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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6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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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三礼过去近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贾环一直在屋里,确切的说是一直窝在他的小床上。期间,只有他亲姐姐来看过他几趟,太太有时也会来。令他感到奇怪的是他爹连同他哥哥宝玉竟一次都没来过。环儿对他爹和哥哥挺有好感,也觉得自己给他们的感官也不坏,可是事实上他只说对了一半。
宝玉不用说了,自从知道自己被骗了,妹妹没有了,心情一直不好。每天又有他姐姐元春守着他识字念书,哪有功夫理睬他!
贾政近一月来衙门事物繁多,这几日倒是闲下来了,想到过几天便是孩子的满月,也就不急着过来。
先不提这两个,只说他姐姐探春。想到探春,贾环就觉得脑子发懵。他不太明白,为什么姐姐每次来瞧他都像做贼一样。除了第一次和大伙一起到姨娘屋里探望姨娘的时候是顺便看他。其他时候,都好像是只为了看他而来的。每次等到贾环回到自己小屋由奶姆带着,再有姨娘歇中觉,她才过来一趟。
他的小屋与赵姨娘只一墙之隔,每回周姨娘来陪他姨娘时,他都能听到动静。可探春一来,隔壁都是静悄悄地。那说明她没进过姨奶的屋子就直接过来了。贾环不懂为什么,可是那天的午后,他有些懂了,姐姐是故意避着姨娘的。
平常探春带人进他的屋子,也不一定会干些什么特别的事,只是坐在那儿看着他,偶尔自言自语,对他说上一两句悄悄话。
贾环也不是什么时候都醒着的,若是赶上贾环正好睡了,她不管也不闹醒他,就这样静静得守着他,摸摸他的脸亦或亲亲他的小肉手。
贾环很喜欢他姐姐,也很喜欢这种亲密无间的接触,喜欢姐姐对她说着一些在家里其他地方平时无法宣之于口的事,比如她不太喜欢大太太、二姐姐喜欢装傻推脱之类的。或者那些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家长里短的事情,像是冬雪姐姐们突然出门子了一类的。他能感觉到那种信任,当然,他这一边是有点儿欺骗性的,因为虽然他小,无法开口说话,但是他能看见而且能听得懂不是?家里人虽然也常常来看他,但大部分都是某某人的丫鬟,某某人的仆妇,真得很少能见到本人,大家总是显得那么没有诚意,他小,不代表他不会为此疑惑,进而得出自己被怠慢了这一结论。明明就不在意,那么一开始就当作不知道,没看见好了,何苦假惺惺地做出一番在意的姿态,既然要慰问,又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如果你们自己能来不是更有诚意吗?这样派人出马,还不如不来。所以比起见一见谁谁谁的丫鬟,他更愿意和姐姐在一起度过一个静悄悄的下午。就算什么也不说,安静地午睡,也能让他觉得开心。
冬日的午后,屋外寒气依旧不散,与屋里烧着的热炕形成鲜明对比,也让人更易入睡。他半睁半闭着小眼睛,透过微缝看着那个握着他小爪子的姐姐。明明自己也是个不大的孩子,却以一个保护者的姿态坐在他身前,打发走了一些莫名其妙跑来的人。这个是他的姐姐啊!只是这样看着他,就让他觉得浑身暖洋洋地,温暖地似乎泡在热水里的姐姐。
环儿一直记的那个午后,他瞧着他的小姐姐,渐渐地支持不住又要睡了。
突然,隔壁传来姨娘的说话声:“三丫头来啦!快到我屋里坐坐!”
又听到她说:“小雀儿,你去隔壁把三小姐请了来!到底是我亲生的,心里念着我呢!以往不来都是给那些个不要脸的贱货挑唆的。来一趟,娘还能亏了你?这大冷天,可别冻坏了!对了,吉祥儿!去倒碗滚烫的热茶来,加点子姜沫儿,给咱们的小姐去去寒气!”
探春倏地站了起来,猛地抽出环儿攥住的手,对隔壁喊道:“姨娘不必忙了,我就要回去的!一会儿还得去大嫂子那儿看看呢!”说着,也不等人应,带着丫鬟婆子们风刮一般地便去了。
环儿忽然被惊醒,等她走了才反应过来看,听到姨娘在隔壁骂道:“这死丫头难道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急得什么东西?赶你娘的晦气!小贱蹄子,怎么这么急惶惶地走,我还敢吃了你不成......”后面的话渐渐低了,他也没听真切。(小贱蹄子其实在古代是句比较严重的骂人的话,甚至有下贱、□□的意思。)
环儿当时犯了困,听得姨奶的谩骂,他也是满心的不舒服,可是睡意早已撑不住了,眼皮一沉便又睡了过去。后来的午后,他每每特地醒着等他姐姐过来,可却再也没见他姐姐来过。
再说贾政这几日在家里也不是真闲着没事干了,他正琢磨着要给孩子好好的办一个满月酒。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自古庶不压嫡,有宝玉这个嫡子在,按理说他是不该对环儿这个庶子太好的,以免将来孩子长大了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可这心里面却不由自主的多偏向环儿一点儿。宝玉当年抓周时拿了盒胭脂,气得他恨不能把他再塞回他娘肚子里重新来过。可是贾环这儿子不一样啊!那是他的儿子,属于他一人的,和贾氏没什么关系,我的东西,我对他好点儿不过份吧?就是因为心里头有这么个模模糊糊说不出口的想法,他就总觉得该对这孩子好一点儿,再好一点儿,最好是能自个儿手把手的教导他,连老师都省了。
贾政坐在书房内列出环儿满月那天该请的世交人家。正盘算着,突然有小厮进来回大奶奶要生了。无法,他只得搁下笔,看着纸上的名字叹了口气,整了整衣冠,披上大红猩猩毡往贾母处去了。
贾母所住的正房此刻静悄悄地,邢王二位夫人一听到李纨生产便回了贾母过去照应了。元春见太太们都去了,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家也派不上用场,便和贾母说,带着弟妹们到里头去了。
贾政来时,贾母正倚在炕上,闭眼沉吟,屋内众人见此也不敢出声。鸳鸯亲自把贾政引到前头来。
贾政给贾母请了安,贾母才缓缓睁开眼让他坐下,说到:“你媳妇连同老大家的已经过去了。可怜珠儿走得早,只留下这一个孩子,如今眼看着就要生了,只盼着他们母子平安,好给珠儿留下一条血脉,他在地下也能安心。这寒天拔地地,生个孩子不容易。你不去那孩子那儿看看情况怎么样了,到我这儿来作做什么?”
贾政在他母亲说话时便站了起来垂首肃立听了,他母亲见他这样,便又让他坐了回去。
贾政原本也想先到珠儿媳妇院子里瞧瞧的,又想到王夫人必已过去了,儿媳妇生孩子,他着老公爹也不好全程陪护的守着,就是因着珠儿的缘故也不必如此。况且贾母处此时定无别人,就想着先过来请贾母给两孩子的洗三礼和满月礼拿个主意,遂辩解道:“儿子也想先过去来着,只这将出生的孩子洗三礼怕是和他叔叔的满月礼重了,故先来向母亲讨个章程!”
贾母闻言,缓缓坐直身子,带着几分悲切的双眼徒然睁大,转向他的小儿子,下死眼剜了他一眼,冰冷又强势。
贾政被看得浑身发凉,又不好动的,心下已明白他母亲的想法,面上还得装着惶恐,实是难熬!
贾母也不看他,转过头来看着前方,嘴里说道:“我知道你心疼小儿子,但这也不可太过了,常言道‘过犹不及’,珠儿才死了多久啊?难道珠儿媳妇肚子里的那个不是你嫡亲的孙子?别忘了,咱们家还有宝玉在前头呢。宝玉为了咱们贾家也是吃了大苦头的,他一个婢妾肚子里爬出来哪里及得上,哪里有什么天大的福分。宝玉当年出生时你在衙门里,那孩子未出生你便守在院子里。到底你才是他们的爹,老婆子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但宝玉是我一手带大的,你不说好好的教导与他,动不动就喊打喊杀地,如今为着这个孩子,也不许你偏颇了!”
这番话说得诛心,贾政大冬天的被吓得一身冷汗。连忙站起,向他母亲作揖讨饶道:“是儿子糊涂了!还是母亲说得在理,儿子若偏心可不是把孔圣人都丢了吗?如今珠儿不在了,宝玉便是儿子的长子了,儿子心里自是偏向他的!只是这次,环儿的满月礼和珠儿留下那孩子的洗三礼可能只差一天,到时候请客也不好请两趟的。环儿虽是庶出,到底也是贾家子孙,也不能藏着掖着的,总得在满月礼让大家见上一见。珠儿那孩子的洗三礼也重要,儿子心里没个主意,才先来找母亲商量来了!”
贾母听了,胳膊靠回炕袱上,身子也渐渐支了过去,答道:“即是这样,也没什么可想的!你先到珠儿媳妇院子里去,免得孩子多想!到底珠儿媳妇那个才是我贾家嫡孙,环儿什么时候都能见。若真重了,先紧着给珠儿那个办洗三礼。至于环儿那孩子,等到了百日抓周时在好好办也就是了!”
贾政听贾母如此说,只得答应下来,行了个礼下去了不提。
这天旁晚,周姨娘过来陪姨娘说话,彼时环儿正被赵姨娘抱在怀里逗弄。周姨娘见了贾环也不及说话,只拿双眼直勾勾地瞅着他。
赵姨娘见了,忽地笑了,拿手一推她,口内说到:“还魂啦!瞧姐姐这个样子,喜欢就接过去抱抱!”
周姨娘小心翼翼地从赵姨娘怀里接过贾环,看着怀中这个小东西的可爱模样,顿时眼眶都红了。
环儿看着眼前的女人,并不美丽的容貌,没有自己母亲那种看起来就很伤人的美貌,只是五官端正,面旁清秀。往常也不大爱说话,这张脸平时就透着老实木讷。如今眼眶红红的,倒让人觉着亲近。
周姨娘他是知道的,据说是他爹的第一个侍妾,原本也怀过一个孩子,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流了,是个女孩儿,大家也不怎么在意。周姨娘流了孩子后又被太医诊断出不能再有孕了,这原本就木讷的人经此大难也就显得更像个木头了。可能是因为自己没有孩子,她每次看到自己都是这副样子,看上去又欣喜又哀伤。
现在她不受宠,又没个孩子傍身,对他娘没有半点威胁。一个没有威胁的女人,本身看起来又软弱可欺的女人,对赵姨娘来说相处起来自然是没有半点儿负担的。听说几年前,她们俩的关系其实并不亲近,后来他姐姐探春被王夫人抱走了,周姨娘又常来探望开解她,两人才亲近起来的。
周姨娘俯下身子,亲了亲贾环的小脸蛋,抬起头对赵姨娘道:“如今你得了这个孩子,又能亲自养在身边,也算是出了头了,往后也有个奔头。哪像我……”说着说着,眼眶儿更红了。
赵姨娘听着,拍了拍她的手说到:“咱们两姐妹还分什么你我。我刚进这院子时不懂事,若不是姐姐照应我,哪有今日啊。姐姐放心,我的孩子便是姐姐的孩子,将来这孩子有了出息,能够挣出命来,我让他也叫您一声娘!”说着,眼眶也微微红了。贾环看到她这样子,很是不以为然。这一个月的相处,他听了太多她母亲放肆的言语,见了太多她不羁的行为,当着他的面,她的母亲始终没有放弃对他的洗脑,为他的未来确立下打击目标,再三重申他的未来所要做得事一切都是为了老赵家的辉煌,所有代价都是可以付出的,甚至是亲人的生命。可是,一旦转过身,她就能满溢慈爱的对着别人表演她对自己的慈爱温柔。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亲娘是个多么喜欢演戏的骗子,而且每每演得不入流,让他看得热血沸腾,恨不得能站起来立即逃跑,以防她那一天察觉自己能听得懂她说过的话而把自己灭口。不是他太冷血无情,竟然敢看不上生出自己的母亲。只是因为他的母亲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实在是太过可怕了。她对着自己叨念老赵家的种种一切,听起来那是个多么和谐美好的家庭啊!可是当晚,她却在睡梦中忍不住泄露了自己的亲手编制过的噩梦。她在怀着三姐姐的时候,为了能在牵制住太太的同时抓住他父亲的心,竟是把自己的亲妹妹骗入了这个院子,以妹妹为盾牌保护自己,用完就丢,最后还任由王夫人把被她丢弃的妹妹解决了。她不该在白天说出有关小姨的事的,也许这是一个在她心中太久没触碰地禁忌,以至于一旦被提起,她便会忍不住在夜晚半睡半醒间吐露出事情的真相,让人无法相信的真相。也是从那一晚开始,贾环死都不愿意睡在她亲生母亲身边,那种恐惧和厌恶不是轻轻一个母子天性所能消除的。
此时且不提赵姨娘,只说周姨娘抱着贾环,看着他,也不说话,眼神说不出的温柔,温柔地时间似乎都停滞了。
好一会儿,赵姨娘以为她不想提这个了,她才说道:“你不说我都忘了,今天听说大奶奶生了,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公子。今天跟着太太去上房请安,太太让我先回来了,我们这等人是看不到那孩子的,不过想来也该是好的。”
赵姨娘也不言语,把锦被往上拉了拉,把自个遮得严实了,才笑道:“本以为要再过个一月半月的才生呢,没曾想今儿个就出来了!那不是正好和我们环儿差一个月么?亏得两人是叔侄儿,生得近,将来也好凑一块玩的。”
周姨娘见她这样,将下面的话都咽了下去,也没说他们叔侄俩的满月礼洗三礼只差一天,环儿的满月礼可能要往前挪一挪这件事。她摸了摸环儿的小脑袋,又狠狠地亲了一口,周姨娘满脸不舍的把孩子放下,站起来对赵姨娘道:“天晚了,我也该回去了,你自己好好歇着吧。今儿个太太还问你怎么样了!我说你身子还不稳当。再过几日,等你出了月子总是要去立规矩的,趁这会子功夫再好好歇歇吧。”说完,周姨娘便关上门出去了。
她走后,赵姨娘把锦被上的贾环抱起来,放在被子下,正要盖上被子的手不自觉的死死抠住锦被。近一个月没修理的指甲见长了,这样死死抠着锦被好像要把锦被抠出个洞来,那张美丽的脸都扭曲了。贾环看到这样的一张脸,很害怕,却不得不压抑着嗓子里就要蹦出来的咯咯声。要安静,贾环脑子里只剩下这三个字。他很想尖叫,可是不行,他的脑子很清醒地知道,不可以刺激到他母亲。如果把她刺激的把长长地指甲往自己身上招呼,会很疼的。他甚至连眼睛都不敢闭上,只能让它们傻呼呼的大张着,维持着原状。
过了很久,贾环见她缓缓的放开了被子,对着被子里的他甜甜一笑,吓得心里一抖,眼睛很自然的便阖上了。赵姨娘压根就没看他,只是看着这么个活着的物体罢了,只听她甜腻地压低声音道:“立规矩!立规矩!你娘我生来不是为了给那个只有家世能看的女人立规矩的!那位大奶奶可真会挑时候啊,再过四天便是环儿你的满月礼,她一个克死丈夫的小寡妇和你挣个什么!啊?真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婆婆媳妇都是一副贤良淑德的鬼模样,背地里还不知道有多少龌龊呢。周姐姐的孩子怎么没的?珠哥儿的彩凤怎么死得,一个个也不怕遭报应。我看那小□□不得没了相公,也就没人和她争了,这两个毒妇......”
贾环没有心思听她这样骂了,只能闭着自己的眼睛,祈祷着这种言语的折磨能快些过去。他厌恶,他觉得恶心,人啊!都是人啊!怎么能对着别人怀抱着如此恶毒的心思?一串串骂人的脏话都不需要思考,就能够自然而然的流泻而出,如同魔神附体一般。每天这样不停地数落着各种不同的人,难道能从中得到什么快感吗?为何要这样?他搞不明白,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坏人毒妇啊?他出生到现在,见到太太的次数屈指可数,那位大嫂子他甚至都没有见过,他的娘就在想尽办法让他恨她。贾环打心眼里对太太更亲近,不仅仅是因为太太的声音让他觉得温暖,还因为太太每次来都是对他和他娘嘘寒问暖,关心备至的。也许这些都是假像,可是他并没有看到太太在假装什么。也有可能是因为太太太会装了,装得让他看不出来,可那又怎么样呢?至少他无法想象太太那样一个人会对着哥哥姐姐们说出这样的话,这样赤裸裸地显示着‘我生了你出来,你得有用,不能做赔钱货’。至少太太没有给我这种恶毒到让我难受的折磨,她没有对着儿女们肆无忌惮的说着那些不着边际,黑暗到不行的话。即使真得不把我当儿子看,也请不要让我知道好吗?我的娘,给我一个能够自欺欺人的理由,容我先长大,求求你,行行好!
不能阻止,那就只能当作听不到,再等等,等到奶姆来抱他回去就可以了。先睡,等醒了,就会发现自己躺在奶娘的怀里了,没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