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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这么好的月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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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捉住我后会怎样?苏弗可不可以救我走呢?那样就谁也不用为难——想到这儿,我豁然轻松。不管将来怎样,至少我不会欠负祁家,有所负罪的人生不是我能承受的。
三师兄杀朝廷命官造反,我作为天山掌门自然罪在难逃。细想来也许真是我的错,将天山交给十一师兄打理,三师兄不忿又没有办法,所以出山开创新的基业。
祁翾含泪抬头,然后重重一个头叩下去。“掌门师姐,将你交给朝廷后,我会全力来救你,若救不出来,我陪你赴死,绝不让你路上寂寞。乔兄,不会容许我带你投案的。我想给他服天山‘一滴入梦香’,掌门可允可?”
天山一滴入梦香是武林中最厉害的迷`药,无色无味,一杯茶水或酒水中只一滴就可让人晕倒,我做天山掌门后听五师兄说起过,当时姜惠迷倒苏弗用的就是这药。此药极珍贵,无掌门命令不可擅自使用,姜惠从掌管药房的五师兄那里诓去此药,怕五师兄牵连受责罚,当时才对师父说的迷`魂香。我奇怪问祁翾:“你有一滴入梦香?”
祁翾道:“五师兄给我的。”怪不得五师兄主动和我提起姜惠骗药的事,原来是为了日后少药打伏笔的。五师兄私下送这么珍贵的药给祁翾,还劫法场救呼延五公子,其中的缘故我也不多想了,只向祁翾点头应允。
我心中是有些慌的。因我从没有瞒着苏弗做这么大的事,那也许是错,但我别无选择。
我随祁翾去用餐。苏弗明眼人,他见我的霎那,目光就有了担心疑问,但这样的场合下他无法向我细问。他向祁夫人祝寿,喝下杯中酒,他的眉头一蹙,目光瞬忽与我的目光撞上——然后晕倒在桌边。
我看着苏弗被小厮仆妇们抬下去,心中不忍。其实祁翾既然有一滴入梦香,迷`晕苏弗捉我走易如反掌,根本不用求我的,可祁翾偏跪求我的同意,那也是祁翾的行事风格了。
我被拘禁在香远益清居,倾心剑被祁翾拿走,四个丫鬟四个仆妇团团围住我。我可以倚窗读书,小院赏花,廊下喂鹦鹉,但不可以出小院的门。晚间,祁翾亲自给我送饭来,这人还满周到的。我问他苏弗怎样,他的脸色一下子尴尬,说:“我给他服了化功丹,他情绪不太好。”
谁被服食了化功丹情绪能好呢?
祁翾道:“我给他送饭——他若不是失了功力,估计都掐死我了。”祁翾的脖颈赫然有青紫的指痕,我没想到苏弗这么暴力发作,祁翾难为情看了看我道:“我,只好说,药是你同意我给他服的。”
我这才明白祁翾为什么一定要征得我的同意,苏弗毕竟是他的哥哥。祁翾继续幽幽说:“所以,我将他用铁链锁床上了。他绝食,还发疯,要不你去劝劝他——”祁翾目光退缩。
那是距离很远的一个幽静小院,遥遥就听见屋子里铁链子哗啦啦砸墙壁床板的声音,苏弗在里面折腾发狠。几个仆人守在门外都有些惧怕畏缩的样子。看见祁翾,一个男仆忙迎上前:“二爷,要不要给他灌点迷`药——”
祁翾一脚踹去:“他是我大哥!是药三分毒你知不知道?”那仆人吓得忙退至一边。
我们进了屋子。看见祁翾,苏弗住了手;看见我,苏弗脸上的怒色消散下去,“阿期——”他眉目一展,笑了,欢乐地唤,如劫后重逢一样。
我难过,走到床边,苏弗张开双臂欢迎我,铁链子哗啦啦响,他的两手上都是血,估计是砸铁链子砸的,他的两脚也都被铁链子拴床`上,祁翾真是狠心,我欲拔剑,才想起倾心剑不在身边了。
苏弗发现了,拉住我:“你的剑呢?你怎样?”他当然看出来我好得很,眸中的光渐渐平和下来。
我回头对祁翾怒道:“快放了他!这样多难受啊,你锁了你自己试一试!”
祁翾咧嘴苦笑:“大嫂,已到这一步,我不能前功尽弃,不是锁他就是锁你——”
我愕然,这才明白祁翾的心是铁做的,冰冷,清楚,坚定。
所以他敢让我来看苏弗。
苏弗握住我的手,微笑道:“锁我好了,我没事。”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润,像哄做错事不知后果的孩子一般。
我看着他的手,泪不知所措地滚落,向祁翾要纱布药物,祁翾立即从怀中摸出给我。
我为苏弗处理完手上的伤,祁翾歉然离去。室内只我们两个人,苏弗揽我在怀里,下颌抵着我的发,“阿期。”他感动地唤,他自然知道我是为了他,良久,他悄声在我耳畔说:“你逃吧,我来想办法。”
他的话语柔情、魅惑,温暖的气息吹着我的耳朵,我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他,简直让我立即被蛊惑得听了他去。
他双手温柔拢着我的发,轻声而坚定地说:“祁家即在朝为官,就应承担宦海波澜,你是无辜的,若要你为祁家牺牲,教我如何承担?”
我感动地看着他,心头翻涌,但知道不能听从他,想了想,同样用温柔坚定的语气对他说:“我是天山掌门,若连累弟子家灭人亡,你让我如何承担?”
苏弗几乎要哭了,他转了头。我抱住他,头贴在他胸前,听他熟悉的心跳声音。我多么想这样抱他一生一世呢。
他说:“你给我唱歌吧。”
我慌了,忙握住他的手,给他唱歌。他只有在心绪不能控制的时候才会让我给他唱歌。他的挽天功虽然练成,可他若不愿用天山心法压制,只怕依然会反噬自身。我若真为了祁家死,会不会也是杀了他?
待他眉眼终于恢复宁静了,我开始给他讲穿越故事。他惊奇,这样也行?我点头,告诉他,这样的故事可多呢。可我终究没能对他说出来,我是穿越的。
苏弗,不要怕,我是穿越的啊,没准我还会穿回来呢。
我放弃穿越故事,给他讲哈利波特,讲呼啦啦满天飞的扫帚,讲那些勇敢与希望,在他的怀中渐渐睡着了。
第二日早,听仆人们议论,祁翾被老爷马鞭打了半夜,夫人老夫人全流泪,一家子愁云惨淡。然后祁广押着祁翾去皇宫请罪,整个祁府都异样的紧张,仆人们也许不能确切地知道发生着什么,但主人的情绪感染着他们。我明白,祁广打祁翾是周瑜打黄盖,给皇帝看的。
可怜的父子,艰辛的官场中人。
下午时,仆人传话,老夫人请我过去。
我不知道事态发展如何,辞别苏弗,跟着老夫人丫鬟去了老夫人宅院。
老夫人看我的目光复杂哀伤,她好像衰老了许多,在丫鬟的搀扶下站起来,颤巍巍意欲给我跪下,慌得我忙扶住她。
老夫人眼中含泪道:“翾儿都和我说了,你为了祁家满门牺牲自己,老身谢谢你。”我一时无话可答。老夫人道:“你嫁给翊儿,就是祁家的媳妇。祁家满门忠孝,每个会武的媳妇都曾上战场厮杀,为国尽忠,不顾惜自身性命。你的牺牲与我们上战场是一样的,你保全的是祁家的名声。祁家人没有怕死的,只是不能因为反叛被满门抄斩,老身我就无法面对曾浴血沙场为国捐躯的祁家先烈们。孩子,你可理解?”
我点头。
老夫人欣慰地笑了:“好孩子,不愧为我祁家的人,你死后,就是祁家的功臣,我会将你的名字列入家谱,翊儿也会认祖归宗。我会让他永远记住你这位贤妻的。”她的一双蕴涵岁月沧桑的眼睛爱怜感伤地看着我,令我看到一个家族长者的慈悲心怀和不能倒下、坚不可摧的力量。
她其实根本不用这样的,我完全没有反抗能力,可是她安抚住我的心,让我勇敢地走出祁府,觉得自己的牺牲行为高尚、正确、值得。那一刻我领教了祁家的为人和行事作风。当我走出祁府,回看那端庄隽永的门楼墙壁檐脊时,觉得祁家在政坛风云变幻中还会长久地屹立下去的。
有衙役在门口,祁翾低声对我说:“大嫂,要给你带刑具了。”他亲手来带刑具,估计没有这么歉疚礼貌温柔给人带刑具的人了。然后祁翾一挥手,一辆马车过来,祁翾扶我上了马车。车帘撂下,我的心里才开始害怕。我想起苏三,想起小白菜,想起窦娥,我怎么想的一个比一个悲惨啊。
我是穿越的啊,一定会有好运气的。我握住拳,给自己勇气,一遍遍对自己说。
打开车帘的时候,已到衙门口。祁翾歉疚地扶我下车,我看着祁翾的这个样子倒想安慰他,便向他一笑,意思是告诉他我没事,祁翾转了目光,我觉得他好像要无地自容了。
祁翾进去了,我候着的时候,一个皂衣衙役从我面前过,他看向我,我便礼貌地回笑——那是我的下意识动作,与人照面我总是要微笑回应的,然后惊觉不对,然后大脑在瞬间空白后想起一个人:傅岩!
傅岩,他怎么到了这里,成了一名衙役?
傅岩大约没想到我这么礼貌友好地对他笑,眼神愣了一下,快步进了衙门。
我看着此人背影,觉得人生路真奇妙变幻。傅岩竟然离开江湖成为了一名衙役,怪不得这么久没有他的消息声音。
他变得太沧桑了也,我几乎忘记他以前的样子了。时光好像哗地就拉回去,回到太湖乔家,他称呼我“乔妹”。
对面懒散站的四个衙役有了异动。这四人皆膀大腰圆,眉眼如狼似虎,手中提着棍棒皮鞭,看着就不是好人,当然也许他们是王朝马汉,展昭白玉堂,但他们瞧我的目光就不对劲,似看猎物,闪现着贪婪。
他们互相对了对眼色,其中一个就过来,怪笑着,离我越来越近。祁翾的四个随从一直在我身旁,此时一名随从刷地挺身而出,护在我前面。两个壮汉对峙,眼瞪眼,拳对拳,终于邪不胜正,那个衙役退回去了,不屑地撇撇嘴抿抿唇:“等着瞧,进了牢房,还不是落入我们手中。”四人就哈哈笑,怪话连连,不堪入耳。
忽然有个地痞样的人走过来,附耳对其中一个衙役说了什么,那衙役神情大变,看我一眼,惧怕怯缩,忙将那三个胡言乱语的衙役拉到一起,低声说了什么,那三个衙役脸色全变了,再看我,就畏惧惊恐,方才欲非礼我的那个人腿肚子都哆嗦了,不知怎样好,啪啪给自己两个嘴巴子,说:“我不是人,我,我……”他膝盖一软跪下了。
我惊奇,这时里面传出话来:“带人犯乔期!”祁翾的随从引我走了进去。里面是大堂,两边威武一喝,我跪下了,听上面有人发话:“下跪者何人?”
一个中年男子的官腔,我规规矩矩答:“乔期。”
或许我弱小可怜温柔斯文的样子让大老爷动了怜香惜玉心,他温和了声音:“抬起头来。”
“你就是天山掌门?”他有些难以置信。
我乖觉有礼地答了一声“是”。
“奇哉怪哉,”该位大老爷说:“匪首竟是这样一个娇柔的年少女子,祁校尉,她就算认,本官也不敢信。”他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不真。
祁翾躬身:“确然是她,您可以找江湖人对质。”
那官员道:“傅岩,你以前曾是江湖人,你仔细认一认,她可是天山掌门?”
我等着傅岩看。到这一时,我发现自己对傅岩既没有恨也没有厌,他只是我生命中出现过的一个人而已。我如斯平静,听傅岩对堂上答:“她的确是天山掌门乔期。”
大老爷点头:“这样一位掌门,怪不得祁校尉要加入天山。英雄难过美人关,人不风流枉少年。哈哈。不过这么标致的美人祁校尉也可以舍弃,倒让本官好生佩服,果然将门虎子,铁面无私。也罢,关入死牢,明日问斩。”
我头脑轰的一声,这样就问斩?连审都没审!便听大老爷继续桀桀笑:“祁贤侄,人是你送来的,明日也是你监斩,今夜的看守就都用你的人吧。这是圣上金口玉言的案子,万一有什么偷梁换柱、越狱劫狱什么的,本官担待不起。”
我没有听到祁翾的答话,已被带往关押人犯的院落,那时天已黑沉,灰暗阴森的女牢里空无一人,门被吱嘎关上落锁,眼前更是一片黑,我心一惊,回身看去,见院子里两个壮汉笔直站立,是方才祁翾的手下,我的心才稍安——然后想,我又有什么安与不安的呢。明天——
不待我想下去,祁翾已走过来,黑蓝的夜幕里,他停在铁门外看我,脸色如窗外风雨欲来的天,乌云笼眉,眼中蕴雨,那么大男人,站在那里,样子几乎马上要雨落倾盆。
可他不能哭,咬着牙说出话来:“大嫂,圣旨不能不遵。我任大哥杀剐,他便不杀,我也赔我的性命给你……”他说不下去。我问他:“苏弗现在怎样?”
祁翾道:“我还不能放他,以他的性子,非劫法场不可,我是监斩官。”他头低垂,问:“大嫂可还有什么……要说的?”他的话语有些艰涩。
我想了想道:“苏弗的挽天功受不得情感刺激。你告诉他,我是穿越的,时间到了,所以去了另一个时空。代我告诉他,他一定要好好活着,再娶个好妻子,生个女儿,每个女儿都是父亲前世的情人,所以那个女儿就是我托生的。只有这样,我才会转世投胎来陪他。否则我就投生到别的人家,再也见不着他了。”
我含泪微笑。祁翾怔住了,他大约没想到我会说这样的话,静默了一会儿方道:“我会将你的话带到。父亲说了,祁家平安无事了,就会认大哥为亲子,认祖归宗,继承家业。你放心。”
我怎么能放心呢?对祁翾说:“你好好活着,别自杀陪我。我才不用你陪呢。你代我照顾好苏弗……让他好好活着,没准,我还会穿回来呢……”
祁翾的眼睛要瞪出眼眶了,他会不会以为我神经不正常?我告诉他,就这样告诉苏弗,一个字也不许变。
祁翾只有点头,问:“还有别的吗?”
我想不出别的,摇头。祁翾黯然站立一会儿,终究说:“黄泉路上,我一定会陪你的,只有我死了,大哥作为祁家唯一的子嗣才能活下去,传宗接代,你放心。”他转头大步离去,身形快如闪电,我张了张口,都来不及唤住他。
我无力坐在室内粗糙的木板床上,床上铺着稻草,不大的室内散发着霉味,外面月亮的光渐渐亮上来,这么好的月色。
千年的月,不知照过多少的人间悲欢,际遇离合。
一时间前尘往事汹涌而至,竟理不清思路。苏弗,苏弗,到最后,只剩了心中默念的这个人,还有那么多事没做,还有那么多话没说,穿越生涯竟这么戛然而止?
总归要留下点什么,我的爱在苏弗的生活中几乎没有留存任何痕迹,我没有给他做过一件衣裳供他日后抚衣垂泪,我写的《乔期行记》只寥寥几篇,我,还没有怀孕,给他生个孩子……
我身中阿微的生死相随花的毒,体内寒气过重,是不是不会怀孕了呢?
我这么没有边际地想着,恐惧不知不觉抓住我的心,不行,这样等待下去,我会发疯的,这时候,墙角有物悉悉索索,老鼠!我一声尖叫,跳了起来。
院子里侍立的两个随从过来,问我何事,我觉得说有老鼠太可笑了,便说:“我想喝水。”
其中一个便向外面喊:“送碗水进来!”
好一会儿又有两个随从进来,其中一个低着头一手捧水碗一手提水壶,另一个稍瘦矮些的说话有点地方口音的人道:“你们去吧,下一个班我们值。”
这边的人奇道:“还早着呢,不是三更换岗吗?”
“他们在那里跟狱卒赌钱,我不玩手痒,再玩衣服都输光了。还是值岗来吧。”那人说笑着,方才的两个随从也就乐得离去了。
说话的这人将水碗接过来,向方才捧水碗的人一扬头,那人忙放下水壶,转头守院门去了。
此时这人一手端着水碗站在月光影里,翩然有一股清冷之气,使月色都凝结了,他不说话,只看着我,令我陡生寒惧。他的气质神情断然不是祁翾手下的随从,难道是乔装的刺客?来刺杀我?我的恐怖因子发作,寒毛都直立了。
那人仿佛看出了我的惊惧,开口道:“二嫂,不要怕,我是阿微。”
确然是阿微的声音,如清泉水流过夜月的静谧,有一种安然、清远,仿佛带来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