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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烈风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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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春末夏初,庐州城内尚无滚滚热浪——在这么个凉意浅袭的时刻,最叫人舒适不过了,仿佛一合眼就可以神游太虚。不过,说到太虚……
“咦,陆捕头,您这么早?”
“我乐意么我……你看看,这是什么?”
打更的祁三凑近了点儿,呼道:“嘿!哪个贼人如此妄为,敢把狗爪伸到陆捕头脸上——好大的猫儿眼!”
“……你小子就嘲笑吧,等我养足了精神——”
“陆捕头!!!”一个约摸二十岁的男子跑步上前,“快、快去太虚楼看看吧,江焕都快掀翻棋馆啦!”
陆云轻叹一口气,转身向城西走去。过了一会儿,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祁三,你昨夜是何时经过太虚楼的?”
“嗯,三更之后了。”
“可听到什么异响?”
“没有啊……”祁三打了一个哈欠,“出什么事了么?”
陆云眼睛一轮,默然摇摇头。
可不是小事啊,百里崇死了。
(二)
太虚楼以实木为架,素墙乌瓦,双檐直飞,甚有临风欲度之架势,十分亮眼。此时笼罩在一片水红晨曦之内,却是美得太妖异。
“初步推测,百里先生卒于丑时至寅时之间,死因是心疾病发。”
“屁话!”江焕反手挥落一只素雅瓷杯,“我与百里兄相识多年,从未听闻他有心疾!你们这些庸医草包,根本不可能抓到凶手——你们明白不明白,若是抓不到凶手,我也会死!”
“三弟,你实在多虑了。”郭杞人放下手中茶杯,“百里的死,你我一样难过……但是切不可在此发作,以免妨碍官大人查案,让二弟死不瞑目……”
江焕的脸登时煞白,低下眉眼不愿看郭杞人。
陆云瞥了一眼古怪的两人,沉着不语,转身问道:“牧郎,是什么诱发百里崇心疾病发?”
“我检查了棋盘、酒杯和房里的其他物件,似乎没有什么异常药物。”秦牧郎面色阴郁,十分不快——作为全城最有技术的仵怍和全国最要强的仵作,他也有找不到凶器的时候啊。
陆云转身问郭杞人,说:“郭公子,据我所知,你们三位是十年前来到庐州的。之前可有什么仇家?”
郭杞人扯开满是皱纹的脸皮,幽幽道:“我郭某一生坦荡,全靠双手起家——彼时我们三人在北方行商,小有积蓄后迁到南方坐贾,若说有什么仇家,那怕也是败下兵阵的同行罢!”
陆云反感于郭氏的自负,悄悄翻了一个白眼,说:“北方不是挺好的,为何要来南方?”
“陆捕头有所不知,北方有契丹一族虎视眈眈——虽说有澶渊之盟,但我猜不久之后他们依旧会策马南下,到时候北方战乱,哪里还容得下我安安稳稳地坐贾呢?”
“真不愧是郭公子,实在是有远见得很啊!”陆云揶揄道。“不过,现在本官需要办案,闲杂人等一律退下。”
郭杞人起身,缓步向外,经过陆云身边时候轻轻说道:“陆捕头办案,郭某不可妨碍。但烦请事后将百里尸首送至本府,郭某感激不尽……”话语间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一锭银子转移到陆云的衣袋里。
“……这个我知道。”
郭杞人微微一笑,又回头看了看呆在原地的江焕,疑道:“三弟不走么?”未等回应,又顾自出了门。
江焕这时动了动,凝视了陆云一会儿,说道:“陆捕头,方才江某无礼,请您勿怪。江某是过于担忧自家性命才出口不逊,我有预感……”
“江公子,富贵在天,生死有命,您节哀吧!”秦牧郎冷冷道,含有一丝不屑的嘲讽。
江焕点了点头,也疾步离开了。
(三)
名士百里崇之死,引来了许多人聚众围观。
“我刚刚听说,百里崇是被吓死的啊!”
“是啊是啊,样子像被厉鬼索命一般,好不吓人的……”
“据说百里崇曾经害死不少人,是不是冤魂复仇呢?”
“哎,百里崇三人来历不明,指不准他们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哦!”
……
……
不远处有一座艳丽的高楼,顶楼站着一位面色黝黑的青年,宋人装束,细眼斜挑,眉目含笑,饶有兴味地看向太虚楼方向。
“烈风,你站得太显眼了。”绯红衣着的女子边锁上玲珑小巧的闺阁,边含笑道。
青年转过身,接过女子手中的酒杯,周身一股风流气质,流露出独有的高不可攀,不是阔绰,也不是雅致。
“这里可不是你家王府啊。”青徐巧笑嫣然,道。
“怎么,见多识广的的大宋子民会对沉欢院里的金童玉女有所遐想么?”烈风看着眼前的美人儿,邪恶地笑开,脱口而出道:“什么时候跟我回去?”
青徐一愣,不再言语。
“你……在等他?”烈风的心瞬间沉了——所有自以为了解烈风的人都认为他是绝对的“不为所动”,可是烈风自己明白:他的心是如此地容易忽起忽落。
“不,”青徐的眼神坚定非常,“多年前就不等了……可是,我还不能回去。”
(四)
是夜,牧郎医馆内。
“至今为止,有三条线索。第一,百里崇病发时看似在独自研究围棋,实际上当时在他的房间里很可能不止有他一个人——这一点,可以从棋盘上得知,因为棋谱和棋盘上的落子大相径庭。第二,昨夜的百里崇反常地斟了一壶上好的十年老陈——据百里的学生说,先生不喝酒,更不会喝价格不菲的十年老陈。第三,百里的胃里发现了烧焦的碎纸,说明有人可能秘密约见他。”
“那,案情不是基本清楚了么?”沈良看着陆云,疑道。
“不……”秦牧郎站起身,踱步至窗下,“我们假设,百里在遇害前收到一封信,信中约了见面时间,还讲了某些隐秘的事情,因此百里烧毁了那信封,还将碎片吃下腹中。随后,为了招待来客,百里要了一坛子十年老陈的汾酒……当天夜里,两人在百里房中见面,最后百里心疾病发死去,那个来客却神秘消失了……”
“没错,问题在于太虚馆内人来人往,百里的来客怎么会无人知晓?若不是有过硬的轻功潜入,不可能瞒过众人视线,而在庐州城内的轻功高手都已经排除嫌疑;其次,百里的心疾病发究竟是不是他人有意为之呢?如果不能确定这一点,凶手根本就不存在。”
一番话让大家深感受挫——沈良合上双眼,揉着胀痛的太阳穴;牧郎远眺窗外,悄悄捏紧了拳头;而陆云则盯着墙上的医学图谱发愣,一言不发。
“陆云,你这几天要看紧郭杞人啊……”
“咦?你怕是……”
“咳咳……”牧郎轻咳了几声,道:“正如郭杞人所言,他们三人情同手足,破案的关键就在其余二人身上。”
陆云沉吟道:“嗯,江焕的反应令人生疑,郭杞人更是深藏不露。此三人为人处世颇为低调,而他们的过往历史却从来无人谈论过,实在不甚合理啊……”
沈良的眉头皱成了一团,说道:“百里公子在围棋界颇有口碑,被同行妒杀的可能性不大,还有可能是谁呢?”
“实际上,我们应当把百里崇、江焕和郭杞人联系起来……我有感觉:他们共同的过去是一个线头,只有抓住了这个线头才能发现真相的踪影。陆云,你可有办法从江、郭二人嘴里问出些什么?”
“江焕或许愿意说些什么,但要从郭老狐狸的嘴里撬出什么东西,也只可能是几个空响的屁。”
“道貌岸然的老家伙……”牧郎讥诮地说,妩媚凤目中现了几分冷冷笑意,一衬之下更加漠然和脱俗,“不过,你不是从他那里撬出了不少银两么?”
陆云的脸色瞬间涨得青紫。
“啊……嗯……”牧郎打着哈欠,板着脸说,“不管你和尊夫人闹了什么别扭,不要再躲在鄙人的寒舍里啦!我要睡觉的!”
牧郎字字珠玑,陆云更是难掩尴尬之色。
“你不够朋友!谁稀罕你这破医馆!沈良,咱识相点,走吧……咦?啊!你小子什么时候溜走了?!你不听指挥呀你……喂,我才是捕头啊……”
魔音渐渐远离,牧郎深深吁了一口气,无奈着宽衣解带去了。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是祁三的声音。
(五)
“陆捕头!”来人用力拍门。
“来了……”夜半回到家中哄乖了娘子的陆云注定不得好睡,脚步漂浮,双眼红肿。
开了门,唉——又是沈良!
“陆捕头,出事了!”
“……贤弟,若是你哪天一大早来呼唤我的时候能说一句‘陆捕头,发财了!’该有多好……我猜猜,是不是江焕死了?”
“……”
“不是吧……”陆云被沈良如见罗刹的神态吓醒,“真死啦?”
“您去看看吧,我也希望是假死。”
清晨,在江焕府宅赫园内。
“相公!!!”一波高亢的女音从深处传出来,“您这狠心的人,说长相厮守……怎么丢下我了啊啊?!我嫁过来不到半年,您让我将来的日子怎么过啊啊……”
陆云和沈良一阵寒颤,睁大眼看着江焕几个如花似玉的姬妾嚎啕大哭,有的脸上被脂粉冲刷成了一道道血红痕迹,不是死鬼胜死鬼。
若江公子有幸生还,也会逃回阴曹地府去吧……
“江公子卒于丑时至寅时之间,死因——不明。”牧郎的脸色较昨天更为不妙,咬咬牙最终说出了最后两个字。
“陆捕头……”一直被众人忽略的江焕原配犹豫着开了口——她的脸上有掩不住的哀伤,却不曾哭过,似乎在竭力承担起比悲伤更为重要的责任,叫人不得不对这样坚毅的女子心生敬意。
“能否借一步说话?”她面色苍白,娴静温婉。
陆云向牧郎和沈良眉眼乱飞,示意他们也一道。
江夫人将三人领到了书房。
“方才,这位先生……”手指向牧郎,“说死因不明,事实上我相公是被毒死的!”江夫人顾不及矜持,出口惊人!
“不可能!”反驳的是牧郎,“虽然没有验尸,但是我肯定江公子绝无中毒迹象!”
“不……”江夫人滚落一行泪水,“三位公子有所不知,我相公曾经在辽国居住过,但他不愿意提起那时的生活——他只告诉我在辽国时候学过一个制奇毒的方子……他说此毒的神奇之处不在毒性强弱,而在于混于陈年好酒中可以无色无味;最妙的是,它与酒混合一个时辰之后毒性便完全消失,被人服下之后亦是如此……”
陆云惊愕不已,道:“你相公似乎早已预知了自己的命运,为何不向官府求助呢?”
“我、我不知道……”江夫人合上眼睛,皱着眉摇了摇头。
“江夫人,你不愿你相公死得冤枉——但若是我们不能将案子的疑点都解释清楚,该怎么帮你呢?”
江夫人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地叹出来。
“好,我把我知道的说出来,但请三位不要透露是我说的……”
(六)
秦牧郎一路行到太虚棋楼门前,忽而停下了步子。
太虚棋楼热闹非凡,牧郎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遂若有所思地进了门。
“公子,下棋么?”一个棋生装扮的人笑着问道。
牧郎也微微一笑,欣然坐下了——自己的那点棋艺,不算丢人现眼吧?
几招下来,棋生笑道:“公子很有天分,而且好行正道……只是,偏路不可不防呢!”说完,一手黑棋截断了牧郎白子的后路,白大龙顿时一分为二。
“死棋!”一句定夺忽然令牧郎灵光一闪,却又迅速消失了。
正在此时,结巴刘大宝冲了进来,叫唤道:“秦、秦公子!不、不好了……河里……死、死、死人啦!”
“大宝,慢点说话,谁死了?”
“江……江公子的下人巴德!”刘大宝说道,“今天城门一开,我就去河边钓鱼——秦公子你知道么,昨天我在河里钓到好大一条鱼啊!是从来没见过的品种!我不认识,就拿去问天然居的伙计包龙须……你猜他说啥?那可是鲈鱼啊!他还说……”
“……大宝,不要跑题……”
“噢,对……我去钓鱼,就、就看到一具尸、尸、尸体!都……泡涨了!死、死、死得好惨的……”
“嗯……你带我去看看。”
(七)
城外,护城河边。
“啊……抬走抬走!啐,真晦气!”老管家江伯嫌恶地别过了头,不愿去看巴德的尸首。
牧郎翻看了一下巴德的眼球,问道:“江伯,巴德一大早到城外做什么?”
“不知道啊!这小狗崽子最近常常往外跑,被我骂了还还嘴,说什么‘老子发财啦老子不干了’……啐,真是,现在阎王爷把你要去了吧!哼!”
“巴德以前也是这样吗?”
一个年轻的仆人插嘴道:“不是,是因为前不久有一位老家亲戚来找巴德,好像给了他很多钱,乐得巴德直哼哼。”
“……那个亲戚,长什么样子?”
“看起来挺老的,嗯……对了!有一次我不巧碰见他手臂上有刺青,像是老虎什么的……”
虎头刺青?!
牧郎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被雷电袭击过一般。
“左上角是白……右侧,黑……黑……”牧郎犹如中邪一般在书房里默画出百里崇死亡现场的棋盘布局,忽然恍然大悟!
那俨然是庐州城的布局图!
西边的小河用五颗相连的白子代表;东边的集市用四颗紧凑的白子围成了田字形;东北边还有一座神庙,用三颗白子组成了一个三角形……同时还有另外四颗白子散落黑子之间:一颗指示太虚楼,一颗指示赫园,一颗指示天然居,还有一颗……
牧郎闭上眼,心中勾画着。
那是,庐州最知名的青楼——沉欢院。
(八)
与此同时,在另一处……
“威——武——”
“啪!”响一声惊堂木。
“陆云,你说郭杞人是杀害百里崇和江焕的凶手,可有证据?”公孙大人肃然问道。
“回大人,有。”陆云胸有成竹,笑答道。
“哦?你说说……”
“各位大人——”陆云稍稍作了一个揖,说道:“首先,我想讲一个故事:二十三年前,辽国的萧绰太后曾经重用过一个叫做任道安的人——此人是一个道士,精通各路道术,而他设计的战阵屡屡将宋军打败,这要归功于他潜心研究的《桃花八阵图》……人人都知道任道安有这个法宝,但是谁也没见过它……除了——任道安的三个弟子。”
说完,陆云把目光投射向淡然一脸的郭杞人。
“……三个弟子跟师父南征北战,在辽国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有一天,一个宋人找到了其中一个弟子——我想应该是大弟子——那个宋人不动声色地打听着传说中的《桃花八阵图》,但是那个大弟子很聪明,选择小心翼翼地与之周旋——甚至面对巨大的金钱诱惑亦没有出卖师父。但是……”陆云顿了顿,再望了一眼郭杞人,“……那个宋人随即拿出了一封信,把大弟子吓坏了。那是一封辽宋两国的和战书,战书中宋军的要求是正法任道安及其三个弟子,并销毁《桃花八阵图》……大弟子仔细看过辽国元帅的大印,断定那封信是真的,所以答应了宋人回去劝说师父。”
陆云踱到郭杞人跟前,直视他波澜不惊的双眼。
“之后,大弟子就去找到他们的师父……但是,任道安却把大弟子大骂了一通,还气得拿起剑要杀了他!于是,饱受委屈的大弟子认为师父已经老昏了头,大难将至仍不自知……因此,他联合两位师弟,毒死了任道安,拿走了《桃花八阵图》。”
“慢——慢——”公孙大人稍一抚额,“你说的这些和本案有何关系?”
“大人,那三个弟子,正是死去的百里崇、江焕——和郭杞人。”
此话一出,现场哗然!
“啪!啪啪!”是三声惊堂木,“肃静!肃静肃静!”
“郭公子,我说错了么?”陆云轻轻笑问——一切皆在掌控中。
“哈哈哈!一字不差!那么,陆捕头是认定我杀了任道安就迟早有一天会杀百里崇和江焕么?”
“郭公子,您稍安勿躁。”陆云从身后掏出一本厚厚的本子,“百里崇有记事的习惯,这是我在他房间的夹层里搜到的,里面记录了他们三人在辽国的生活——甚至包括他们毒死任道安这件事情的始末细节和神秘的《桃花八阵图》的下落。这本书可以证实我所述说的一切,还有……江夫人也可以作证,是吧?江夫人?”
众人将目光投向端坐的江夫人,只见江夫人颤抖着嘴唇点了点头。
“大人,请恕我多言——”郭杞人忽然大声说道:“我们兄弟三人曾起誓绝不向第四个人透露当年的真相……加害对我们恩重如山的师父是我们不愿回忆的往事……那么江夫人是从何得知?”
公孙大人皱起了眉,道:“嗯,你说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回大人,”江夫人起身,依旧脸色苍白,“民女是偶然得知的。大约七天前,百里公子来找我相公,他们聊至深夜,谈到了刚才陆捕头所诉说的那些往事……民女是给相公送茶点时听到了只言片语,因为感到好奇就躲在门外一直偷听……”
“江夫人,你还记得你相公当时的反应如何?”陆云又问道。
江夫人偷偷看了一眼郭杞人,发现郭杞人也在盯着她,急忙收回了目光,说道:“我相公,他很惊讶……他问,百里公子怎么一个人来找他……”
“大人,正是如此!”陆云适时接过江夫人的话头,“从百里的记录中可以看出,百里和江焕二人皆对当年毒杀任道安一事深感愧疚,而唯独没有写到郭杞人的反应——在百里崇看来,郭杞人甚至过于冷静了,仿佛多年前并不是迫不得已才动手杀人。七天前,我猜当时百里崇就已经收到了郭杞人给他的一封信,那封信是一个秘密,所以百里崇为了避免信落入他人手中,不仅烧了还将碎纸片咽了下去,可谓销毁得干干净净……”陆云递了一个眼色给搭档沈良,沈良随即心领神会,转身将物证呈予公孙大人。“……但是,秦牧郎依旧在百里崇的胃袋里发现了烧焦的碎纸片。”
“哼!郭杞人,你可认罪?!”公孙大人怒目圆睁,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
“回大人,郭某无罪可认……郭某根本不知道陆捕头所说的信。”
“郭公子,百里崇早就害怕你有一天会加害于他,所以才会悄悄找江焕商量对策,并告诉他记录本的位置——江焕一开始还对百里崇独自到来感到惊讶,因为他心里一直把你当成可敬可畏的大哥,所以百里死后他变得惶恐不已……而且他无法再找你商量对策——他心里既不愿相信百里的推测,又不得不提防着。可惜没等他去找这本记录,就被你加害……郭杞人,你难道从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惭愧吗?”
“等、等、等一下,江焕是怎么被杀的?不是说他……”
“……被毒死的。”说话的是郭杞人,他的眼神不知何时显得茫然而涣散,“那种毒药名叫‘睡无息’,就是沉沉睡去永无气息的意思……那是师父发明的毒药——若将其散入烈酒中是无色无味,大约一个时辰后药性失效,即使再厉害的人也无法查明死因。”说到这里,他的脸上竟有崇拜的笑意,像是多年前那个对师父又敬又怕、唯命是从的大弟子。“当年我们就是用这种毒药制造了任道安上吊自杀的假象……没想到二十多年后……”
“听你这么说,百里崇也是被毒死的?”公孙大人疑道。
“回大人,百里崇对自己的死是有备而来的。当他喝下毒酒后,便知自己必死无疑,于是多年的愧疚和对郭杞人的失望纠缠在一起,结果在毒性发作之前由于过度激动,心力衰竭而死。”
“郭杞人你还不伏法?!”公孙大人又是一声吼!
“郭某指天起誓,绝没有杀百里崇与江焕二人。”
“哼,你的发誓值个屁!来人……”
“大人且慢!”陆云急忙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心里只骂这个立功心切的府尹,“我有证据让他心服口服。”
“噢?那还不快快拿出来!”公孙大人已经难以掩饰住自己的猴急样儿。
“郭杞人,你害怕当年的罪行公诸天下,而且明知辽人不可能不调查任道安的死因——一旦深入调查就会发现携带《桃花八阵图》失踪的你们最有嫌疑……这样一来,不论你们逃到哪里都有被追杀的可能——你们当年作案的漏洞太大,这便注定了你们后半生必须时时谨慎。可是你发现,随着时光的推移,其他两个人的愧疚之心越来越重,你害怕终有一天会被供出,不得已出此下策……你在一个月之前就陆续买齐了制造‘睡无息’的药材……我去各大药铺检查过记录,发现你买的量不大,而且都不集中在一两家药铺买。但是你不知道,百里崇收到你的密信后心存疑虑,也去药铺检查了记录。但是,他发现你没有买到最重要的材料‘火焰花’,便没有想到你的行动这么快!不幸得很,你家后山正巧种植了几株火焰花!”陆云又对沈良点点头,沈良随即呈上郭杞人买药材的记录抄本(附时间、数量)和一株火焰花。
“……”郭杞人依然笑着,并未应答。
“最后,还有这个……”陆云变戏法似地捏出几缕蚕丝状的物品,“这是我在江焕的卧房里发现的。江焕死后,有人悄悄去过他的房间,像上次悄悄拿走百里崇房里的一样东西一样,拿走了那件东西……只可惜门帘上的钩子正巧钩下来几缕衣服上的丝线,不过来人因为慌乱并未发现。郭杞人,你可愿意抬起你的袖子看看?”
沈良走上前,一把抓起郭杞人的左手——果不其然,衣袖上有几缕被钩破的丝线儿。
“郭杞人,你拿走了百里崇和江焕手上的那两部分《桃花八阵图》,我没有说错吧?”
郭杞人轻叹,说道:“没错,当年我们把这件绝世珍宝分成三部分,各自收藏,我拿走只不过不想它们落入不相关的人手中,为求自保而已。”
“郭杞人,你自保的代价也太大了!来人,给我到天然居去,仔仔细细地搜一遍,本官掘地三尺也要挖出那什么图!”公孙大人情不自禁地幻想起了自己献上“绝世珍宝”时候,万岁爷龙颜大悦的情形。
“大人,”陆云哭笑不得,“郭杞人不傻,恐怕《桃花八阵图》再也不会出现了吧?”
“哈哈哈……陆云,你也不傻,只是你离真相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却选错了方向。这是天意啊……”
“哼,郭杞人你还嚣张?!来人,押下去,明日午时斩首示众!”只听一声“啪”,令牌落地。
“退堂!”
陆云心情愉悦地步出公堂,忽然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陆头,你说话实在太罗嗦了,本来这个案子,少一炷香的时间就可以解决的……”
陆云哈哈大笑,摸摸孩子的头,说道:“公孙策,这就看你将来的啦!”
“陆云!陆云!”远处奔来了秦牧郎。
“兄弟,你真准时呀!我正准备找你去喝花酒庆庆功呢!郭杞人……”陆云忽然僵住了笑,疑道:“……怎么了?”
“……我们错了……”
牧郎的脸上,是从未出现过的惊恐表情。
(九)
“不可能!!!”陆云气急败坏地一拍桌子。
“……这么说,百里崇从一开始就告诉了我们凶手的位置……”沈良捧着牧郎画出的棋谱,喃喃自语。
“对。陆云,郭杞人在公堂上可曾说过要自保的话?其实他们三人都明白凶手是谁……百里崇一开始是怀疑郭杞人,可是他收到密信后就知道自己多年的担心终于来了,那时他想的是郭杞人出卖了他们——我们没有问清楚药店的伙计,百里崇是收到信之前去查的记录……最重要的是,药店的伙计说,来买药材的是江焕家的巴德——他自称是帮郭老爷买的,所以记录上记的是郭杞人天然居的账!而巴德,正是被那个辽人买通又灭口的……”牧郎努力平静下来,试图让陆云明白事态严重。
“捕头……我们——”沈良抄起武器,急切地看着陆云。
“陆云,不能等了……你还在想什么?!”
“……沈良,你叫人……我们去沉欢院。”陆云神情恍惚,言语虚弱。
“是!!!”
原来那句话,是这个意思吗……
(十)
暮色将近,在牢狱中。
“郭公子,明日你就上刑场了……可别做饿死鬼呀,今天要好酒好菜地吃喝着了。”一个低沉声音的狱卒来送饭食。
“……”久久无语,郭杞人叹气,道:“烈风,你永远那么心急。”
狱卒听闻,阴笑一声,撕下人皮面具,秀出一张俊美逼人的脸。
“对不住呀郭大哥,你不知道现在的皇上有多么古板么……他要我亲自解决,我只能亲自解决呢……”
“既然如此,郭大哥也不为难你了……二十三年的错,总算改正了。”郭杞人一把提起酒壶,一口灌下狠狠的烈酒。
“安息吧。”烈风看着眼前人倒地,一脸冷漠地戴好面具,转身离开了。
郭杞人渐渐冷却的尸体上,滚落下一串泪珠。
黄昏灿烂,在沉欢院。
老鸨忽见一群捕快气势汹汹而来,忙道:“哎呀!陆捕头,今晚来早了,想着哪位姑娘呢?”
陆云哼哼冷笑,道:“今晚不要姑娘,要汉子!给我搜!”
“呀,陆捕头这怎么说?我们可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人呢……”老鸨挥着丝绢,慌张阻拦。
青徐在楼上忽听喧哗,卷帘一望,却看见直冲而来的捕快专门撸客人的袖子,心里“咯噔”一下。
还不到一瞬间的功夫,沈良已钻进青徐的卧室:摆设素雅,灯火昏暗,似乎还有微微的呼吸声。
沈良紧捏武刀,警觉地环顾四周,眼睛一轮,终未发现异样,随即慢慢退了出来——青徐随机应变,忙露出甜美的笑容,凑到沈良身边,嗔道:“客官,你怎么弄乱了仙儿的房间呢……哎呀……”
沈良瞥她一眼,冷然转身。
青徐目送着沈良,似笑非笑。而在身后的房间里,不知何时从梁上翻下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没有发现……”“捕头!没有!”
陆云和秦牧郎四目相对,满是狐疑——最后见沈良也紧锁眉头,一行人终是不得不离去了。
“哎呀,我们可都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人啊,哪里会窝藏朝廷钦犯嘛!”老鸨仍然心有不甘,极力将事态扩大化。
(十一)
夕阳抹下最后一束光彩,庐州城正在迎来又一个夜晚,璀璨依旧,并不曾为何人何事改变过。
一辆马车驶出了城门。
“师兄,有劳了。”是面容俊美的青年。
“下次不要大意,我无法每次都顾及。”
“……是。”
翌日,庐州城传出郭杞人畏罪自杀,自断经脉而死的震撼消息——虽然,之前从未有人听说过郭老爷能武。
如果黎明再次降临,是否有谁为黑暗悲伤?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