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石盟》晌久

4、第四章

　　自昆仑山往槐江山有四百里之距，山脉连绵，冈陵起伏，又多有精怪凶兽，是以平日里罕见人迹。
　　一路行来，尹听生始终悬着一颗心。一是考虑到两人皆不谙武力，若真遇险，恐怕是凶多吉少；二是听闻英招性子散漫，又素好捉弄他人，要得其所允不是易事。
　　二人来到湖边稍作停息，湖边有一排柳树，枝蔓垂至湖面，蒙络摇缀，倒是好景致。
　　尹听生替马换下纱布，正欲为它清洗伤口，却发现伤口早已愈合了，只余下淡淡的疤痕。他不懂医理，先前敷在它伤上的药草也是按医术所写来配的。他只道大约是马与人的体质不同，所以或有奇效吧。
　　见到有水可以洗澡，阿容迫不及待便要跳下去，却被尹听生一把抓住。尹听生伸手刮了阿容鼻子一记，然后替他解下衣服，道：“此行匆忙也未带换洗的衣物，你这若是弄湿了可怎么继续赶路？”
　　阿容也不羞赧，大大方方地站着等他脱完，欢呼雀跃地下水了。尹听生虽然心底仍把阿容当个孩子，但要就这么看着阿容赤条条的身子，他却是不好意思的，只好背过身去直到阿容洗罢穿上衣物。
　　马儿却看来有些不快，似乎在怪阿容弄脏了湖水，跑到湖水上游处才放心饮水。
　　尹听生见状更觉好笑，暗想这一娃一马大概算是杠上了。他带着阿容追上去，又取出水囊装满了水，才复又上路。
　　行至不远处，周围景致忽变，赫然是一道峡谷，左乃嶙峋山壁，上有巨石突怒偃蹇，颇为险峻，右即方才那一汪湖，中间所余空隙尚不足一丈，好在地面还算平坦。
　　策马过了峡谷，再往前行却见前路被一座大山分成两道，尹听生只得勒绳止步。
　　“这……阿听，我们该往哪条路走？”
　　尹听生左右探视，两条皆是羊肠迂回，斗折蛇行，不见尽头。他在脑中仔细搜寻关于此地的古书记载，却一无所获，摇头道：“我也不知哪条通往槐江山，罢了，就赌它一赌吧。”
　　于是便要往右边去，身下马儿却怎么也不肯走，甚至硬是要别过头往左去。
　　“嗯？你要走左边？”他略微放松缰绳，马儿果然往左行，“反正都是一赌，那就随你吧。”
　　却不料这条路地面参差，石草杂乱，尹听生只得放慢速度，更为小心翼翼地骑行。

　　如此五六里后，眼前忽然豁然开朗，乃得一山谷。其间绿坪覆地，偶有红黄野花冒出头来。四周皆是峻山，有道瀑布从正前方那座山上轰隆泻下，二三十丈的高度，砸在潭面上激起一片白花。
　　美则美矣，可惜是死路。
　　见马儿的选择有误，阿容也顾不上耽搁了时间，幸灾乐祸道：“就该听阿听的！哪儿能相信一匹马？”
　　马不乐意了，低低嘶鸣一声，委实不甘心，驮着两人就往潭边走去。
　　“阿容，”尹听生瞧了瞧渐暗的天色，“今天就先夜宿在此吧。”
　　“哦……嗯，先是徒步走了那么久，后来你又得策马，肯定是累了，早点休息，明天早点起来赶路也好。”
　　嘴上这么答，眼神却瞪了身下的马一眼，阿容心里骂道，都是你这混蛋，害我们浪费那么多时间，要是误了我渡劫，看我不烤了你来吃！
　　尹听生扶他下了马，将缰绳拴在树上，寻了些苜蓿等马食的草叶来喂它，又捡了些树枝升火。阿容则窜上窜下地摘了许多果子来，一股脑地倒在尹听生面前，笑嘻嘻地向他讨夸奖。
　　山中不比城镇，即便眼下正值初夏，入了夜也仍是冷的。
　　阿容知晓尹听生体寒，便整个人窝在他怀里，既能给他取暖，自己也乐得舒服。
　　尹听生只当他小孩脾气又在撒娇，反正自己宠他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很自然地就拥住，大手抚着他的背。他行了一天路，的确疲惫，不知不觉就浅浅睡去了。
　　小猫妖却是不困的，这点脚程对他而言是小菜一碟，若不是顾及尹听生，他才不愿意在此停留一晚。

　　火光明灭，打在尹听生的脸上，昏黄昏黄的，煞是好看。燃烧的火堆噼啪作响，在这空旷静谧的夜里，硬是惹出点诡异暧昧的气氛。
　　阿容偷偷摸摸地伸手抚上尹听生的脸颊，然后指尖缓缓移到紧闭的双眼，再是鼻梁，嘴唇，下巴。他幽幽叹了口气，当初还希望自己的人形能长得像阿听呢，谁知是愈来愈不像了，自己怎么长都仍是张小孩脸，怎么算都称不上清秀。
　　自己对阿听的感情究竟是怎样的？仰慕，还是爱慕？
　　人类的爱情故事总是如此那般的你侬我侬情深意重，他是听说过的。况且族里也有一对对的，那股如胶似漆形影不离的肉麻劲，他每每见了都得羞红脸躲开。可那种感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什么滋味，他却不知。
　　他喜欢阿听？那是一定的。哪种喜欢呢？一个雄妖，一个男人，该是哪种喜欢呢？能是哪种喜欢呢？
　　阿容有些迷茫。
　　他垂下头，靠在尹听生肩前，目光正巧落在他的颈间。也不知心里怎么想的，他竟微微仰起下巴，两片嘴唇就这么战战兢兢地印了上去。
　　然后，然后这只小猫妖就更苦恼了，因为他不明白自己刚刚为什么会那么做。只好紧紧拽住尹听生胸前的衣服，好让自己多少心定些，又胡思乱想了一阵才终于得以入眠。
　　目睹这一切的马儿愣了愣，忽而别过头去，非礼勿视。

　　夜宿在这荒山岭地却是不明智的。
　　此时便有一只精怪正伏在暗处，身形似羊却长有四角，目露凶光，恶狠狠地盯着熟睡中的两人。
　　土蝼，食人兽。
　　阿容毕竟是只猫，即便在睡眠中也时刻保持着警惕，对外界的动静仍是敏锐异常。他最先发现这只土蝼的存在，心里顿时一凛。好在他有妖力会法术，否则纵是一群猫也不是一只土蝼的对手。
　　心思一动，他低声念了法咒，在尹听生周围布下结界以防他被吵醒，自己则蹑手蹑脚地从他怀里起身，独自迎战。
　　他心底自然是怕的，然而为了尹听生，即便眼前是十只土蝼，他亦绝不退缩。
　　土蝼见状也明白这人是要同自己打了，立刻作好准备，龇牙恐吓，顿时就有股常年吞噬生肉野物的恶臭弥散开。阿容嗅觉灵敏，不禁受其影响，一阵晕眩。
　　他立即压制住眩晕，欲趁土蝼攻击前先发制人。只见他右手蓄积妖力，左手在胸前划动，口中喃喃催动法咒，霎时许多光点自他右手掌中浮出，又在空中聚集成蓝色图腾，然后疾速向土蝼袭去。
　　这不过是瞬间的事，土蝼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见对方法术已成，一惊，急忙后退跃到空中，堪堪避过，却仍被图腾的光芒擦中，前肢负伤。
　　它怒了，发出一声震动山谷的咆哮，震得阿容头昏脑胀，一时分心。土蝼便趁此空隙向他扑去，阿容要躲，无奈听觉一时受损，影响身形，竟无法跃开。
　　眼看土蝼的血盆大口已经离他的脑袋不过咫尺，突然一道红光从侧方袭来，击中土蝼身体，硬是将它撞到了一边的山壁上。
　　土蝼哀嚎一声，原来那道灼烫的红光在它身上烧出一个窟窿，疼得它生不如死，重重摔落到地上，再无力爬起。
　　阿容这才恢复些，却也不明白这是何人相助，环顾四周仍是只有自己与尹听生，还有那匹惹人厌的马。
　　然而当务之急是要先解决掉土蝼。阿容虽不喜欢做趁人之危胜之不武的事，可眼下已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又催动法咒，同样是方才那道图腾，这次直直地砸中土蝼，又是一声哀嚎，却也是它最后一次。
　　土蝼败，身体化作了尘土，魂魄也灰飞烟灭不得轮回。
　　阿容胜了，却毫无兴奋之情，反倒是颓然倒跪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危险解除后，之前一直盘踞在心头却被他刻意忽略的恐惧和胆怯，如泄洪般统统发作了。
　　他连忙回过头察看尹听生，见其仍闭目在睡，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同时他也顿时明白了自己对尹听生究竟是哪种喜欢，正是妖与人之间，雄性与男人之间，最最要不得的那种。
　　阿容抱住双膝，哭了。

　　尹听生是被马叫声吵醒的。
　　睁眼发现怀里空无一物，他还发了个怔，起身欲寻，才发现阿容正独自睡在另一棵树下。
　　这倒难得……自打阿容住进听草庐以来，这还是头一回没在自己怀里醒来。只是，昨夜入睡前他还粘在自己胸前呢，怎么突然自己去睡了？
　　罢了罢了。这年纪的孩子，本就心思多，他搞不懂，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阿容就是执着于要叫自己阿听。
　　尹听生走近他蹲下，却见他眼角有泪痕，当即无措了。
　　“阿容……”
　　他惊醒，见尹听生正抬手要抚上自己眼角，倏地起身躲开。
　　“阿容？”
　　背后又传来那人的呼唤，阿容又想回头应他，又怕回头看他。
　　正恼羞，一旁的马又叫了声，他像获救般跑过去解开缰绳，背对着尹听生道：“我、我们上路吧！”
　　尹听生不明所以，只觉得今日的阿容怪得很，又不知该怎么问，只好应了，上前将他抱上马，自己也翻身上去。
　　刚想掉头回到岔路口，马又犯倔了，任尹听生怎么控缰绳也不肯听话，只自顾自地往潭水后头走去。尹听生心里疑惑，无奈倔不过它，只得随它去。
　　马得意了，足下加快，将两人带至潭后。
　　竟是别有洞天。
　　原来这瀑布之后还藏着一个山洞，由于潭水两边皆是茂密树木，遮住了瀑布底端和山体之间的空隙，人若不仔细察看，是无法发现其存在的。
　　尹听生隐约觉得这匹马是识路的，又通人性，便任它进洞了。
　　起初，外面的光线还照得进来，算是明亮，越往里却是越昏暗了，加上洞内潮湿，这路应是极不好走的，马却依旧行得平稳。
　　大约走了两三里，洞内才复又渐渐明亮，果然没再多远便是出口。

作者有话说

　　……是不是太早让阿容明白自己对尹听生的感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