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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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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快要死了。
我腿上中了一支箭,肩上也有一支,另外还有一支不知准心太差抑或运气不佳,本可了却一切麻烦,却只堪堪擦过我的耳际。而我在扬州新购的马显然不甚喜欢我这个新主人,这细皮嫩肉的家伙也不可能像我在天策府驯的战马般忠心,前一刻有一箭射上了它的屁股,他便罔顾我购置它花的五个金铢——惊慌失措地高扬前蹄,接着用力抖动,把我甩了下去。
此刻它已经快要疾驰出视野,而我身后追击的马蹄声则越来越近。
我本乃杭城人士,拜入天策府一年后奉命前往江湖历练。本想取道扬州,回家看看,不料却在郊外无意撞见了神策军的驻营。
这些家伙出现在扬州定然不是什么好事,天策神策又向来势如水火。我想着不能置之不理任其作恶,便起了火烧营帐的念头,谁料到我偷偷摸到了帐后,连火刀火石都未来得及取出,便被出帐小解的军士发现。我考虑疏漏,没有换下天策的军服,如此也不好编个理由蒙混过关,只能解下兵刃硬碰硬。但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一整队的神策军。三十六计走为上,我撒腿就跑,好不容易攀上马,小腿却惊雷般一阵剧痛。这是第一箭。夜色晦暗难辨,树荫遮蔽月光,但箭网茂密,我又中了两箭,痛得伏在马背上直抽冷气。
愚笨的追兵到最后终于还是明白了射人先射马的道理。落地的冲击间总觉得小腿的箭镞又刺进了几寸,骨头都要穿透了。
去天策府前我是杭城府尹的千金,曾想过嫁人后相夫教子平安钟老。入了天策之后我觉得自己有朝一日大概会上阵沙场然后为国捐躯。却从没有想过我会被一群神策军追击至死,而且原因居然是自己运气太差。我忍不住开始想自己的死相大抵会很难看,更别提之前会遭受怎样的蹂躏折磨。我犹豫着举起枪尖,对准自己的喉咙,手心汗津津的,夜风一吹晚夏也有了寒冬一般的冷意。这才发现书里写的名将委曲求全坦然受死是件多难的事。绝望就像层密不透风的茧,听着身后咫尺的马嘶,我几乎连呼吸都做不到。
有人从我手中夺取长枪,又拎着后领把我提起。领头是的一个样貌猥琐的神策军士,一字眉,朝天鼻,站在我面前,嘴角咧得整张脸都像是要裂开,油腻的双手在我脸上摸来摸去。我心里一阵恶心,可惜双手被紧紧缚住,于是我努力在嘴里搜刮,然后一口唾沫吐了他一脸。
“哎哟,好辣的小娘们,”他拿脏污的袖口抹了下脸,“一张脸倒是长得挺俊的。你倒是反抗啊,小爷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能耐。你反抗得越用力,小爷就越开心。”
真是禽兽本色,说完了就要上来扒我衣服。我被吓得出了一身汗,怕得只想一觉睡过去再也不行过来,但既然继承了将门之血,自然不会像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女子一样乖乖就范,跳起来用力蹬在他两腿中间。他又“哎哟”了一声,然后转身紧紧捂住要害,半天直不起腰,“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我打!”
第一拳来不及闪躲,直直落上我的脸。我连忙低头,躲闪间,眼角的余光却看到,路的尽头,走来了一匹马。
月光下,那匹马白得几乎没有瑕疵,矫健敏捷,步履生风,一看就不是我原来那头连话都不听的畜生可以比的。马上跨坐着一个人,一身白袍,广袖被风吹得水雾一样氤氲。身形看来应该是个男人,远远的辨不清眉眼。
我像是溺水者寻到一根可以救命的稻草,又侧脸躲过挥来的一拳,大声朝他喊,“曲哥哥!救我!”
这本是我一个童年玩伴的名字,但自我前往天策府后就再没有相见过,如此也有三四年了。濒死的刹那他又在我脑中无端浮现。
我本来只望能够转移神策军的注意力。突然却又反应过来,他或许只是个普通人,不会武功,不问江湖事。更何况他只有一个人,如何与这许多神策军为敌。我自食其果,救不了自己便也罢了,这样将他无端牵扯进来,若是害了他该怎么办?
一字眉老是跟我对着干,他怪笑一声,很是得意,“又来一个送死的。”接着呼喊手下暂时放开我,先制住来人。
眼看神策军就要将他团团围住,我一急,又喊道,“不好意思啊我认错人了,曲……不对啊我们这里什么事都没有,你还是走吧!”
但他却不听,扭转缰绳,缓缓地御马朝我走了过来。
虽然有些愧对他,但临死还能有个垫背的其实我也挺开心的。黄泉路一个人走太孤单了,不如和这位小兄弟搞好关系,说不定投胎都能投在一起。
但话也不是这么说,我摇摇脑袋撇开胡思乱想。却看他仍一步步走近,月光下一身流泻的银白,倒像是鬼魅一样,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一字眉显然也有些疑惑来人是什么身份,怎么那么泰然自若。直到他走到离我两丈内的距离,我才发现这真是个好看得不得了的男人,冰玉雕琢一般的五官,却一副冷漠又可怕的表情。我觉得他真是再适合去纯阳当道士不过了,他本身就像是一块终年不化的积雪,浅浅夜雾都像是从他身上散出来的寒气。可他显然和我想的不一样,作证的是一片光秃秃的头顶,白皙的皮肤反了光,简直像是透明。
是个和尚。
他就停在那个恰好能被我看清的距离,然后翻身下马。一字眉终于沉不住气,打了个手势示意手下包抄。
除了在我身后缚住我两只手臂的兵士,其他人全都围了上去。我有些忐忑,但大师却还是一副淡定的表情。他取下了背后的金刚伏魔棒,握紧。
不知为何,突然我也有些安心。这时候一名神策士兵沉不住气了,从斜后方欺上,手里的柳叶刀划过空气,响声凄厉,可见刀刃锋利。和尚微微侧过肩,左手迎刃而上,快得我都来不及看到他的动作,他便已握上了那名神策军的手,用力一转,便是手臂断裂的咔嚓声。
见伙伴受辱,别的神策军也一拥而上。和尚的身影被人群遮挡,使我无法看清他的任何动作。我有些担心,伸长脖子,却看到一个神策士兵飞了出去。金刚伏魔棒在周身如同旋舞,和尚的攻势密不透风。一个神策军倒下,又一个斜摔在我脚下,不出多时面前的空地已经只剩他一个人站着,松树一样挺拔突兀。
绝处逢生啊绝处逢生,我真是心花怒放,古人云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这话真不假,竟然给我碰到这么一个高人。
但转眼我就笑不出了,一字眉狗急跳墙,居然一抽刀,就架在了我的脖子上。他暗暗用力,我一阵刺痛,接着觉得脖子上有点痒,想必是出血了。
“大师你可别过来,再走进一步,这小娘子可就要人头不保了,”一字眉□□着,似乎觉得自己能想到人质威胁这招还挺高明。
这时候我已经松了一口气,只是觉得一字眉势单力薄到了这个地步自己还要受他威胁有些窝囊。谁料到大师却皱起了眉,打定主意不受威胁,又往前跨了一步。
一字眉满头冷汗,手上又加了两分力,“大师您慈悲为怀,就饶我一回呗。”
“对啊对啊,”我连忙点头附和,“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和尚愣了愣,终于停了下来。一字眉阴笑了一声,“这才对嘛,您先把您的马牵过来,再退后七步,我就放了她。”
和尚终是配合起来,转身过去牵马。说实话这马一看就是匹名驹,叫我白送给一字眉这种人,我也不乐意。他在鞍边停了好一会儿,最后牵着马,慢慢地——
——他突然掷出了手中的金刚伏魔棒。棒子直直向我这儿飞了过来,不偏不倚正中一字眉的额头,发出的空洞响声就像敲到的不是人头而是木鱼。一字眉软软躺倒,最后一个神策士兵怪叫一声放开我的手,拔腿就跑。
“呼——”我长出一口气,双腿一软,便坐到了地上。
身上的箭伤这时候又疼了起来,火烧火燎的。我咬住嘴唇想要忍住,但没成功,轻轻一声呜咽漏过齿缝。
和尚兀自从周围拾了些枯枝,点起了篝火。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突然见他从腰际取下一把匕首,朝着我走过来。
我吓得快要跳起来,连忙抖着声音唤他,“大师?”
他不理会,半蹲到我身边,把匕首放在火上慢慢烤着。
我有些尴尬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目拢着一片晦暗的影,眼神定定落在手中的匕首上。篝火旺盛,热意蒸出了我背后的一片汗,但更多还是因为紧张。我的声音发着抖,“你不会……要给我取出箭头吧?”
我自然也知道自己现在这副刺猬一样的样子挺可笑的。但,但是把箭拔出来不会好很痛吗?
他理也不理我,撕开了我小腿附近的衣物。箭镞已经全部没入皮肉,伤口附近是一片黑紫的凝血,箭尾的羽翎随着我的颤抖荡啊荡……
“……不然你还是送我回扬州,我们找家客栈再说?”
就差直说“我怕痛,你别过来!”了,大师快说你懂的!
“你想怎么样?”
“我——”
我想说,我们先别管它,等到了扬州再找个大夫看看吧。但只来得及说出口一个字。
和尚突然伸出左手压住了我的腿,右手握紧匕首,斩断箭身,随即又扎入伤口。匕首滚烫锐利,碰上皮肤发出呲的一声。我咬住嘴唇,倒吸一口气,一瞬间脑中电光石火,觉得再下去连嘴唇都要咬破。我痛得晕乎乎,顺势就朝他身上倒了过去,然后松开嘴,又连着他染了檀香气味的衣袖和上臂一同咬了上去。
眼角余光看到他皱了皱眉,却没停下手上的动作。哐当一声,一截带血的精铁箭镞坠了地。紧接着上臂一凉,又一痛,便是第二枚箭镞落地的响声。
待痛楚稍缓,我觉得自己快要虚脱,浑噩地松了口,只感到嘴巴里有一阵腥甜,竟是咬破了他的手臂,出了血。(大师你忘了开洗髓经吧哼哼哼)
他皱着眉,然后站起来拂了拂沾上的尘埃,转身便走。
……这,这不是在开玩笑吧?
却见他直走到了马前,抬腿踩镫,便要上马。
我忙唤他,“大师!”
他停下动作,淡淡望过来,“何事?”
救人救到底啊,送佛送到西,菩萨没教你?
我想找两句道谢的话,好让他重新想起是该送我到城里的,我的腿伤还在痛着,马儿又跑了。但他的眼睛像一汪深潭,弄得我把什么反应都落在了里面,我支吾着说不出话来,便自暴自弃地蹲下来,随手探了探脚边神策军的鼻息,想着算了算了任他走就好了。
过了好一会儿,抬起头偷偷瞄一眼,却见他依旧没有动静,定定望着我。我想朝他笑笑,脑子里却突然一片空白,只觉得手指尖空空荡荡,但像是燃着一把燎原的火。我兀地站起来,又凑近他两步,抓住他的衣襟,手却抖得没有办法,“你、你把他们全杀了?”
他想了想,道,“神策军一向作恶多端。你若不杀人,便为人所杀。”
是了,这正是个绝好的理由。“但是……但是……”我只是觉得这是不对的,努力找着反驳的话,却终究仍是什么都说不出。满地的尸体仿佛满起血腥气,我眼角扫到一个神策军大张的眼睛,他的额头上有狰狞伤口,残阳般一道血痕。但是,但是他们也会有父母妻儿吧?也有人会在家里等着他们归来,就像我爹娘等我一样,他们三年没见我了呀,我甚至能想到他们再见我时欢喜地压低的眉梢。我若死了呢,就像今夜这样?我不敢想下去,娘亲该是多么伤心啊。这些神策军因我而死,那些远方的殷切期盼注定要成为无妄而伤心的等待,我为此心酸,却连反驳的话都无法说出。
喉头升起异样,我捂住嘴,努力忍耐,还是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也怨不得我,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死人。听师兄们说起战场上白骨成山马革裹尸的时候,心里的豪情在这时全成了恐慌。我的胃阵阵抽痛,到后来吐就变成了咳。我想我现在的样子一定狼狈得要死,真希望没有被他看到啊。
背上突然被轻轻拍了两下,我抬起头。和尚的脸逆着月华,却可以看出神色稍微软了一些,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朝我伸出手。
我把手放了上去。
但我没来得及彻底站起来,一阵猝然的晕眩便袭了上来。和尚的身影和周遭的一切景象刹那变得模糊而暗淡。
夜风把我吹得摇了摇,我想眨眨眼看得清楚些,一闭上眼却再也不能擅自睁开。
我很没用地,晕倒了。
救人救到底啊,送佛送到西,菩萨没教你?
我想找两句道谢的话,好让他重新想起是该送我到城里的,我的腿伤还在痛着,马儿又跑了。但他的眼睛像一汪深潭,弄得我把什么反应都落在了里面,我支吾着说不出话来,便自暴自弃地蹲下来,随手探了探脚边神策军的鼻息,想着算了算了任他走就好了。
过了好一会儿,抬起头偷偷瞄一眼,却见他依旧没有动静,定定望着我。我想朝他笑笑,脑子里却突然一片空白,只觉得手指尖空空荡荡,但像是燃着一把燎原的火。我兀地站起来,又凑近他两步,抓住他的衣襟,手却抖得没有办法,“你、你把他们全杀了?”
他想了想,道,“神策军一向作恶多端。你若不杀人,便为人所杀。”
是了,这正是个绝好的理由。“但是……但是……”我只是觉得这是不对的,努力找着反驳的话,却终究仍是什么都说不出。满地的尸体仿佛满起血腥气,我眼角扫到一个神策军大张的眼睛,他的额头上有狰狞伤口,残阳般一道血痕。但是,但是他们也会有父母妻儿吧?也有人会在家里等着他们归来,就像我爹娘等我一样,他们三年没见我了呀,我甚至能想到他们再见我时欢喜地压低的眉梢。我若死了呢,就像今夜这样?我不敢想下去,娘亲该是多么伤心啊。这些神策军因我而死,那些远方的殷切期盼注定要成为无妄而伤心的等待,我为此心酸,却连反驳的话都无法说出。
喉头升起异样,我捂住嘴,努力忍耐,还是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也怨不得我,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死人。听师兄们说起战场上白骨成山马革裹尸的时候,心里的豪情在这时全成了恐慌。我的胃阵阵抽痛,到后来吐就变成了咳。我想我现在的样子一定狼狈得要死,真希望没有被他看到啊。
背上突然被轻轻拍了两下,我抬起头。和尚的脸逆着月华,却可以看出神色稍微软了一些,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朝我伸出手。
我把手放了上去。
但我没来得及彻底站起来,一阵猝然的晕眩便袭了上来。和尚的身影和周遭的一切景象刹那变得模糊而暗淡。
夜风把我吹得摇了摇,我想眨眨眼看得清楚些,一闭上眼却再也不能擅自睁开。
我很没用地,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