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约》安依

140、140

　　苏泽跪在苏氏家陵前，身后是执刑的人，一鞭子一鞭子的数着，这是刑堂的鞭子，上头沾了毒，伤口十天半个月都愈合不了，往日挨上一鞭子，都要躺上十天半个月，可这已经十几鞭子下去了，苏泽的背上皮开肉绽，再找不到一块平整的地方，打到后面行刑的人看着这触目惊心的伤都不知该如何再下手。
　　“君上，再打下去，会打死少主的。”
　　“你还不改你的说辞吗？”
　　“大哥的死是我失手所致，同其他人无关。爹要打要罚，便是要我拿命赔给大哥，我都没有怨言。”
　　凤君听他这样维护季家那个丫头，想起枉死的儿子，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上他的心窝，将他踢倒在地：“你当我是瞎子吗？还是将整个栖凤的人都当成傻子？昨夜你们喝酒，有多少人是见着你的，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去杀的你大哥，还是有另一个你去的？为了维护一个女人，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真是出息，我栖凤的少君，真是出息的很。”
　　苏泽从地上爬起来，重新跪好：“杀人偿命，我愿意偿。同旁人无关。”
　　“愿意偿？”凤君抬腿，将他重新踹倒：“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逆子？你是要气死我。”
　　苏泽爬起来，跪直，背上的衣服已经碎成一条条了，血染红了他整条裤子，整张脸惨白惨白的。
　　“你说的对，杀人偿命。我的儿子无辜枉死，季家丫头必须以命抵命。”见凤君要走，苏泽连忙爬起来，上前抱住他的腿：“爹，爹，你放过她吧。”
　　“放过她？你知道她杀的是谁吗？是你大哥！便不是你大哥，是栖凤任何一个人，杀人都需偿命！”凤君一把推开他，可苏泽使出浑身的力气，不让他走。
　　“便是你留下我，就能留下她的命吗？我可以不动手，只要一句吩咐，照样可以要她的命——”他低头，却看到苏泽哭了。刚刚挨的那十几鞭子，那样疼，他都没有哼过一句。从小到大，不管练功再苦，受的伤再累，比起会委屈会伤心的苏扬，这个孩子却一直都是笑着的，不曾流过一滴眼泪，除了他母亲去世的时候。那个时候，他才惊觉，原来他也会伤心的。因为苏扬自小体弱，他们自然都将更多的关注放在他的身上，对他的照顾便少了。他虽是弟弟，可有时候却更像是哥哥。可眼下，他哭了。
　　“你是真的这样喜欢她？可她杀了你大哥，整个栖凤都在说，说她是受了你的蛊惑，杀了你大哥，好让你即位凤君，以凤后之尊独掌凤后！便是她真的是错手，我不杀她，让她同你在一起，可人言可畏，众口铄金，日后你还如何在栖凤立足，还要不要活？我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了，不想剩下的一个也没了。”凤君弯下身子，伸手去探他背后的伤，伤是真的疼，他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
　　“如果我放手，你是不是能留下她的命？”
　　“你愿意放手？”
　　苏泽弯腰，朝凤君磕了个头：“求您，求您，留下她的性命。我愿意放手，我答应您，此生不会同她在一起。”
　　护卫匆匆进门，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凤君听完，略有些吃惊，但很快便镇定下来，重新看向苏泽：“你说的，可当真？”
　　“是。”
　　“你先回去养伤——”
　　“爹——你的意思是——”
　　“伤好之后接任凤君之位——”
　　“爹！”
　　他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接任凤君，大哥才刚死。
　　“我会同所有人说，我本就属意你接任凤君之位的，你大哥的死同你毫无关系，我的态度便是最好的证明。把伤养好，接任那天，挺直胸膛，堂堂正正的从我手里把凤令接过去——”
　　“我不接！我怎么能踩着大哥的尸骨去继位？”
　　“我只有你和你大哥两个孩子，他已经走了。你难道要让我将栖凤拱手让与他人吗？”凤君突然往后倒去，苏泽连忙起身去扶他，“爹。”
　　“泽儿。你的天资比你大哥高，悟性比他好，但性子太软，总是在让。爹本想遂了你的心愿，想着以你的能耐，若是愿意辅佐你大哥，便是扬儿不那么出色，栖凤在你们兄弟俩齐心协力下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你当我为什么急着操办你大哥和你的婚事，上回同南梁对战，我受了伤，伤及心脉，已没有多少时日了。”
　　“爹。”苏泽看着他弯下去的背，还有咳在衣上的血，再说不出话。
　　“放季海云，便是你接任凤君后第一道命令。你不能娶她了，娶了她，千夫所指，不管是你和她，在栖凤都会呆不下去的。我答应你，放了她，你替她寻一门亲，马上嫁了。宁家正在镜湖那儿开采石料，是个僻静地方，在那修个园子，成亲后让她住过去。你和她，日后，也不要见面了。”
　　苏泽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眼前有些模糊。

　　宁乐来看他，他趴在床上，整个背用纱布包的严严实实，饶是如此，还不住地往外渗血。
　　“你不必担心，我去看过季海云了，她一个人呆着，没人欺负她。”宁乐已经从自家老爹那边知晓了凤君的决定，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去安慰苏泽。明明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怎么就会走到这个地步了呢？苏扬若活着，苏泽还可以去争一争，便是真的拿不下凤君的位置，他和季海云之间也未必没有别的选择。可如今，苏扬死了，季海云成了众矢之的，那是苏泽的亲大哥，他和季海云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在一起了。
　　“你好好的。”犹豫了半天，能说的似乎也只有这句。
　　宁乐走后，苏泽从枕头下摸出那块兰花玉佩，这玉佩，他一直想给她，可，再也不会有机会了。放下玉佩，他伸手去够书案上放着的笛子。这只笛子是大哥送给他的，是幼年两人第一次学笛子时，大哥给他的。那时候，他的笛子破了，怕先生骂，大哥便将自己的换给了他。结果大哥替他挨了先生的骂，事后，他经过母亲的房间，听到大哥和母亲说，弟弟小，他是哥哥，是该护着弟弟的，要护着弟弟一辈子的。宁乐说他一直在护着大哥，可大哥何尝不是也一直在护着他。可，从今以后，他没有哥哥了。看到笛子，那股感觉一下子真实起来，击中心脏。他将玉佩和笛子抱在胸前，任由泪沾湿枕头。

　　继任仪式那天，栖凤所有的世家都来了，除了季家。苏泽想，出了大哥的事情，季家要避嫌，或许不出现才是好的。他接过爹手中的凤令，下了第一道命令，将海云放了出来，而后便是第二道命令，让海云嫁给苏氏旁枝，算起来是他的远房表弟，苏钦。婚后，两人搬往海园，不再出栖凤。
　　这门婚事，是爹的意思，也是季氏一族的意思，他无从反对。
　　海云出牢房的那日，他去看她，远远地站着，不敢上前。可还是被她发现了，她跑着过来见他，握着他的手：“宁乐说你为了我，挨了刑鞭，伤可好了？”
　　他点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抽回自己的手。
　　“你在怪我？”季海云这十余日呆在牢中，想了很多，虽然她不是故意的，但苏扬确实死于她的过失。她那夜去找苏泽也是昏了头了，那是他的亲哥哥，她不应该叫他这样为难的，便是他愿意庇护她，她也不应该去找他。听到宁乐说他愿意为自己抵命，因为自己受了刑鞭重伤在床，她愈发后悔，想见她，同他说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没了哥哥，
　　也对不起，让你为我担责。
　　十几日，辗转反侧，她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却不想突然就来人，说她可以出去了。
　　是凤君的命令。
　　出来便看到他躲在不远处，却没有上前来见她。便是没有了以后，她想，她还是要同他说一声，当面说一声，对不起。
　　“苏泽，对不起。”
　　听到这句话，他有些忍不住，撇开头，好一会儿才开口：“我还有事，先走了。”他没回头，连看都不敢再看她一眼。

　　季海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想着，他没有回头，连看都不愿意再看他一眼。来接她的下人扶着她上了马车，车子却不是回家的路，车上放着一套衣服，她伸手拿过，打开，才发现，是一套丧服。
　　这是——
　　马车并没有走很远，很快就停了下来，族叔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换好衣服便下来吧。”
　　她不解，下车，转头却看到了那儿新立的一座墓碑，碑上的名字是——
　　“爹？”她转头去看站在身边的族叔，还有族中其他长辈：“我爹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
　　脸上挨了一巴掌，她倒在地上，却没有力气爬起来，只能看着墓碑，看着四周站着的这些人陌生的眼神。
　　“你以为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是你爹用自己的命换了你的命？所以，你为什么要动少君？为什么要拉上整个季家为你陪葬，是你害死了你爹，是你害惨了整个季家？”
　　“我没有，我不是故意的。”季海云从地上爬起来：“我要去找凤君，一人做事一人当，他要我为他的儿子赔命，我便赔给他。为什么要拿我爹的命？”
　　她被重新拉了回来，摔在了她爹的墓碑前，对方没有控制力度，她的额磕在墓碑上，流了满面的血。
　　“凤君不会再见你了。他已经下令，将你嫁给苏氏旁枝苏钦，婚后搬到镜湖，在那儿为你修建一个园子，你便长长久久地呆在那里，不要出来了，也不要再来祸害季家了。”
　　“他有什么权力决定我的去留，我便是死也不会嫁的。”她起身，却一下子停住了，以往，爹总说她是季家的希望，可如今，她才知道，爹才是她一直以来的靠山，可如今，庇护她的人已经没了。她还能再去找谁？
　　苏泽！
　　她走向马车，却被两旁的侍卫拉住了。
　　“你还不明白吗？在凤君眼里，你不过是个工具，你为凤君除掉苏扬，让他顺利即位，可在他眼里，你却只是一个用来交好苏氏旁枝的工具？”族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说什么？”季海云转头看向一旁的侍女，对方红着眼却没有否认。
　　“他说的凤君是——要我爹命的凤君是——要我嫁人的凤君是——”
　　“是苏泽。”
　　族叔的声音在身后想起，
　　季海云想，
　　这大概，是她这一生，听到的最恶毒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