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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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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五年,也就是公元1926年的七月一日,是中国历史上很值得记住的一天,在这一天,广东国民革命政府在广州誓师北伐,以黄埔生为骨干的北伐军以八个军,约十万人,打出“打倒列强,除军阀”的口号,走出了中国大陆彻底推翻封建和旧军阀统治,统一在中国国民党领导下的国民政府的第一步。而就在这一天,林家三小姐林姝欢,带着极简单的行李,迈出了林家的大门。
丫头小铃儿蹲在花圃跟前,哭得眼睛肿如桃子,“大少爷跟二小姐走到那么老远的地方了,以后可能也见不着了,三小姐…三小姐就这么走了,老爷真是狠心,就让她一个人这样出去,她可怎么办呢…”
“小声小声!”花匠老刘急着拿手做出往下压的手势,随即又摇头,“三小姐,也是逼得老爷那样!不听老爷太太吩咐,要上新学,也就罢了,竟然…竟然敢指斥老爷那么多惊人的话…还不吃不喝地逼老爷给她一个交代!我的天,想破脑瓜子,我那丫头要敢这样,我也得拿棍子抽她了。”
“三小姐心好,她是好人。”小铃儿固执地说,“我觉得三小姐说得可也没什么错…”
老刘赶紧掩住她的嘴,往周围看看,往周围机警地看看,随即却常常叹了口气,眼圈儿也自红了,“三小姐从小是最没架子的,跟少爷二小姐的和气还不同…她乐意跟咱们说话,竟象是从来没曾把自己当成个小姐。私底下她管我叫叔,爱跟我一块儿泥里水里地伺弄那些花儿草儿,”老刘摇摇头,“咳,一个女孩家,再倔强,也撑不了多少天,老爷话儿说得狠,只要她肯回来认错,我看一切也就罢了。我想过几天…就能回来了吧。”
小铃儿抹着眼泪,“我看小姐不会认错,小姐说她根本没错,我也觉得她没错…唉,可是我真希望她回来…”
在这个时候,林姝欢却正在往火车站走,那是开往北平的火车。小铃儿…或者还包括了她的正盛怒的父亲,在等着她‘闹够了回来认错’的时候,她心里的方向,是更加远离此地。
几乎是不吃不喝了两天,再加上一顿家法,她在闷热而喧闹的街头,时而觉得有些晕眩而恍惚。
“小妹,你还小…先不要跟父亲硬顶了,等过几年,哥一定想办法送你去上学!”哥哥怜惜而焦急地望着她。
“小妹,这都是因为姐姐…姐姐已经想通了…这是命。错的,就是不该胡思乱想,不该胡乱做梦。姐姐都明白了。”姐姐泪痕满脸,“现在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你这是何苦呢?听姐姐话,跟父亲去认错…父亲气消了,以后定会送你来跟我们一起,姐姐保证,一定想办法让你去学你想学的什么…植物。你想做什么,姐姐都想法帮你办到。”
……
林姝欢靠在一棵大树上,歇了一会儿。
哥哥姐姐,你们不要太担心我…姝欢现在这么做,姝欢自己觉得最好。她在心里又默默地把哥哥姐姐临走前,笑着对他们说的话,再对自己重复了一遍,然后,握了握拳,深呼吸几下,继续往车站走。
“姝欢,我佩服你小小年纪,如此正直纯净,更感动此次,你一半倒是是为了我父亲和我,与自己的父亲争执。但是我把自己当作你的挚友和兄长,我实在不想看见你因此付出不必要的,也不理智的代价。姝欢,你还太小,还不够要去‘斗争’的力量。”
崇文的字条,是他的字迹,却少了以往的淡定悠远的气韵,透出了写字的人,心里的焦灼。
我选择了这样的路,我并不知道好不好。但是我知道,我觉得父亲给我选择的路,一定不好。至少是我认定的不好。
我知道哥哥姐姐想努力地照顾我,但是,我怕等不到…我跟哥哥不一样,我是个女孩子,父亲说哪天把我嫁给谁了,我就再没法子改变;我跟姐姐也不一样,姐姐随和,姐姐在哪里都能说服自己,姐姐肯为了别人和自己糊涂着,我却定要讨个明白。我开始是为姐姐难过,为你不平,但是如今,却都不是,我为自己,为自己以后都能活个敞亮明白。
她的嘴角挂着个微笑,车站已经在眼前了,但人很多也很拥挤,她略微发憷,需要给自己鼓鼓勇气,才能挤将进去。她忽然想,自己真是够傻,既然出也都出来了,何必继续绝食?至少该填饱肚子,恢复体力再说。她苦笑了一下,在心里挣扎是否要走回去,去找些东西吃。她正准备回头,忽然听有人叫她名字,听见这声音,她呆在当地,茫然而不能相信地望着来往的人流。
幻听了,幻视了,哥哥姐姐都走了,小铃儿老刘头也不能再跟我说话,我是心里孤单得紧了,发了幻觉。她跟自己说。不信。
“姝欢,姝欢。”修崇文站在她跟前,轻轻拍她的肩膀。
姝欢微微皱眉,仿佛不认识似的仰脸看着他。
“姝欢…这..姝欢,是你吧?”修崇文在她这样的目光下心里打了个突,赶紧缩回了手,眼前的女孩子应该就是姝欢,但是却消瘦了许多,两颊凹陷,嘴唇干裂,脸上神情,更加跟他熟悉的那个机灵调皮嘴巴伶俐甚至刻薄的小丫头完全不同。
姝欢的眉头皱得更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表情却茫然而呆滞。
“姝欢。”修崇文再叫一声,这是姝欢,不会错,纵然憔悴了这许多,但是脸颊上带着独属于姝欢的,不需要笑,只要稍微抿起嘴巴,就会若隐若现的酒涡。他因为她这样的憔悴和茫然的神情,心里发紧,再又柔声说道,“姝欢,我是崇文哥哥啊。”
林姝欢嘴角抽动,缓缓抬起手来,轻轻触了触他的头发,接着是额头,然后又把手指头放狠狠地咬了一下。
修崇文再无怀疑,伸手握着她手腕,“姝欢,怎么了?是我啊。我接着了你的字条…我知道劝不动你,你哥哥临走前说他想你大概会去北平…我就在这儿等着,看能不能碰见你…路上并不太平,我想,至少送你到北平,把你安顿下来,我跟磐峙才能放心。”
林姝欢望住崇文,仿佛要把他望进眼睛里去似的,多日来狠狠支撑的执拗倔强彪悍坚持一丝丝地被委屈无助驱逐开,仿佛是在沙漠里孤独地走了多日,已经忘记了疲劳与饥渴的行者,突然间看见了绿洲,再确信真的不是海市蜃楼的一瞬间,突然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一丝力气。她嘴唇哆嗦着,含混地说了几个字,然后嘴巴一瞥,眼泪如泉涌般地淌了下来。
修崇文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姝欢,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也明白你要坚持你自己的…固然我跟你哥哥,都不赞同你这么做…但是我也佩服你,也一定会尽量帮你。姝欢哭吧,哭痛快了,我们再去北平,我送你。磐峙不在,我就是你的亲哥哥。”他把她的头揽到了自己的肩头,拍着她的背。
姝欢放声大哭,眼泪和鼻涕抹了他一肩膀,终于,她抬起头来,讷讷地看着他道,“崇文哥,我…我先不要上火车…我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