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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不离须臾 ...

  •   她目光微有疑问望向我。苏弗已道:“我愿意。”

      女子虚弱至极地笑:“好,跪下拜师,跟着我发誓——”她说话时已咳出血来。苏弗看我,我向他点头,苏弗便在床边跪下。那女子道:“自今日起,我立誓成为心奴剑传人,终生奉倾心剑传人为主人,生为主人生,死为主人死,惟命是从,不离须臾……”

      苏弗清润的声音复述了一遍,我不知他是不是微有迟疑,可他惯常的沉稳安静,自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他的心理变化。

      女子强挣着笑了,对苏弗道:“去把菩萨净瓶里那本书拿来。”

      我这才注意到,高高的山洞里侧是一座高大的观音菩萨像,宝相庄严,手中持一净瓶,苏弗瞧了瞧那丈高的佛像,三纵两纵攀爬上去从净瓶里取了一本书下来。

      那女子道:“这剑谱是同心除魔剑谱,前为倾心剑法,后为心奴剑法,皆是天山剑法里的招术,每一招都是配对的,同时对敌,有无穷的威力。”点手唤我道:“来,把这两把剑拿去。”

      她说的两把剑一把是我的倾心剑,另一把是她的锋芒刺目寒如冰魄的长剑。女子对苏弗道:“你给倾心剑主人跪下,再发一遍刚才的誓言。主人若愿意收你为奴,就会将心奴剑给你了。”

      她这么一说,苏弗似下了一下决心,才转身跪到我的面前,将方才的话又复述一遍,他说到“惟命是从,不离须臾”的时候,声音真挚起来,眼中有亮光在闪,唇边还有一丝笑意,我想他是乐于发这样的誓言哄我开心的。

      那女子热切或者说紧张地看着我。苏弗这么跪我面前,我有些不好意思,将心奴剑匆忙给了苏弗。女子这才缓一口气,放下心来的样子,问苏弗:“你叫什么名字?”

      苏弗说:“我叫阿弗,自幼是孤儿,不知道姓什么。”

      “好,阿弗,为师叫梁楠。你今日接了心奴剑,就要忠于自己的誓言,只要你在,就不要让倾心剑沾染上鲜血,否则就是你的失职,主人就可以不要你啦。有爱则为心奴,弃爱则为逍遥。你若做不了心奴,就还剑自杀吧;你若还剑离去,成为逍遥剑传人,为师会觉得丢人的,知道吗?我们既然答应终身为奴,就要做到。过程也许艰难,但倾心剑主人未必比我们更有恒心——”她说着,眼中亮亮的有了光彩,还有一丝顽皮:“到她将倾心剑传给别人的时候,你就解脱了,可以将心奴剑传给另一人。所以不许输,记住没有?”

      “是。”苏弗的声音未始不有些磕绊的。

      “你们快看一下剑谱,有什么不懂的,问我。”

      我翻剑谱,苏弗在一边看。那女子似乎急性子,不待我翻两页就道:“你们挑一招比划一下,就足以吓跑姚金了。来,给我演示一下。”

      我只会一招除魔剑法,也不知是不是这剑谱里的,当即执剑刺出。

      “好!”女子眼中是惊喜之色,“这是第七十二招,阿弗,你翻到七十二招,看心奴剑法是天山剑法的哪一招,待主人出招之后,敌人身动之时,以最快的速度出招,抢在主人前刺到敌人。倾心剑法只重进攻全无防守,对手看到,定会反攻其弱点,你若补剑稍慢,主人就死在敌人手里了。来,你们试演一下。”

      苏弗注目看了剑谱一下,就与我试演起来。女子沉吟道:“形似,但不是这样的,还需再快再强些,看来你对天山心法领悟得还不够。也罢,乔期以后慢慢指点你。掌门既让你们来,就是寄希望于除魔剑法,你们快去。记着别与姚金拼命,能吓唬走最好,若不能,也要沉住气逃生,除魔剑法的传承就在你们身上,别让这剑法失传了。”

      我和苏弗按那女子的指示从山洞沿台阶上去,台阶好似无穷尽,走得我气喘腿软,我心急,以为苏弗会拉我或推我上去,可他只是搀着我,脚下并不急。我心里明白,他不想见到他师娘。

      他师娘掌握着他什么秘密呢?

      待出了地道,我发现已到松间居。穿过曲折居所和宽敞的庭院来在崖边,姚金正命人将五六个捆绑的天山掌门弟子拖拉到崖边,然后她踩在一块山石上,问显然被点了穴瘫软在地的师父:“你真的狠心看他们死,也不将掌门之位让给我吗?”

      师父道:“姚金,你敢擅杀天山弟子,就是天山叛徒,每个天山弟子都得而诛之,你还妄想做什么天山掌门!”

      姚金笑了,风中妩媚如花:“怎么是我杀他们,是你啊。其一你不该占着你本不能胜任的位子,不肯让贤;其二你太笨,教得他们没有本领,结果被擒;其三,你心太狠,为了自己的掌门名号,至弟子们的死活于不顾。唉,我真同情他们,拜了你为师。二师姐,你不要不见棺材不掉泪。”她说着抓起十三师兄,放在崖边:“我数十下,你若不让出掌门之位,我可就撒手了。杀死他的可就是你!”

      “住手!”我手持倾心剑冲出来,指姚金道:“放开我师兄!”

      姚金美目看我,哧地一笑:“就凭你——还是你身后的阿弗?阿弗可不是天山人,他就算赢了我也不是你师父的本事。还是乖乖做你的天魔教教主夫人吧。”她说着将十三师兄放崖边,袍袖一挥,袖中锦带银铃刷地向我击来,我尚没明白,已被苏弗携走避开这一击。姚金笑:“阿弗你看好她。免得我不小心伤了她你心疼。”

      我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耻辱,挣开苏弗的手臂,苏弗不敢勉强我,他的目光有莫名的深彻的悲哀,那样的愤怒间,我领会不了他的目光,只道:“我不可能看师兄死的,你若不帮我,就别拦我!”我一剑向姚金刺去,当然是我会的唯一一招除魔剑法,姚金身影甫动,身侧一道迅捷亮光抢在我面前,眼前血光飞溅,迷了我的眼。

      我懵了一瞬,然后看清,姚金已被苏弗的心奴剑当胸刺穿,苏弗放了手,那剑就钉在姚金的前心,微微发颤。

      姚金不肯置信地看苏弗:“你杀我……你对不起我……我们同床共枕,肌肤相亲……我怎样待你的……”

      她抚住胸口,唇边弯出笑容,“你说,你爱苏娘……世间再不会有第二个苏娘……”

      周遭的人也许没有人明白姚金说的都是什么,姚金的目光已转向我:“你长得像苏娘,像极了……”她倒下了,连同她唇边的笑,她的美丽,怨恨,和不甘。

      苏弗一直木然地站那里,动也未动,他不阻止姚金说这些可怕的话,他的神情也没有一丝被中伤后的恼怒、羞愤或者着急解释什么的,他就那样站着,目光停滞,看也不看我,麻木坚忍。他那样子几乎是在默认,默认姚金说的都是真的。

      我来到师父面前,我的手在哆嗦,扶不起师父来。师父被点了穴,我无能为力。师父看我的目光是悲悯的。我不能再指望苏弗什么了,我去解师兄们的绑绳,绑绳系得都很紧,我用倾心剑一个一个削断。然后,还有那么些普通弟子倒在一边,我一个一个去削绑绳。我的眼泪滴落在他们的衣服上,当然不只是为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的血迹伤痕。

      忽然,师父那边数声惊恐叫,我头一晕,仓皇跑回来,见师父已昏过去了,面色青紫,唇边溢出黑色的血。“怎么回事?”混乱中我听见自己在哭喊。十一师兄说:“恶魔给师父服了毒!”我怔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姚金。师兄们飞般过去搜姚金衣襟,苏弗已过来,掌心抵在师父背心。他的目光回避看我,但他这么一运功,师父幽幽醒转。

      苏弗道:“云掌门,可还有七珍还元丹?以七珍还元丹做药引子,我用挽天功为您排毒。” 他的声音清平如昔,如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我心一颤。这就是他,这样的心理素质,我对他了解多少呢?

      七师兄闻言跑回来,将一枚药丸塞师父口中,瞧形状应是七珍还元丹。七师兄匆匆对我解释说:“天山上七珍还元丹就剩了这么一颗,被女魔头抢去了。”

      众人方要抬起师父回屋疗伤,哪知师父猛然抚住小腹,痛倒在地上,众人惊呼声中师父道:“这不是七珍还元丹。”大口大口的血吐出来,苏弗不住输入内力也止不住。

      血都是黑色的。

      师父终于缓过一口气的时候看着我们,她的眼睛因痛苦而有泪痕,但出乎意外的镇静坚韧。她问我:“是十师叔梁楠传给他的心奴剑?”

      我满面泪水点头。师父道:“好,苏弗,你救过天山掌门的性命,所有的仇怨就可抵销了,只要你发誓遵守天山门规,就可以成为天山弟子,学习天山心法。记住你对倾心剑主人的誓言,违背了可就成为逍遥派弟子,再没脸上天山。”师父再次吐出血来,苏弗应了一声“是”。

      “乔期,你是倾心剑主人,师父现将天山掌门传给你,跟着我念:尊华我天山,一统全武林。”

      我愣在那里,“快念。”一旁九师兄催促说。

      我迷迷撞撞念了,师父道:“用倾心剑削开神坛的铜锁,将你的名字依样写好放进去,再铸一把锁封上。”师父的声音几乎是慈爱的。

      泪封住我的视线,我只记得师父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手来欲擦去我脸上的泪,手却忽然无力垂下,师父离去了。

      我哭得晕了过去,醒来时身边是十一师兄哭得红肿的眼。然后置办丧事,守灵,下葬,繁乱哀伤凄惨苦痛,好在一切皆有三师兄操持,我毕竟年幼又没有经历过,三师兄主动承担了一切事宜。

      苏弗去告知梁楠来拜祭师父的时候,发现梁楠也伤重去世了。将梁楠一块停灵的时候,又传来七师兄跳崖自尽的消息。七师兄认为是他拿错了药害死了师父。

      这一年的年底是在悲伤惨淡中艰难过去的。天山接连下了很大的雪,刮着暴风,我每天一身重孝蜷缩在屋子里,拥着被子在火盆边看倾心剑谱。师兄们更惨,他们要住在外面的棚庐里,这样冷酷的天气,不能食酒肉,忧伤沉郁挨过三个月的居丧期。在前三天不能动饮食每日哀哭守灵期间,苏弗就为我争取来睡床、保暖、吃饭和服药酒的权利。他说我体内有寒毒未去,不这样会有生命危险,师兄们也就不说什么,皆由他了。

      他每日单独给我做饭,在师父的院子里开了一个小灶。我饿了会有可口饭菜,渴了会有热水,炭火弱了他会来加火,服丧期间三月不得沐浴,他就不住将换洗衣服洗好叠好放在床边,真的像一个仆人那样照顾我,不过,是一个只沉默做事、不与我说话,视线都不与我接触的仆人。

      晚间他在我住所外间打地铺相陪,漫长而难挨的夜里,我有时会哭醒惊醒,然后,外间的烛火就会亮,我看着那昏黄摇曳的烛光,知道他在那里,心会暖然后又痛楚酸涩,我知道,如果我召唤,他就会出现在我面前。

      但我不会唤他,也不去寻求他的安慰。

      他躲我,我何尝又不在躲他呢?我没有任何力气问他问题,他既然不主动来解释,我也不想知道了。在浑噩中将日子过去,不知,其实是最好的一个状态。

      终于三个月过去,春来了。丧服即去,掌门弟子在我这里的议事厅开会议。第一件事是负责服装的三师兄提出的规范着装。其实规范的也就是苏弗一人,因为天山弟子都习惯了,掌门弟子只穿蓝白两色的统一服装,普通弟子只穿褐灰两色的固定款式,苏弗就不同了,他虽没有奢华嗜好,但从桃源带来的衣服皆精美如贵族公子,在天山众人间实在惹眼。三师兄说的是:“讣告已发,开春转暖,各处天山弟子以及帮派会来人拜祭吊唁,要整肃天山形象。”

      我应了。十一师兄便提出第二件事,取消我的小灶,恢复去汇香苑大家一起进食。我同意。

      会上还有一些别的杂事,但这两件事对苏弗影响比较大,其一是他只能穿普通弟子的衣着,每天上午掌门弟子在我这里开议事会,他褐灰的衣服守在门口,我的掌门师兄们一色蓝白衣昂首进入,对他冷睨加白眼,使他真如仆人一般。其实本也没什么,他向来仆人衣服也能穿出公子风范,但那时是心情使然,现在的他每日木黯静漠,天山普通弟子的衣服式样又不美观,使他形神都如变了一个人。

      其二是他不能在这里陪我吃小灶了,要去饭堂与普通弟子们一起吃饭。汇香苑是小灶,饭堂则是大锅饭,众弟子们抢着吃的,他向来安静矜持,等到众人散去,锅里几乎就没有饭了。他几乎每天挨饿。其实也是天山弟子们排挤他,他本是魔教中人,姚金那日又那样败坏他名誉,天山弟子正统端庄,看他就鄙夷不屑,只因为他武功实在是高,众人才没动手招惹他,但讪笑冷眼是少不了的。

      这些苏弗自然不会与我说,他很快地消瘦下去,我以为他是有心事的原因。

      他不向我解释,令我很伤心。有时我想,苏弗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骄傲尊严惯了的,被姚金那样揭露往事,羞耻心使他宁愿放弃情感离去的,所以他的表现是不解释,也不再近我的面前。他不走,自然有两个原因,一是心奴剑,他承诺了,不得不陪在我身边;二是天山心法,他终于成为天山弟子,困扰他的挽天功将再不会折磨他了。而且阿微学的也是挽天功,他就算不为自己为阿微也得留在天山。天山心法只能由师父或掌门亲授,他无颜面对我,就把自己定位成奴仆,他可以无尽地等待,等到我谅解他、主动示好的那一天。

      他向来有耐心,我怎会是那样艰难环境中长大的他的对手呢?

      有时我想我是不是该感谢倾心剑,因为这把剑我结识了他这人,又因为这把剑,将他绑成我此生不离须臾的仆人。

      可我要的,是爱人。

      这天,九师兄邀我出去看花,四月的天山,野杏花开了满山坡,马蹄过处,香远清芬,苏弗远远地步行跟随着我们。

      我知道他是为了保护我,在履行“不离须臾”诺言,可他不骑马,就把自己弄得更像个仆人。

      眼前是树树的花开,如霞若锦,蓬蓬然绽放在青碧的天野,恣意说着春的欢颜。花间树下,苏弗清瘦的身形立在那里,风拂起他寥落的衣襟,那一刻间我不知为什么心痛,想拥他在怀里,埋首在他的胸前,忘却一切,就此沉醉,一醉千年。

      有花朵盛开的春天是崭新的、有希望的、美的,我在那清凉广远的春意中,想起一句话: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

      看花回来,我的心结打开了,我不再在意苏弗的过往,也不再在意我是不是像苏娘。我们还活着,还生存在世间,为什么不给与彼此最大的善意呢?我是那么爱他,他也曾牺牲性命为我,人生只向好的一面看,不是更敞亮更宽广吗?

      九师兄一定没想到邀我看花是这样的后果。看花回来,我进院门的时候回头对苏弗笑:“跟我来练武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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