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第七回 ...
-
那东平府去梁山不过四十余里,宋江军马半刻未歇,当日过得酉时便抵达城外五里处的安山镇,其时天色向晚,宋军就此屯驻兵马、安营扎寨,只与那城门遥遥相望。到得次日,宋江与那东平府程太守修了战书一封,郁保四、王定六两个自请去下书,只去了一遭,却是教打得皮开肉绽的回了,只是叫苦道:“那府中有个都监,唤作双枪将董平的,因仗着耍枪了得,好不狂妄,与我兄弟二人不行使者之礼,直管来打,又放狂言,只道‘要剿你梁山泊贼寇个干净,活捉宋江’。”
宋江见兄弟被辱,当时大怒,便要即刻挥兵去攻城池,当时却叫林冲、花荣两个劝下了,只是道:“哥哥莫要性躁,我等对那城中境况不知备细,妄自强取恐怕吃亏,还须从长计议。”
宋江只好作罢,其后几日按兵不动,只派了几个伏路喽罗去城内打探消息,不料均是一去不返。原来那董平是个精细之人,因知宋江此番必派细作入城,严守城门自不必说,更是派兵看守城内各处客栈、窑子、瓦舍,若有生客歇宿,一律盘查底细,绝不轻放;又实行宵禁,酉牌时分之后,兀自浪荡街头者一律押解入牢,宋江遣派的那几个喽罗哪里经得这般敲打,先后均教公人拿去了,因此那宋江连日只是郁郁不乐,常叹道:“苦也,却是无法探他底细。”
却说那史进自随军下山,因无战事,每日里多与郭盛作伴,闲常听他言语提及,因此也知那宋江苦处,一日因与郭盛道:“郭家哥哥,我昔日未落草时,倒识得这东平府中一个李姓角妓,唤作睡兰的,颜色甚好,闲常在勾栏里唱些曲儿,我也多曾打赏,她见我出手阔绰,因此结了个异姓姐弟。如今公明哥哥苦于不知城中备细,久不出兵,若长此以往,定要输与了那卢员外去,不若我去毛遂自荐,愿充个细作,潜入城去,只拿钱财相诱,去那角妓处求个宿处,探得城中消息,也好与公明哥哥里应外合。”
郭盛只道:“大郎此计却非是良策,岂不知自古行院人家,明里卖笑追欢,实则薄情寡义,坑害了多少英雄好汉的身家性命去。”
史进道:“彼时须不曾短过她钱财,何苦来害我?”
郭盛只道:“大郎到底阅世不深,却听哥哥一句,此行太过涉险,却是去不得。”
史进笑道:“郭家哥哥闲常只同军师哥哥厮混,倒愈不像个武夫,只是剩些个学究气了。”
郭盛道:“大郎莫来插诨打科,只是应了哥哥不去便是。”
史进因正色道:“大郎心知哥哥只盼我的好,心里哪能不动容?但哥哥今番也忒过谨慎,未免失了胆色,自古大丈夫能成事的,哪个没涉过几番险,今趟若是能成,打下这东平府来,自是再好不过,若是不能成,我史大郎就此丢了命去,也权当报了公明哥哥的大恩。”
郭盛听他如此说,心道:“大郎心意已决,也罢,他也是为我梁山前程,我心中只忧心他安危,若再相劝时,倒是以私废公了。再者此计虽有万险,却也非全无胜算。”
只踌躇道:“也罢,此乃大事,哥哥也不敢妄自与大郎定夺,不若亲自说与公明阿哥,他若以为妥当时,你便去就是,哥哥自不阻拦。”
史进自是个言出必行的,当即去宋江处请命,宋江愁苦此事久矣,当时听他请命,自是大喜,两个约好以放火为号,与他备足了金钱银两,又以酒食践行。史进吃得餍足时,即收拾包袱,提了短棒,自行进城去了。
只说这史进一去便是十余日,却是全无消息,这宋军营中不敢妄动,宋江因忧心道,“只怕史家兄弟却遭了不测,如今我进又不是,守又哪能安心,却当如何是好?”
只得遣人去那东昌府处,请得军师吴用前来出谋划策,此处暂且不表。又来说那郭盛,他因与那史进最是投缘,便只恨当初没劝了史进,每日里也只是坐卧不安,煞得焦心。
这一日,宋江自在帐中与诸将议事,苦无良策,正值摇头叹息时刻,忽听帐外有飞马来到,宋江只当是吴用等到了,连忙出门相迎,待他把眼看是,却是一骑肥马,跳将下个大和尚来,却不是那鲁智深又是谁?当时宋江又惊又喜,待得走近,只见那和尚面色不似先前带煞,只透出方浑然庄严之气来,宋江心下起敬,只是把手来相扶,请到帐内,口中道:“大师来去如神,此番数日不见,却是佛光普照,想是自有奇遇,已修了非凡证果。”
鲁智深只道:“洒家倒不曾修得甚鸟正果,只在此处南去十里外农洞山上念了三日经,今日方得出,听闻过路樵夫道宋江阿哥在此处驻兵,特赶来相助。”
宋江奇道:“大师自离了我等众兄弟已一月有余,何以只说三日?”
鲁智深道:“今朝莫不是二月十五?”
麾下将佐听闻,都是大奇,宋江道:“却已是三月十五。”
待来细问,那鲁智深却非是个能逞口利的,也说不出个分晓,只道:“洒家分明只念了三日经,恁生成了三十日?你等莫来诓骗俺,洒家此遭滴米未进,若是三日时,还能捱的,若是三十日,却还哪里有甚鸟命在?”
众将均是称奇,宋江因心道:“这鲁大师是个大智若愚之人,只看他如今仪容,想是已然修得了禅心佛身,却不自知。”
众位看官,却说鲁智深此番究竟有何境遇,且容我备细道来。
原来这鲁智深生平嫉恶如仇,最是个见不得腌臜行货之人,那一日打罢曾头市时,他听闻史进设计害了杨志,好不怄气,因道:“洒家与这史进兄弟一场,平日最是相惜,不想今番这厮却背信弃义,洒家便一刀结果了他,再自裁便是。”一时又道:“俺杨志兄弟虽是重伤,却也没丧了命去,须不用他抵命,只是割袍断义,再不与他做兄弟罢了。”一时道:“洒家生平最是爱惜那史家兄弟,若是与他做不成兄弟时,心中但凡念他,只来平白添些鸟愁苦,直娘贼,还不若两个都做一处死了,到也干净!”一时又道:“大郎年少,平素只是个坦荡男儿,今番恁生如此不义,待洒家再去仔细问他一番才是,倒要看他如何作答,再做定夺。”
当时他如此做想,便掣马径去寻那史进,待寻到史进车马时,只捉了个小喽罗来问,那厢却道史进身负重伤,只在车中昏迷未醒。这鲁智深一向行事最是大刀阔斧,当是时却失了主张,眼见的不能相问,只是要走,又不忍真离了去,只是远远随车而行,当夜那史进马车堕崖,他又忘了前嫌,只顾舍命来救了,抱了那史进时,只感千般万般的不舍。省过来时,好不暴躁,当夜只是负气走了,一气跑了数十里,到得天明自去找了处村野酒肆,叫了酒肉吃了一回,心中犹苦,仍不解气。他乃粗鲁之人,也不耐烦深究那许多,只恨自己无端成了个囫囵竹,失了一身利落,因来骂道:“洒家自晓事起,恁多年也未曾这般不快活,叵耐那兄弟义气端的害人,却叫洒家没来由的烦闷欲死,酒肉也吃不出个鸟味。”
出了酒肆时,因见那前方有一处告示,便去相看,原是官府榜文,因道那往北十五里处农洞山上近日有恶兽伤人,已要了数十余猎户性命,劝诫往来官家百姓前去东平府时取道而行。当是时,那鲁智深心道:“洒家心下正忒是烦躁,入娘的只恨也没个鸟处宣泄,如此倒好,俺不若便径投去那山上,甚么虎豹豺狼、凶神恶鬼,只怕它不来,但凡来时,洒家只图杀它个痛快,若真是甚利害物,洒家打它不过时,便叫它吃了俺便是,也省得烦恼,落个自在。”
当时心下既定,又去酒肆里沽了一坛村醪,五斤狗肉,用布包了,径自提着投那农洞山去了。
且说鲁智深进得山林,大剌剌往一青石上坐了,直来喝酒吃狗肉,等那恶兽出现,食不知味,只当填做气力,待把酒肉吃得精光时,忽感身后一阵微风袭来,甚是和煦,倒不渗人,鲁智深好不奇怪,当时斡了身子把眼去瞧,见得来者时,大惊,原来却是他昔日在五台山上出家为僧的师傅智真长老,他因来相问:“师傅,你恁生在此?洒家只听闻此处有恶兽出没,你一个老者来此,岂不枉送了性命?端的好糊涂!”
那智真长老却不来答,只是捻须而笑。
鲁智深心道:“这老厮却来笑甚?恐是当真老得不晓事了。”口中道:“师傅却莫乱走。只与俺说来,你往何处去?且等俺一等,待洒家将那甚么鸟恶兽砍做肉末,自去护你一程。”
智深长老只是摇头,笑道:“智深正果将成,却慧根未开。”
鲁智深骂道:“这老僧只管来胡言,甚蒸果,甚灰根,洒家闲常只爱吃肉,须不耐烦吃斋。”
原来他先前虽削发为僧,却只是个徒有其表,所言所行,与他出家前并无二致,于那佛教教义,心里也是一概不知。
智深长老叹道:“智深,你乃天星下凡,非是肉眼凡胎,莫不能看出为师已非肉身?”
鲁智深把眼去瞧,只见那智真长老体若清风,浮于地面一尺之上,因抓了禅杖在手,叱道:“直娘贼,原是个鬼怪,那榜文上说此山有恶兽伤人,莫不正是你这厮作怪?”
智真长老只来摇头,叹道:“慧根未开!慧根未开!”
鲁智深不耐烦道:“你这鬼倒聒噪,端的烦煞人,若要洒家不与禅杖劈你个魂飞魄散时,直与洒家说来,你却装俺师傅作甚?”
智真长老道:“老僧本是智真,何来装作智真?智深,为师昨夜已然坐化,目下只是游魂,只因知你日后正果非凡,如今却一味执于贪痴嗔,为师恐你误入歧途,知你今日必经此地,特来点拨。此林间恶兽只是一方冤鬼小怪,为师已自超度它去了。”
鲁智深纳罕,道:“你这鬼怪,当真是洒家师傅?直与俺说来,当日你与俺赠了四句偈子,却是哪四句?”
智真长老因道:“‘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正是此四句,可曾有误?”
鲁智深听他说的分毫不差,方自信了,只道:“师傅方才只说甚洒家贪吃撑,要来与俺点拨,若要洒家自说时,却是大可不必。须知洒家是个大块子,不吃撑了,如何有气力度用?”
智真长老笑道:“此贪痴嗔,却非彼贪吃撑。”
鲁智深道:“这厮却来掉甚书袋?洒家不耐烦听。”
智真长老只笑道:“智深,为师只来问你,你目下可贪念何物?痴迷何事?嗔怒何人?”
鲁智深只叫他问得一杵,心中自问了一回,因道:“洒家只贪念酒肉,痴迷杀人放火,目下只嗔怒我那史进兄弟。”
智真长老笑道:“若说贪念酒肉时,酒肉穿肠过,佛主心中坐,酒肉乃方外之物,只碍小人求小道,不阻君子行大道,贪念酒肉,算不得贪念。”
鲁智深道:“师傅这话端的中听,当日洒家在五台山上时,你却不来与俺这般说。”
智真长老又道:“若说痴迷杀人放火时,你可杀黎民百姓,你可烧村舍民居?”
鲁智深道:“洒家哪里是那般小人,只杀贪官污吏,只烧不义之财。”
智真长老笑道:“贪官污吏该死,不义之财当烧,如此这般,痴迷杀人放火,称不上痴迷。”
鲁智深道:“师傅好不利落,洒家只当你当真要来提点俺时,却来绕那些鸟弯子,原是直来一味夸赞洒家,听得倒不顺耳,忒无趣。”
智真长老道:“智深愚钝,却不知为师用心良苦,为师却尚未问毕,还有一问,你且听着,适才你说嗔怒你那史家兄弟,却又是何故?”
鲁智深心下一怔,却是不情愿来说,只道:“洒家若说来与师傅时,定又说那前番屁话,只道甚鸟:嗔怒此人,算不得嗔怒。”
智真长老道:“智深休胡闹,只老实答了为师便是,你却为何嗔怒史家兄弟?”
鲁智深只不肯说,只道:“却是一言难尽,怕师傅不耐烦来听。”
智真长老因此笑道:“智真若不肯全说时,便一言以蔽之罢。”
鲁智深因来苦思,凑不得一言,思忖片刻,只摸头道:“洒家怒他,只因洒家不怒他。”
智真长老笑道:“智深此话倒如深奥谶言,为师却是不明。”
鲁智深好不烦躁,跳将起来道:“师傅须得是没安好心!直来戳洒家痛处!那鸟厮自害了人去,洒家本当恨他,却是不恨,是以洒家恨俺不去恨他!”
智真长老笑道:“智深却莫焦躁,且听为师再问,你且细想,他害了人去,你却为何便要恨他?”
鲁智深道:“害人是无耻勾当,如何不恨?”
智真长老又道:“你再细想,害人既是无耻勾当,他既是无耻,你却为何又不恨他?”
鲁智深道:“他是我一世的弟兄,往日情分浓,向来只是爱惜他,今番却是恨不起来。”
智真长老笑道:“无耻勾当该恨,此乃重义,兄弟情深不该恨,此乃重情,两者均是无错,既是如此,你再细想,为何你又恨自己不恨他?”
鲁智深只是焦躁,道:“只管来绕洒家!却来分出这许多鸟这那!情不容义,义不容情,人便只得一颗心,若是又重情又重义,两个一般重时,岂非要长两颗心!”
智真长老悦道:“智深此话讲的好,端是一语中的。正是心也!既是只有一颗心,容义不容情,容情不容义时,你愿何取何舍?”
鲁智深思忖半刻,只道:“要洒家做个无义之徒,做不得;要洒家忘了与大郎情分,又哪里忘得掉。”
智真长老因笑道:“既是这颗心如此囫囵,不若不要。怒由心生,若要不怒时,便要无心。”
鲁智深道:“端的只是些大话,无心俺也晓得,便自行用戒刀剖开腔子取了心肝便罢,谁人不知此理?”
智真长老笑道:“非当真教你挖了心来,只让你忘了心便是,思心时便有心,不思心时则无心。”
鲁智深道:“它自在那胸口处跳动,日也在,夜也在,如何忘的?”
智真长老道:“如何不能忘?为师今番教你一道《华严经》,你每日自去念它,不出十载,自能参破有无,由是忘心,终成正果时,能得我佛之顶,是为大乘。”
鲁智深略一忖度,却道:“洒家却不耐烦来学甚鸟《华严经》,洒家一世快活为人,端的只靠一肚直肠,一只赤胆,一条忠心,若无心时,与那行尸走肉何异?师傅好意只当心领。”
智真长老叹道:“智深休来推脱,不愿念它时,为师不强求你念,学得便是。”
鲁智深心道:“也罢,洒家便学了它去,一辈子却不去念。”因而那厢智真口中念念有词,他只管来牢记,那经文奥古难懂,鲁智深愚钝,学了整一日。
待学得此《华严经》,智真又道:“《华严经》虽度与了你,你却不肯去念时,于戒了那嗔怒也是无法。怒由心生,却要假于物,若无嗔怒之人,怒从何起?你既不愿忘心,何不忘了被嗔怒之人?你既是怒你那史家兄弟,为师便再教你一道《楞严经》,每日来念,不出三载,自能参破物我,可忘他人,成正果时,能得我佛之身,是为中乘。”
鲁智深只听得半懂,只知他要教自己忘了史家兄弟,由是不喜,道:“忒得婆妈,洒家若要忘了大郎时,便自行忘了,忘不掉时,便忘不掉,若有苦时,便如今日般自行捱着,哪里耐烦学那鸟经,只为忘个甚鸟人的,每日里便念上那鸟语半日,那只是妇孺才肯信的,洒家却不信。”
智真长老肃容道:“智深休得胡言,侮我佛光。你不愿念时,不逼你念,但学无妨。”
鲁智深因暗道:“这老和尚虽是无端聒噪,却到底是俺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今洒家倒休去一味忤逆他,只去学了这鸟经,也一辈子不念它便是。”因此也不多言,又花了一日,再学了这《楞严经》去。
到得第三日天明,那智真长老道:“智深,《楞严经》你也学了,只是仍不肯来念,如此还是治不了你的贪痴嗔。”
鲁智深只大叫道:“呔!师傅端的也是个说话不作数的,先前分明还道洒家贪念酒肉不算贪,痴迷杀人不算痴,只兀自只剩个嗔,如今怎地又三样算全了?”
智真长老道:“智真,你非贪念酒肉,另有所贪,你非痴迷杀人,另有所痴。”
鲁智深只是不解,道:“又来卖弄,直说便是,你却道是甚?”
智真长老只是摇头,道:“贪痴嗔,虽是三念,实则一念:执也。你所嗔,即你所痴,你所痴,即你所贪,你所贪痴嗔者,即是你心所执。”
鲁智深仍是听他不懂,只道:“休来饶舌,洒家自与你念了两日经,肚里无食,却是难消受,这便去了。”
智真长老叹道:“智深休急着走,且再与为师学念一日经。”
鲁智深只是不肯,道:“学了两日,只是忒枯燥,他日又无鸟用,哪里还肯再学?”
智真长老道:“今日教与你此经,却是大有所用。”
鲁智深道:“有甚鸟用?无非又是忘我忘他的一发儿窝囊用处,洒家须得不来稀罕。”
智真长老只不做理会,因道:“怒由心生,须假借于物,而又须因事而起。譬如你如今心有嗔怒,彼方正是那史家兄弟,而究其缘由,却乃是因他行了害人之事,如若他未曾行过害人之事,你又何怒之有?如今为师再度你一道《地藏经》,能忏悔业障、救赎罪孽、超脱苦难,你每日来念,不出三月,参破生死,能得我佛双足,是为小乘。你那史家兄弟既是害了人,你念此经,能与他忏悔所造孽障,赎回所犯罪状,超脱他所害之人的苦难,由是他经你度化,已是无罪之身,你又何恨之有?”
鲁智深破口骂道:“甚么鸟话!一人做事一人当,俺史家兄弟既害了人时,便当自行担当,岂是洒家念几句经,便能教他重回无罪之身的?若是如此,天下恶人无数,便只消找来一群秃驴念经,莫不都眨眼做了善人去?罪无可赦时,便是罪无可赦,但这劳甚子的《地藏经》,洒家倒愿来一学,不求赎我史家兄弟之罪,只当念来自行忏悔,他行了不义之事,洒家原不该想念他,偏是想念他,原不该救他,又去救他,此后洒家心中想念他一回,便念此经忏悔一回,如此虽是忒嫌窝囊了些,倒也济事。”
那智真长老听罢,只是摇头,连道了几回:“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此子太过偏执,不堪点拨!”
当下也无多话,自将那《地藏经》传与了鲁智深,待学会时,又是一日已过,那智深长老因道:“智深,为师今番度了三道真经与你,已然尽了天命,你自做顽石不肯受教,为师也是无法,便自去了,临行只赠你一番话,切谨记常念。”
鲁智深见他身姿渐消、形骸渐散,倒生出些不舍,因道:“师傅但说就是。”
智真长老因道:“智深,你原乃孤星转世,煞气杀人。你若能入我佛门,消解杀伐之气,原可修成正果;你若不入佛门,贪痴嗔执,终止落个孑然一身。”
鲁智深道:“师傅此话却做放屁,洒家兄弟无数,何时却会孑然一身?”
智真长老只叹道:“慧根未开,慧根未开!你乃天煞孤星,所亲所爱之人,无能善终!若要他等善终,无亲无爱方可。为师去也,你自行参悟去罢!”
当时他只化作青烟散去,留那鲁智深在林间,却是兀自不得要领,心道:“甚么鸟天煞孤星,无非玩弄词句,洒家须不得信它,如今肚里饿出鸟来,不若出山去吃个痛快。”当时心中忽又想到史进,食欲全无,心中直道:“忒晦气!”当下盘腿而坐,做个打禅模样,兀自念了一回《地藏经》,不必细说。
却说得当日那鲁智深出了农洞山,与一樵夫问路,得知宋江攻打东平府之事,特寻到了宋江营中,自以为只过了三日,不想已是三十日。那宋江是个胸中有丘壑的,心知鲁智深此番必有非凡际遇,却也不去深究,只是请入主帐中,来一发商讨战事,当时便将攻打东平府的诸种不利与他来说,说得一时,忽想到那鲁智深自称一月未曾进食,不由惭愧,特教帐下去偏帐摆了一桌酒盏饭食,引得鲁智深去吃,宋江心中因道:“鲁大师与那史家兄弟乃莫逆之交,史家兄弟失陷东平府之事,此刻却不能提,平白叫他食不得下咽去,只等他酒足饭饱后,我来再相告。”当是时,两人把酒相敬,宋江帐下却忽来传令,道是军师吴用已到了,只在主帐等候,宋江由是即刻前往,留鲁智深在那厢自行吃喝。
宋江会了吴用,共商破城救人之计。当时那郭盛只在一旁听命,心中因道:“那和尚当真如个野驴,来来去去忒得随性,今番好容易得见了他,不待此时将他与大郎误会道清更待何时?”
只恨当时却脱不开身,心下一动,因此低声唤了帐前一喽罗,与他道:“你且听命,托你一事,即刻去偏帐见那鲁智深大师,将我以下此一番话,原封不动告知于他,如此如此,他定大为愧疚,又必问大郎行踪,你便告与那秃驴,大郎此刻恐是只身陷在了东平府,却教他切莫急躁,只听公明阿哥号令,到时一发去救。”
说了一回,那喽罗自去了,见那鲁智深犹在大啖肥肉,又将牛筋嚼得作响,只是噤若寒蝉,不敢做声,鲁智深见此人鬼鬼祟祟,睃他一眼,只吓得那喽罗浑身颤抖,鲁智深道:“兀那厮,你有何事?”
那喽罗因而战战兢兢上报道:“郭盛头领有话传于大师,特来相告。”
鲁智深因问何事,那喽罗因将郭盛之言背与他听,将前番打曾头市时鲁史二人结下的误会道了明白,鲁智深听罢,心下端的是又喜又恸,只喜他史家兄弟果非小人,又恸自己前番只是偏听,说了绝情言辞,就此伤了史家兄弟心,因急问道:“大郎如今何在?”
那喽罗先前被他吓得一遭,嘴上已是不利落,只道:“只身陷在了东昌府,郭头领劝大师莫要性急,只等宋头领号令,一发去救。”
众位看官,须知东平、东昌,差之毫厘,却是谬以千里,叵耐这胆小喽罗,竟犯了这等差错。当时那鲁智深听闻,却哪里能不急,只是骂道:“直娘贼,等候个鸟!休说宋江阿哥今番端的只打个东平府已是烦恼,便是只手遮天,却又哪里管的到东昌府去?等他去救俺兄弟时,俺史家兄弟还有命在?洒家须等不得,这就去了,公明阿哥问时,你只与他如此道来,东平府自有俺众兄弟一发去打,洒家那史家兄弟却只得俺一人去救,十万火急,耽搁不得,就此作别。”
当时一条牛腿吃得一半,却哪里再顾,只撒手丢了,提禅杖径跳出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