我坐在一起喝酒这种天地异变的先兆都可以发生，又有什么事情不会发生的？”这话一说，两人都有些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
　　又是一阵如常的沉默，再也没话好说的两人索性都只一口接一口的灌着闷酒。不觉的，眼角余光都投向了那门帘重垂的内室……
　　酒尽樽空，道尊利索的拍拍狩衣上的折皱，起身站立时，领口透出一道宝蓝流光，口气平淡的道“我先走了！”
　　博雅知道他这位阴阳寮头今夜还要带着阴阳寮中全体阴阳师夜测星象变化，为编定明年的年历、祭祀等做准备。也就点点头，看他又在自己面前变回那凤眼斜飞，红唇雪肤的熟悉人儿，却像看着最普通的过路人，原来只要不是“他”，这如出一辙的绝色面貌映在眼中，也就不过是云烟浮过，毫无意义……
　　变成晴明模样的道尊举步向门外走去，昔日以零乱却充满天然韵致的独特韵味而闻名遐迩的庭园，这十年来因为受到悉心照料而丝毫未变，依旧是树枝横斜，花影投石的往日风情。
　　只是却少了那翩翩起舞的彩蝶灵动飞翔，不见身着十二单衣的娇媚使女穿梭廊下。凭籍主人力量方能成形的式神们，正和她们那真正的主人一起，做着一场不知何时是尽头的梦……
　　人生最苦是情痴啊……
　　卷帘而起，脚步放得比轻柔还轻柔，似乎生怕惊醒了那卧塌上从未醒过的人儿……
　　坐在他身旁，百感交集区区四字又哪能形容此刻心曲之万一？
　　历历前尘，浮过脑海。
　　十年前那场悲剧后，玄汨在八长老的支持下回归狐族，重掌相位。
　　考虑到以后的种种因素，经过他与道尊保宪三人合计，在为保大局稳定，事实上也不可拒绝的情况下。将仍在昏睡中的晴明之血分赠一成给玄汨，助其恢复被天宸废去的修为，让他有资格控制大局。知悉此事的八长老则对此统统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而什么都没说，毕竟，教训已经够沉痛了……
　　曾听偶尔来访的叶子说起，在玄汨与八长老合力下，无上神界勉强恢复以往四成威力，虽竭尽九人所能，但也只能做到如此程度，但也已经足够暂时庇护狐族上下安危。
　　而狐族众人也逐渐抖擞精神，协力收拾残破家园，准备重新开始新生活。
　　虽随着天宸晴明两位天狐一个消失与异界，一个经此一役沉睡至今，导致狐族地位在天界一落千丈。但或许他日某天，无论是百年还是千年之后，随着不知哪位新天狐历劫诞生，那华美宫阙仍必可重回旧观，再现辉煌。
　　回到平安京后，保宪二话不说，一个字也没留的就在他们面前不辞而别。事后也再没来过只字片语，但这些年来，每过一年半载就会由无名式神送来安倍府，为道尊镇压当日在狐宸神殿上使用十邪式鬼术而至今未愈的伤势的灵药似乎也可以说明很多问题。
　　沉睡中的晴明那属于天狐之血的骇人力量成为八方鬼魅、乃至天界众生觊觎的目标，只是摸不清楚虚实不敢妄动。道尊情知长此下去不是办法，索性以化身术变做晴明模样大摇大摆的出入宫廷，摆出一副安倍晴明安然无恙，有本事的只管放马过来的有恃无恐的高姿态。
　　以他那与晴明人形状态不分伯仲的实力，几次“工作”下来博得马屁不绝，法螺嘟嘟！都说安倍晴明果不愧世上第一阴阳师，几年下来，实力是越发的惊世骇俗了（还有句大家都没敢出口的就是手段也更加毒辣了~~~~）这手果然有用，自此安倍府四周果然少了很多“岗哨”“门卫”，清净不少。
　　天皇曾无数次暗中下旨，要“安倍晴明”交还托他保管的八咫琼勾玉，但此玉现在却是世间唯一可以为道尊镇压伤势的法宝，保宪的药所起的，也不过是个辅助作用。若真敢交回，只怕不出一月光景，道尊体内十邪之伤便会尽数爆发，原形败露。
　　所以任天皇那边又气又急如那热锅上的蚂蚁，道尊却只作马耳东风，还是大模大样勾玉不离身片刻的出入宫廷。天皇捶胸顿足之下依旧无计可施，为求面子好看更为怕他日死的不明不白，只好下了道圣旨自圆其说，言道安倍爱卿护国有功，为兹褒奖，特以镇国神器八咫琼勾玉下赐以彰其功勋云云。
　　或许是因为当日也曾身为阴阳寮头的关系，他冒充晴明的生活倒也得心应手。更因本人的谨慎个性，这十年来，安倍晴明四个大字从以往的翘班大王，一跃荣升为连续蝉联十届阴阳寮年度全勤奖得主。
　　一切勉强维持平静，却只苦了他和道尊两个血海深仇的情敌，为了要将晴明沉睡的消息瞒得个密不透风，居然要在外人前竭力保持安倍晴明与源博雅依旧相处和气的假象，可随着十年别别扭扭的光阴过后，至少两人现在坐在一起边喝酒，边发呆的等着晴明苏醒的时侯，偶尔也可以虽说不上投契，但至少没有太大火药味的说上两句了。
　　而有时候道尊如今日这般夜里有事情外出，也会交托博雅留下，照料晴明，和他说说一些他撕烂了嘴也说不出来的傻话，然后，两个人为了同一个梦想而期望着，那或许永远不会来到的圆梦的那天……
　　十年，还真是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但已经可以让很多什么慢慢的开始改变了……
　　轻轻梳理着沉睡中的恋人瀑布般的优美长发，当岁月渐次在自己头上洒上梨花的颜色的今天，只有他还是这么这么美，如最扣人心弦的咒，是最割舍不了的毒……
　　欢快的语调，在沉寂的屋里荡起几丝寂寞的回声“晴明啊，今天院子里樱花又开了哦，明天要不要我抱你出去看看？”
　　“你瞧你，老这么躺着不吃东西怎么可以呢？我削个苹果给你吃好不好？什么？不好？要吃蘑菇？不成不成，我都说我不会烤那个了，要吃蘑菇自己起来叫蜜虫给你做去。”
　　自问自答的拿起一直备在矮塌上的小刀和红红的苹果，娴熟的开始削皮，这大概已经是一万次还是两万次的锻炼下来，某人的技艺已经高明得根本不用看手了。
　　伴随那“丝丝”的小刀切开果皮的声音，清香的果味带着寂寞散在空中，似乎发觉到了自己的声音一停下来这屋子将会多么可怕，博雅的笑声比刚才更加愉快的响起。
　　“我告诉你啊，前两天啊，嘿嘿嘿嘿，前两天权大纳言家的大公主啊……嘻嘻，给、给道尊送情书啊哈哈哈哈~~~~~他居然也有人看得上眼啊哈哈哈哈~~~~~~可惜哦，人家的信里却是说‘久幕安倍大人丰采’哦，我就说嘛，哪有女人看得上他的啊？”（道晴派表拍~~~~）
　　“不过，我这些日子倒是接了几封情书耶？什么？你问又是哪里的山精妖怪，要不就是深宫怨妇？你太过分了吧？人家都是京都里有名的大美人啊！喂！我说你啊知足吧就，要是再这么老气我，我也真的会去找个别人的啊……哎哟……好痛……”
　　说得忘形间，一不留神小刀就在手指上拉开了条口子，削到一半的苹果“古嘟嘟”的滚到屋外。博雅慌神的站起，拾起苹果“晴明，对不起啊，我再给你削一个，哎哟，好……痛……好痛啊……真的好痛……晴明……”
　　泪，在这出独角戏第无数次表演失败后，终于无法演下去的此刻，涌了出来……
　　跌跌撞撞的脚步，奔回去搂紧那个柔软的身体，有种温煦的香味，淡淡的从晴明发丝中渗了出来。乌黑的发，将滴落其上的晶莹泪滴衬得如宝石般闪闪发亮。暗哑的抽泣声，断断续续的在他颈间呜咽着响起。
　　“晴明，我求求你不要再睡了可不可以啊？十年了，十年了啊？你到底还要睡到什么时候啊？这一点都不象你，真的一点都不象你啊！”
　　“你可不可以不要老是这个样子，自己自作主张的决定一切啊？你这样真的很自私你知道吗？当初你说为了怕我比你先死问也不问我一句就说要分开，你有没有为我想过啊？这份爱情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我也有份的啊！可是你为什么连问也不问一声，就自己决定了我们两个人以后要走的路？”
　　“你说的，保宪大人、道尊甚至天宸说的，我都有好好听，也有认真想。可是不管我怎么想，我还是接受不了你的做法！”
　　“难道我们按你所说的分开之后，只是因为我是凡人，我只有那么短短几十年的性命，所以我的痛苦就会比你少？什么混帐话啊？失去最爱的人的味道我不是没尝过，如果心真的痛到了绝望的地步，痛一天和痛一万年的区别到底有多大你又能告诉我吗？
　　“谁在世上活着不用面对生离死别？反正一样都会来，为什么不在能相聚的时候好好珍惜对方？然后就算分别那天到来，也可以记忆起幸福的光阴走好自己以后的路？动不动就睡睡睡，你也好葛叶夫人也好！你们这些什么天狐怎么一个个都这个样子，这才叫懦弱啊？”
　　压抑在胸口数十年之久的郁结在此刻宣泄而出后，语气中的怜惜意味代替了所有……
　　“我也知道十年前那天，你的心伤成了什么样子，可难道这就可以成为你一直这么逃避下去的理由吗？”
　　“在神殿上，你说你要和我在一起，你知道我开心成了什么样子吗？其实那之前我嫉妒得要死，我知道你和天宸之间发生过些什么。我不是圣人！我不是君子！我只是个男人！碰上这种事情，哪个男人好过得了？可是那又怎么样？只要你一句话，说你要回来，我一样可以什么都立刻忘得一干二净！”
　　“你说是你把一切变成了不可挽回，你说什么都是你的错。但事实上不是那样子的啊！”
　　“天宸不顾你的意愿洗去你的记忆，道尊用我假死的招数骗你上当，叶子夫人一门心思要把你和天宸拉在一起，就连我、我也……”
　　“在神殿里看到你和天宸在一起的时候，我心里清清楚楚的知道，他才是那个最适合你的人，因为我从来没看过你笑得那么轻松。为了你好，我知道自己该在什么时候放手……可我还是，还是无法忍受失去你……我嘴里说得漂亮，说只因为和天宸在一起不是你的本意所以我才要唤醒你，但在天狐祭礼上吹笛时，我真的不敢说自己心中没有一点妒忌和私心……”
　　“竟然今天的悲剧是我们所有人一起酿成的，那为什么我们每个人都在努力弥补伤痛的时候你却还不肯振作？非要把所有责任揽到自己头上而不肯原谅你自己？其实就算错的真的只有你又怎么样？难道谁一辈子可以什么过错都没有吗？错了的话就站起来面对啊！我们所有人都可以原谅自己，也都可以原谅你，但为什么只有你始终不肯原谅你自己？”
　　“其实我们现在、现在这个样子，和看着对方死又有什么区别？所以这么多年了，我不是没想过要放弃。我只是个凡夫俗子，每天这样看着你，说着你永远也听不到的傻笑话，削好苹果摆到烂掉然后再削……我也好累，经常有时候晚上回家躺下的时候我告诉自己，我不要再去见你了，我也要放弃！可是第二天一张开眼，还没想明白，已经发现自己又坐在这里削苹果、说傻话……”
　　“试过无数次后，我发现，不是我不想忘记你，而是我根本做不到忘记你。我不是用回忆来记住你，而是你这个人早就已经刻在了我脑子里，心里，骨头里……忘记你或许会比较轻松，可是却会丢了我自己……所以我不要忘，也不想忘……其实这样的爱一个人，他会不会和自己分开，又有多大关系？”
　　“发现之后，我整个人好轻松，居然像解脱一样。就算你真的一辈子不会醒，我也不觉得这样痛苦啊。我只是好担心，担心我看不到你原谅自己的那天，担心在我还能听能说的时候都不能再和你说上一句话。”
　　纤细的白色修长的指尖，没被人留意的，微微的颤动了一下……
　　“你总有会醒来的那天吧，可是等你醒的那天我多半不会在了……那时你是不是又会怪自己？然后一直难过、自责呢？那时会有人和你说这些傻话吗？”
　　小小的声音，微弱得象风中的游丝“当然不会啦，哪有人会比你还傻的……”
　　可惜声音实在太低，博雅又正沉湎于倾吐心中情愫，一时居然没反应过来这代表了什么……
　　“不如叫道尊帮忙，我死了后把我做成式神你说好吗？那样我就可以继续和你说话，和你解闷了，对！这个法子好！我怎么早没想到啊？……吾，不、道尊那家伙肯定不肯，我看我还是去托保宪大人……可、可是他现在到底在哪里谁都不知道啊？这可怎么办啊？”
　　“我、我……才不要你给我当式神呢……”
　　“为什么不要啊？”
　　“哪有那么苯的式神啊？我才不要……还有……你力气小点好吗？我都出不了气了……”
　　“你不要老说我笨蛋、呆子的好吗？跟你说了我也会生气的啊……你、你你你说什么？？”
　　终于似乎有些大脑开窍的某人，结巴着恢复了一丝神智，稍稍松开了些臂弯……
　　扬起的是一抹暌违多年的顽皮的清丽笑容，烙在梦中，从未或忘……
　　轻轻的说着“我是说，你再不放松点力气，我就连气都要出不了了……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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