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桃花林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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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还未大亮，李牧便已起身了。看看一旁的陈知著，睡得煞是酣畅，两手和孩童似的蜷握着摆在两边，圆滚滚的脑袋上支棱着乱糟糟的散发，睡的这么沉嘴却没有抿紧，嘴角甚至还向上微弯着，面上竟带着股腼腆的神情，一看便知在做着好梦。
“也不知怎么养的，还跟个孩童似的 。”李牧不禁低声道，然后使劲把陈知著摇醒，劲儿大的跟有仇似的。
“哦，天亮了吗？”陈知著迷迷糊糊的醒过来，见是李牧便问道。
“起来了，我们出去走走。”李牧笑道，又在陈知著的脑袋上用力地揉了一把。
陈知著好梦正酣被吵醒了也不恼，听话的起床更衣。
出得里屋，见小僮还在呼呼大睡，李牧便道：“且让他睡，今日就放他自个耍去。”
“好。”陈知著道，“我给他留个口信，免得他醒来见不着人担心了。”
李牧心想：“倒是个实诚的好主家。”
陈知著随着李牧出了门来，沿着街巷行了段路，途中见有小农担着时令蔬果沿街叫卖，便买了些青枣，把里头个大颜色好的挑了用帕儿擦净了递给李牧吃，自己拿着剩下的在衣裳上随便擦擦，咔嚓咔嚓几下就啃得个干净。
李牧只尝了个味儿就皱眉嫌酸，转手都给了陈知著，陈知著接过来又是两下半囫囵下肚。
李牧又心想：“若不是穿着文裳，看举止倒像个十足的粗人，好在心倒是诚善。”
两人兜兜转转，突地，一堵粉墙映入眼帘。墙上几株红杏耐不住春光，纷纷探出头来。
李牧到那粉墙边的角门上敲了敲。
很快“吱呀”一声，角门开了条缝，探出个粉妆玉砌的小丫头来，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两人，问道：“你们找谁啊？”
李牧笑吟吟道：“去，和你家婆婆说，贺客上门了。”
小丫头应了声，跑回去通传了。
陈知著连忙扯着李牧的袖子小声道：“不是明日才是好日子吗？”
李牧像馋猫一样咂咂嘴道：“今日明日都一样，都是那百二十年的女儿红。”然后就要挤进那角门去，陈知著死死拦住他道：“错了，错了，王家可不在这儿。”
“没错、没错！”
两人正拉扯间，方才的小丫头又跑了回来，后面还跟了群穿红带绿的少女。陈知著连忙松了手，理了衣裳，目不斜视地站直了，小丫头冲他调皮地做了个鬼脸，陈知著的脸“噌”地一下红了。
小丫头又脆生生的问道：“客人、客人，可曾带了礼物？我家婆婆说了，礼轻可就对不住了。”
李牧不知从哪里掏出个楠木盒子来，小丫头接过去打开一看，见是一盒上好的线香，那一股子说不出有多好闻的香味立马就飘散开来，闻者莫不心旷神怡，小丫头身后的少女们拥了上来，争相传看。
小丫头欢喜地拉了两人进来：“快请进，快请进，宴席就要开始了。”
只见那院子里郁郁葱葱，种着各种花木，中间一条蜿蜒的青砖小道，小道的尽头豁然开朗，原来是一片粉红的桃花林。
桃花树下摆着许多朱红的长条案几，上面放着青瓷碗，白瓷碟，乌木筷子银汤勺，其间盛满了美味珍羞。
三三两两的客人席地而坐，有白发老翁又有垂髫小儿；有书生儒士又有贩夫走卒，各色人等分次坐了，陈知著不由啧啧称奇。
李牧两人被请到正中那席上，一个白发华服老妇正站在那株最大的桃花树下，见了两人慌忙行礼，连声道歉道：“怠慢了贵客了，贵客实在是礼重了，礼重了。”
李牧摆摆手道：“适逢其会，给老妇人和各位小姐添个喜气。老人家不用如此多礼。”
老妇人笑逐颜开道：“多谢两位先生了，来来来，开席了，两位还请尽兴。”
说完拉了两人坐下，拍了拍手，只见一队红粉佳人鱼贯而出，每人手里捧了一坛女儿红，纷纷到各席上给客人上酒。
老妇人亲手取了大肚锡壶，给李牧两人斟满。
李牧举杯先嗅其香闻其味，而后才轻轻抿了一口，闭着眼感受美酒滚过舌尖落入喉中的醇厚甘美，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果然好酒！”
又对陈知著道：“你看，不是说了这百二十年的好酒跑不了么？”
陈知著此时已被这醇香美酒迷醉了，一口酒含在口中久久舍不得咽下，只觉的当年那御赐的琼林宴也不及这回的万分之一。几杯下肚，兴致便上来了，倒扣了杯盏，取了乌木筷胡乱敲打了起来，口中还不住地哼哼呵呵。
李牧起初还细听，依稀是《将进酒》又似是乡野小调，到了后头自己也不禁生出股迷醉来，拍着案几摇头晃脑的应和起来。
陈年美酒入喉宾客们都有些忘形起来，有放声高歌的，有纵情赋诗的，还有舞手蹈足的，那些美丽的女子有的在一旁演奏起动听的音乐，合着乐声又有的在桃林中跳起欢快的舞蹈。
这时一阵清风袭来，盛开的桃花不胜娇羞，点点殷红颤抖着从枝头坠落，飘落在案几上，在青丝上，在肩腹间；清风中又带着股线香甜美的味道，轻轻袅袅，恍恍惚惚。陈知著觉得自己幸福地都要飘起来，飘到了那仙宫归殿，云宫霞阁间，与众仙畅饮寻欢，忘记了一切世间的烦恼忧愁。
这酒宴一直从清晨饮至乌金西醉。桃林里满地醉客，就连李牧都两颊飞红，斜倚着桃花树，一小口一小口的啜饮着杯中酒，却不知杯中早已空空如也。
此时仍醒着的怕是只有此间的主家了。不知是不是醉眼朦胧，陈知著看那老妇并众女皆是似虚似实，似真似幻。
老妇人抬头看看天色，停了奏乐，由青春少女搀扶了来到林中的香案前，案上一尊兽头金炉。炉里燃的正是李牧带来的线香，燃出的一缕青烟，缭绕不散，直飘到那九重青天之上。
老妇人领众女敬了天地，又向宾客们拜了一拜，道：“老身领孩儿们向诸位亲朋好友左邻右舍道谢了。感谢诸位多年来的照顾，如今又赏脸来送我等最后一程，感激无以言表，还请再受我等一拜。”说完，又是一拜到底。
众宾客纷纷道：“婆婆好走啊！”“五姑娘一路顺风啊！”“十六小姐勿忘小生啊！”
道别之声此起彼落，陈知著懵懵懂懂，问李牧道：“这是怎么了？不是喜酒吗？”
李牧微眯起眼睛，用一种很平淡的口吻道：“心愿得尝，怎么不是一场喜丧呢？”
说话间，陈知著看见那开门的小丫头站在最边上，一手拽着身旁一妙龄少女的衣襟，一手抓着个果儿，笑嘻嘻的冲自己吐着舌头，慢慢的她和众女的身形变得极淡极淡，淡成了轻烟的一部分，袅袅的升上了青天，那颗果儿骨碌骨碌滚在了地上。
突然间，陈知著心中一酸，一滴清泪滑了下来。
李牧在一旁见了不禁又想：“还真是个痴儿，也不知像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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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知著幽幽醒来，此时屋里光线晦暗，不辨晨昏，窗外下着雨，打在屋檐上，草丛中，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如春蚕食桑。
仔细的辨认了，原来是在王家的客房里，因为醉酒，脑袋昏昏沉沉的，太阳穴隐隐地一跳一跳的疼。
小僮满堂正守在床边打盹，听到动静惊醒过来，连忙扶他起来，又端来了醒酒的茶汤，口中还不住埋怨道：“少爷怎么喝得这般醉，若还是在京里，定要被二老爷罚去跪祠堂。”
陈知著晕晕迷迷的喝了茶汤，又听得满堂说他这一醉就是两日。那王家小姐在春光明媚的日子里出嫁了，可惜客人们都没喝上那百年的女儿红。据说一坛坛挖起来，封口完好如初，里头却是涓滴不剩，倒是林子里弥漫着醉人的酒香。
“莫不是土地公公喝了？”满堂猜测道。
陈知著也说不清土地公公有没有喝了，依稀记得那日的宾客里似乎有那么个矮个头长白胡子的老叟。
这时听得李牧在廊下唤着满堂，陈知著也跟着出去，见李牧头戴竹笠，身披蓑衣，脚下踩着双有齿木屐，上头是斑斑点点的黄泥。
满堂打了水，拎了双厚底软布鞋来，李牧自行脱了竹笠蓑衣，就见他头上挽了个道髻，插着根白玉发簪，身穿玄色的对襟大袖道衣，下着白色绉纱灯笼裤，腰上系了条素色丝绦，丝绦上挂了根银链子，下面坠着个八角的白玉铃铛，一柄长尾白拂尘款款挽在手上。
“李君怎么做这等打扮？”陈知著大吃一惊。
李牧笑道：“修道之人自然做这等打扮。”
陈知著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以李牧清俊年少的容貌和着这身行头确实是一副无污无垢的仙风道骨模样。
李牧见他露出一副怀疑的样子道：“不信吗？贫道可是才给王员外相看完风水呢？”说完还特意做了个道礼。
“风水？”陈知著仍是不信。
“他家的祖坟占了阳位克了阴位，孤阳不生，独阴不长。不仅养不了女儿，男丁也寿命不长。贫道为他家另寻了地穴，往后子孙后代才能绵延繁茂。”
陈知著听他这么一说，扰扰头问道：“你说那日那些是人是妖是鬼是怪？”
李牧换了鞋袜，净了手，又褪下道衣，解了发冠道：“算不得精怪妖魔，只是股念想罢了。”
“念想？”
李牧重新换了身藕荷色文士裳，说道：“人们怀着对女孩儿美好的愿望埋下酒，由于女孩儿们一个个夭折，求而不得，祈愿自然越来越强烈。这种祈望影响了正在成精的桃树，使它们对这种念想产生了眷恋和依赖，最终偏离了修行的正道，成不了精怪，化成了一股子祈望凝结成的念想。”
陈知著听得似懂非懂，又问道：“这样不好吗？”
李牧取了根天青色中间镶着黄豆大的蓝宝石发带束了发，道：“当终于有个女孩儿平安长大，出了嫁。这种祈望得到了满足，那些非精非怪的物事便丧失了继续修炼下去的力量，最终只得消散了。”
陈知著吃惊道：“人的想头有这么大的力量吗？”
“怎么没有？怨鬼就是由死者残存的怨念凝结而成的，当怨念消失了，怨鬼就消亡了。两者之间也就是想头有美的善的也有丑的恶的之分罢了。”
“那么神啊，佛啊，是不是也是由我们这些凡人的祈望形成的呢？”陈知著突然问道。
李牧震惊的看着他，脸上原本轻松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严肃的神情，这让陈知著心生不安。
“这个问题，我也无法回答你。也许当世间的人不再信仰不再祭祀的时候就可以知道答案了。老实说，根本就不会有人问这种问题，可见你倒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啊。”
真不愧是龙池陈伯定的孙子啊……
这时满堂捧了王家的谢礼进来，竟是满满的一匣子小金元宝。陈知著不禁瞪大了眼睛，又见李牧换了身装扮改了自称，回复到之前翩翩佳公子的懒散模样。之前那种仙风道骨就如朝露般消散的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不由地心想：这李家小哥儿莫不是在扮道士行那招摇撞骗的勾当？哪有修道之人平日里另一番行止的？
李牧不知道陈知著心里的想法，支着头，拿指头在那匣子金元宝上划过来划过去，不满道：“真是亏了，那老桃树却是做了个好买卖，便宜了这户人家了。算了，满堂，你且替我收好了。”
满堂喜滋滋的捧了元宝给陈知著看，陈知著见匣子下压了份名帖，上头一行龙飞凤舞的行草书着：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渺渺道人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桃花林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