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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琼筵坐花,羽觞醉月(〇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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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月。”
这样带着些许飘渺的声音传来的时候,古月正抱了只金翅鸟在怀里,一下一下抚摸着金翅鸟柔滑流畅的背脊。
空气中飘荡着几抹金翅鸟羽,晃晃悠悠不落下。
太虚的云随声飘来,也捻了根羽毛在手里,金灿灿的:“你喜欢金翅鸟。”
“是啊。我也不知为什么,看着他们觉着十分亲切,像是……嗯,见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熟悉的东西一样,虽然我明白化形之前是没有记忆存在的,却不由自主这样觉得。”
金翅鸟在她怀里发出舒服的咕噜声,伸长脖子一双碧翠的眼睛瞥了眼太虚,而后又懒洋洋的蜷缩回来。
“你的无刃剑如何了。”
“嗯,都铸了几百年,想是已经差不多。多谢你的三生水,卧云说,本以为天上地下,已再找不到三生水了呢,好像是有人将众生轮回盘上的三生花摘了去。”
太虚顿了顿:“是我摘去了三生花。”
古月便轻轻嗯了声,不再说话,不一会太虚却道:“你不问我为什么?”
古月道:“你不是说,万物都有自己存在的意义……你帮它找到了自己的意义,它大约高兴还来不及,是什么原因,又有什么关系呢?”
太虚呵呵一笑:“古月,有你这句话,无论最终的结局将待如何,我都不会后悔。”
古月似懂非懂。
太虚是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然而随着几百年相处下来,她逐渐发现在这个人身上总能看到几分自己的影子,相比她对于根源于存在的迷惘,太虚则看的通透。
又或者说像是经历过后的了然。
她终于发现自己原来对于太虚其实是一无所知的。
有时候她也很想问问他究竟源自何处,这样莫名熟悉的感觉总是不经意间令她回想起一片奇妙的茫白。
茫白的天地里,只剩下了茫白的颜色,单调而冷清。
——你我其实很是相似,你不觉得吗。
或许自己的根源与太虚有关,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太虚一定知道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你同我去一趟明肌山可好?”古月踌躇片刻,终于决定还是但求本心。
最近她的决定,已然不再顾虑命数一说,心随所愿,活在当下,快乐就好。
太虚没有五官的脸好像亮了一下:“怎么会想回明肌山,你已然两百多年不曾回去。”
古月道:“不知怎么,近日总梦到一片茫白的地方,思来想去,唯有明肌山。你当年救了我,一直没有正式谢谢你,回明肌山,我可以与你对月煮酒。”
太虚这回沉默了很长时间。
就在古月以为他会拒绝的时候,才听他飘渺的声音远远传来:“……好。”
其实这几百年来太虚每一次来逍遥居,都会说一些她听不大懂的话,即便是如此,每一次待他来访,古月心中还是有几分欢愉。
毕竟自东流君去了无妄之境后,除却白卧云外访客寥寥可看。
有时候一过十天半月,她也没有一点知觉,只觉得一闭眼,再睁开就好像几十年光景。
至今她还觉得,数百年前与东流君一行共醉琼林花海,好像是个遥不可及的幻境,越发就在回忆中淡去了。
当年言谈之“无数个忽然”,真的也就呼啸而过。没有东流君的时光,好似刺溜儿一下子便不见了,在仙者的无边岁月里留不下一点痕迹,昨天和今天,今天与明天,并无什么不同。
太虚送给她的无根花已生了七朵,七百七十年听起来漫长,过起来却是弹指一瞬,想到这里,她不由想起自己已然认识千万个新生的瞬了。
刹那芳华,朝生夕死,不得轮回。
“瞬。”
正趴在树干上的瞬晃悠悠的探出个脑袋:“嗯?”
“朝生夕死是什么感觉?”
瞬眨眨眼睛:“朝生夕死啊……大概就是每天都拥有一个崭新的人生,面临一群永远是初次相见的人,开开心心,毫无忧扰~”
“开开心心,毫无忧扰……”
瞬看着古月,小脸忽然一邹:“其实这个中滋味,兴许你再过不久就能尝到了。”
声音太轻,古月没有听到。
·
“大人,破先生请见。”彩佩将珠帘垂下,遮住踏上斜卧的人影,见榻上人睁开眼睛,又把纱帐也放了下来。
雪白色的长发遮了半边脸颊,她道:“弄影呢?”
彩佩躬身道:“弄影大人听说破先生要来,便先回避了去。”
她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让她出来。”
“那破先生……”
“一并进来。”
不一会一个从头到脸都围着黑纱的人走进来:“大人。”那人的声音不分雌雄,时高时低,十分不稳定,黑纱之中有无数黑色烟气缭绕,只有一双墨色的眼睛露出来,乍看有些黑的骇人。
破先生从袖中取出一个卷轴,拉开之下是一副彩勾画卷。画上生动的画着五样器具,分别是书、葫芦、笔、镜子、圆盘。
那五个器具不停的慢慢旋转,似是让人观赏全貌一般。
“白亦画无垠……”她喃喃念着那卷轴下方的题字,脸上掠过一抹难以察觉的快意。
破先生道:“魔君若闲来的灵魄被封印在这遗失的五大神器之中,是天界的秘密,甚至连《天界史》中关于这一段的记载也是作了伪的。”
她道:“如今能确定下落的有几件?我知晓无垠葫芦在他手里……当年,还是我亲手送给他的。”
“大……咳咳……大人。”弄影被暖红搀扶着进来,整个人瘦的好像只剩了层皮包骨头,像是快要干枯一般,若不是有身边的人可以依靠,恐怕下一刻就要倒在地上。
破先生将卷轴收了起来,默默退到了旁边。
榻上的人垂垂眼睛,伸手挽起那缕挡住视线的长发,露出一张玉白冰雪的面容来。只是如同那只手一样,她的面上布满红色的血线,像是剔透易碎。
“弄影,你过来。”
“咳……大人,咳咳……”弄影剧烈的咳嗽起来,将扶着她的暖红推开,径自跪在了地上:“弄影残躯……咳咳……还是,还是不要……咳……咳……污了大人……”话没说完,整个人便开始痛苦的痉挛起来。
暖红见状也急得跪在地上轻声唤道:“弄影大人,弄影大人……”
一旁沉默的破先生忽然抬起手臂,指尖的黑纱便晃晃悠悠伸出,轻飘飘的落在弄影手腕,蛇一样缠上她不停痉挛的手臂。
那黑纱越来越长,最后将她整个手臂缠住,紧接着从纱中冒出黑色烟气,烟气像是活物,一颗一颗的游走进入弄影的身体,随着她表面附着的黑色烟气越来越多,弄影终于缓和下来。
暖红见状赶紧试着扶起弄影,满脸黑色烟纹的弄影半靠在在暖红怀中,轻轻咳了几声,努力将手抬起来:“月光……月光……”
破先生见状一摆手,那长长黑纱就又缠回身体。
“你以为你赶走了月光就能拥有真正的光明,不想她却留在你的心中,成为永远铭刻的暗影。”
弄影闻声抬起的手颤抖一下,她慢慢的睁开眼睛。
饥瘦令她丰满的面庞凹下,两个眼睛像是金鱼一般凸出,带着病气的皮肤表层覆盖着黑压压、符咒一般的烟纹,她用手抚摸着曾经令百花羡煞的肌肤,惨淡的笑起来:“你们都恨我……雪绡恨我,月上恨我……先生……你,你是不是更加恨死了我……”
破先生那双黑漆如墨的眼睛直视着弄影,缓缓摇了摇头:“月光并不是我所寻找的光明。”
又道:“你无需妄自菲薄,这些年来雪绡在西天佛国修行,其实已将一切看的很淡,至于月上,我临走前嘱托他好好照顾你,你应该明白,过去已成必然,既然如此,不如好好珍惜未来的无限可能。”
“呵呵呵……怎么会不是呢,月光什么都是好的,她那么优雅,那么高贵,是高高在上的光明……我是什么?一朵只会对着她摆弄影子的愚蠢小花罢了……用她的命换我的命,一丝也不值得……”
弄影猛地捏住自己的心口,痛苦的挣扎了几下,紧接着抬起头时表情已经变得十分阴毒:“破先生,真是好久不见。”
破先生道:“我们刚才已经见过。”
“……”弄影咬咬牙:“我是无影。”
破先生道:“弄影,不要再用无影逃避过去,这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无影抹掉嘴角流出的血迹:“破先生,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帮助大人,主人的性命随时可危,那妖女就像是会移动的祸源,身边有她,一万条命也不够祸害!”
破先生握着卷轴的手没有动。
一直沉默的塌中人此时拨开了缕珠帘:“破先生,既然无影这样说了,那便先以神器下落为重,至于私事……”她一顿:“暂且压下也无不可。”
破先生似乎早就料到这样的结局,并没有做任何反驳,只道:“我的暗影符只能暂时做些压制,你病由心生,想要痊愈,唯有自己看开。”
无影冷笑:“我看的开得很,有劳先生费心。”
破先生透过黑纱看着她,终于将目光移开。
“五大神器的下落,其实并不需要我们费心,只要我们稍作提示,自然有人会为我们达成目的。”
“哦?”
“大人不知,其实当年那场大战,画仙画子垠并没有死,她只是为自己换了个身份而已。”
“画子垠没有死……这么说,白亦无也没有死?”
“白将军的确是为了封印魔君自散灵魄,画子垠在最后关头被散落的无垠镜转移回了画仙府。”
她的神色终于改变:“无垠镜不仅能观过去未来,还能超越空间?”
破先生道:“非但如此,还可超越时间。”
“……”她沉默了片刻:“超越时间与空间……”说着,她又轻轻抚着自己遍布血丝的面庞。
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破先生道:“大人,时间本身并不可逆转,过去与未来,一个是定数,一个是变数,一个太过稳定,一个太不稳定,哪一条都不该是大人所考虑的道路。”
“……”
她看着自己的手臂,终于从思绪之中恢复过来:“道理我知道,我不会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恰恰相反,会后悔的……只会是别人。”
“大人能这么想,最好。”
一旁的无影听的有些云里雾里,急道:“你只管先说,究竟怎么找到画子垠取神器?”
破先生道:“画仙画应笑,就是画子垠。”
无影默了默:“她?那个……”她半日才想出一个适当的形容词:“……那个傻子?”
破先生道:“画应笑并不是天生笨傻,她之所以无法拥有连续的记忆,只是因为当年她用无垠镜进入未来境界,取走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样能够让她忘怀过去的东西,浮生若梦。”
“那是什么?”
“是一种还未被炼制出来的药酒。”
“……”
无影被破先生的说辞绕的更加不知所谓:“……你能不能一次说的清楚、明白些?”
破先生咳了咳,将卷轴收回黑纱里,背过身道:“现在我们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让画应笑恢复记忆,恢复成画子垠,这样她就会为了救出白亦无而想方设法集齐五种神器,解开神器的封印。”
又道:“神器封印破除,魔君若闲来也会随之而出。普天之下能与之抗衡的人,恐怕除了当年的战神白亦无将军,就只有如今的明肌将军了。”
无影眼神一凛,道:“好,只要能除妖女救回主人,无影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
古月学着卧云施了拟态之术,将终年茫白的明肌山头拟成了琼林花海的繁花似锦。
百年来她穷极无聊,做了许多从前不曾做的事,甚至将峨狄上君的仙法学了个七七八八,峨狄让她同白卧云切磋之时,她于是也顺道将白卧云的本事探了个明白。
太虚一直在她身后,看着那片晶莹的雪色变成了漫天花雨。
缤纷的花瓣坠落而下,他伸出手接住,那些花瓣就穿透他的手指,落在不存在的地面消失。
“拟态……”他愣住,问古月:“我从不知晓,你原来喜欢的竟是这五颜六色的花海。”
古月回头一笑:“之前我也不知道,或许只有经历过了,才会明白自己真正喜欢的是什么。”
“……”太虚被她的笑容晃的愣住,半日才道:“古月。”
“嗯?”
“无甚,只是……忽然很想叫叫你的名字。”
“……”
古月从腰间抽出一个酒葫芦:“太虚。”
“嗯。”
“无甚,只是忽然也很想叫叫你的名字。”
“……”
摆好竹席木桌,架上小火炉,青瓷的器皿中刚要倒酒,却被太虚拦下。
古月道:“这是酒仙所酿,叫做『忽然』,味道倒是好得很,怎么你……不喜欢?”
太虚摇摇头,从袖中摸出个小壶,开始倾倒,不想那小巧酒壶竟然很快就将容器斟满。
太虚道:“这酒叫做『无由』,是无根花酿成的。你喝上一口,那就是饮下它们上万年的光阴。”
“千万年的光阴……”本来想说什么的古月顿时将一肚子的话都咽了回去。
忽然之间,千万光阴。
两酒意义不同,味道定然大大的相异。
太虚道:“或会有些许苦涩。因着这千千万万年,都是我所渡过的过去,这些花是从很久很久以前一直开到现在的。”
摸摸酒壶,略略施术,酒已温热,便给两人各自倒了一杯,他一口饮下,道:“也不知过了多少个千万年,那样小的花,竟然多到酿出的酒都喝不完了。”
声音中略带寞然。
古月想起他神秘的过去,问道:“酒叫『无由』,可是因为花是无根吗?”
太虚又倒了一杯:“是啊,无根无由,像我一样,也……像你一样。”
古月将酒饮下,果然是满口的苦涩,这样的苦涩令她想起了明肌山头终年不化去的冰雪,清清冷冷,茫茫白白,看起来一尘不染好似圣洁,却早被风霜冻的坚硬难言。
他的千千万万年,定然过的不好。
古月道:“其实有个问题我一直很想问你。”
“你问罢。”
“你之所以一直助我、开解我,是不是因为觉得我和你……很相似?”
太虚看着她,她的唇角带着微微笑意,明亮的脸上是一双更加明亮的眼睛。雕花玉簪斜斜插在发髻上,一袭月白的素裙长的拖到地上。
这样的她,陌生的令他险些认不出来。
“也许。”他饮下一杯又一杯的『无由』。
古月想了想,终于没有再问些什么。有些人有些事,比起刨根究底,或许顺其自然更好。
太虚喝了一会酒,忽然站起来,此时日头渐落,余晖在将他投在地上的影子拉的很长。
他道:“万物都在乎自己究竟从哪里来,又最终会到哪里去,所以无根无由是这世上最天真也最残忍的存在。”
古月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是因为没有……终结?”
“是,没有终结。既然没有开始缘由,又如何会有尽头的结果呢。”
她感觉他没有五官的面具后,似乎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随即她听他说:“其实……你可以叫我千面。”
“千面?这是你的……”她想了想:“……真名?”
太虚点点头:“这么说,并没有错。”
古月不想多在此事纠缠,便感觉举起酒杯敬他:“多谢你当年救我一命,千面。”
千面隔着没有五官的面具看着古月,仿佛不想移走目光,那样淡然的身影,就像是要淹没在纷繁的花海里去。
曾经的天地是一片茫白。
曾经的幻影如今已成真。
他和她都还在,或许其中一个已经变了,但是不要紧。因为他明白,只要人没有离开,心终有一日也会回来的。
…………
……
存在源起自哪里。
最终将流向哪里。
…………
……
他看着她,只是这么看着,却已经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