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尘》洗面包的浣熊

1、第 1 章

　　我安家在大泽乡上姚庄村西小坡一棵百年乌桕树上，目下正是十月一个晌午光景，乌桕微丹，金风习习，忽朱忽碧间隐隐露出一泓清溪，溪底小藻横斜。
　　端得是猫儿眯眼打盹的良辰，我却瞪圆了眼睛上眺下看，没半点睡意。前些日子，这树上原来的宿主，一匹黑毛老鸹，为重回故里，天天晌午趁我眯眼小憩，便来耳边聒噪，剐，剐，剐，剐，剐，剐，无非是说你这长毛的东西，非学个鸟雀在树上做窝，速速死下去，即便如此，我也稳卧乌桕树，酣梦连连，倒是害了树下私塾老先生，本有痼疾在身，听得这剐，剐，剐，愈发心惊肉跳，觉得大限将至，结果大限真至，一命呜呼了。老鸹激起众怒，先生百年后，私塾里的孩童看见他飞至，便举起弹弓伺候，至此，老鸹彻底断了念，在村东一棵枫槭上做了个草窝栖身，还我耳根清净。
　　莫不是太清静了？睡也睡不着。看着树下私塾里的学童，纷纷半张脸贴在桌面，吐纳绵长，口涎四溢，实在羡慕，实在生气，实在奇怪，往日这光景，该诵《三字经》，听得老先生一句人之初，性本善，我便身虽不劳，睡乃不辍。
　　如今这一片清净，教我如何入睡？
　　几日后，我得知这上姚庄来了个新先生，定下新规矩，晌午的诵经改为小憩，当真害死个猫。白日里想睡，他整容端坐，诵声琅琅，不如老先生，一句三喘，听见便要浑浑入梦。这些天下来，我已日不能寐，毛发枯槁，双目无神，远远不似当年大战老鸹那般神采抖擞。
　　时运不济，这日里我卧在自个儿的乌桕树上，头正晕眼正花，偏巧日头又正毒，眼见一个黑影飞过，一动念，便想莫不是那老鸹见风头已过，又来滋事？心里一怒，便朝那黑影扇了一爪。
　　爪上钻心一痛，我“咪呜”一声甚是凄厉，晃了三晃，端端正正掉下树来。
　　学童们刚巧散学，一个拖着鼻涕的胖小子兴冲冲过来，蹲在我面前瞅了半天，扯了嗓子喊：快来看啊！快来！树上掉下来个黄狸猫儿！
　　这会我左前爪肿的快和身子一般粗，定是跑不脱，眯着眼看见一堆学童呼啦一下围上来，心里悲戚，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只能任由这帮竖子拽尾巴弹耳朵。
　　忽然人群呼啦又散去，一人缓步过来，问：何事？
　　学童们又热闹起来，嚷着：先生，先生，树上掉下来个狸猫儿！先生，狸猫都在树上么？不是只有老鸹才在树上做窝么？先生，你看你看，这猫儿好粗的腿！
　　听得我好生气愤，竖子无知！谁规定只老鸹才能上树！老先生怎么说的，朽木!朽木！
　　这先生倒是慢性子好脾气，不疾不徐俯下身，提住我的后脖缓缓拎起我。我再怎么经过风浪，这时也慌得四爪乱挠。
　　你这鸟先生！松手！松手！
　　可惜听在他耳朵里无非又是些咪呜咪呜，不过大声了点。他瞅了半天道：是个笨狸猫儿，上了树又被马蜂蛰了，掉了下来，大家都散了吧，我带它回去。说着就起身，拎着我离开。
　　我心里既羞且愤，什么笨猫？不是你天天念书聒噪，我能睡不好？我睡好了，能把马蜂认成老鸹？四爪更加奋力的挠，不屈不挠。
　　他停下来，举我在眼前：你要不愿和我回去，我就此放了你，只是你这腿就废了，估计命也不长，可怜可怜。
　　我一听这话，确实有几分道理，好猫不吃眼前亏，需忍下这口恶气，留得青山在，日后回到我的乌桕树上继续快活。当下里便老实了，不再挣扎。
　　他轻笑一声：原来不是个笨猫儿啊，这就随我回去吧。

　　至此，我就在这姓辛名石韦的先生家落了脚。他与我一样，也是孤鸟一只，科举落地，投奔远方亲戚来到上姚，刚巧老先生没了，便顶替做了教书先生。
　　初到他家，我满心失望，屋小且不说了，家什简陋，除了桌几便是床。第一日，他替我敷药裹伤，又拨了些饭菜给我，我恹恹吃了几口，就想困觉。想来在树上呆时间长了，竟无法像个普通家猫一样卧在地上睡，我拖着肿腿在小屋艰难奔走，实在找不出一处能睡的地方。
　　辛某人也看出我不乐意卧在地上，拎我起来，本想放在小几上，几上还有饭菜，再看我一身长毛，于是作罢。最后只能安置在书桌，末了还吩咐：这是读书习字的地方，你只可静卧，不许乱走。
　　桌上虽比地上强，可竹帘稀疏，泻进不少月光，兼有秋风阵阵。以前在乌桕树上，我觉得栉风沐雨多么快意，如今有片瓦遮顶，竟然变得不爱吹风了。
　　当然，想睡床……

　　辛某人在床上躺下了，不知睡着没。我在夜里瞪圆了眼睛也看不真切，于是扯开嗓子，拖长声音：喵呜，喵呜。
　　他终于翻身，我刚窃喜，结果这位先生竟然对我说了一个“静！”后，又躺下了。
　　还真不把我当猫……
　　喵呜，喵呜，喵呜。
　　辛某人愤然起身，我赶紧奋力舔毛，然后期期艾艾往床边挪。
　　“你要睡床？”
　　废话！
　　“牲畜不可卧床。”
　　迂腐！
　　“睡吧，书案已让给你。”
　　咪呜，咪呜，咪呜。
　　终于，辛某人无奈捧起我，放在枕边安顿好，指点鼻头：不可再叫。
　　我无力理会，蜷成毛团，贴着他枕边，兀自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