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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燕云寨并不雄伟,警备也不如何森严。
      这处目前只是朔漠一方强势的地方,在少主燕归楼接手后一度改名为漠上,一步一步,独霸漠北江湖,声名鹊起,响彻中原武林。却在那人死后再度更名为燕云寨,然后以这个名字承续着昔日的传说渐渐老去。
      现下,它就像个普普通通的江湖寨子,立在广阔的地面上,渺小得毫不起眼。
      然而当燕七靠在三娘的马脖子上到达寨子口的时候,分明感到了一股子的冷厉肃杀,激得他颈后的汗毛也竖了起来。
      他本能的微缩了缩颈,随即又下意识的自马背上抬起身子,挺直脊背,努力摆出一副堂堂正正无所畏惧的摸样。
      燕归楼眼角余光扫到他的动作,露出一抹笑,一夹马腹朝寨子进去了。燕三娘落后两步随在他身侧,神色仍旧是淡漠孤冷的。
      三人两骑平静的经过,寨子口一如往常,并没有些微骚动,一切按部就班、井然有序。
      然细心去看,并不难发现一路行来,所有人在看见白衣男子时,眼中满怀的敬畏。
      燕七表面竭力维持着平静无畏,内心却微微有些忐忑。
      许是一路上各人眼神望向他时毫不掩饰的好奇和打量,许是一直至身后女子身上传来冷漠疏离的气息,也许是……跟在这样一个刹那变得越发陌生的男子身边,叫他原本并没有完全安定下来的心又没有了着落。

      彼时,他尚才十岁刚冒了个尖儿,勉强算得上是个小小少年,更多的却仍旧是个孩子。
      虽然自从失了娘亲独自流浪起,他已经极力让自己成长,想要变得更像个大人。而近一月的颠簸也的确使得这个经历了大变故和大悲痛的孩子,心思比同龄的孩子更要深重成熟。
      可是,他毕竟还是一个仅且十岁多一点的孩子。
      那促使他加速成长的巨大变故和悲痛,在把他从一个赖在娘亲怀里撒娇弄痴的大孩子变作沙漠里挣扎求生的小小少年的同时,也使得他那属于孩子的原本便极脆弱的小小灵魂变得越发的敏感易碎——风声鹤唳。
      这个情绪尚不稳定的小小少年,迷失在广袤的沙漠里,起了风,才失了母亲庇护的大孩子仓惶如同惊弓之鸟。
      他在漫天的风沙里张嘴大嚎,委屈的、不知所措的。
      然后他遇见了那个好似百无禁忌的锦衣公子,虽然取笑他调侃他,却让他感到亲切自然,所以他愿意信任他亲近他。

      然而现在,那个嬉笑无忌的少年公子不再了,变得深沉莫测,连笑意也复杂难懂了。他策马行在众人仰视的目光中,白衣孤傲,即便那身白衣背后叠了自己一串的灰黑手印,也无损他自在悠然中暗含的威严气度。
      以前的白衣公子,就像娘亲说过的江南的白梅,而现在的他,即便还是着那身白衣,却是大漠蓝空上翱翔的白鹰。
      他终于感觉到自己在这个男子的身后是这样渺小,不只是身高,论及生命的高度,他仿似也差了他一大截。
      他原本觉得亲切亲近的人,突然离他远了,隔着遥遥暂且不可跨越的距离,而这暂且,又不知将是几年几月。
      于是在他自认为少年的心中出现了孩子的迷茫,他仓惶无着落的心似是有了依托,又似是仍旧悬浮在一眼望不到头的虚无茫然里——
      一刹那他不知道,随着这件白衣,自己将何去何从。而自己于这白衣快马的少年公子,是不是会像涂抹在那白衣上的灰黑手印——有碍观瞻,却,无伤大雅。

      此刻,面对突然发觉的深重忧虑,他一颗孩童敏感的心飘忽没有着落,满怀着莫名来处不知去处的茫然忐忑难安。

      直到很多年后,他策马随在燕归楼身边,一步一步走向朔漠的霸主之位,走向内心的想往……他方才明白过来,彼时,在他尚且是个少年,初进燕云寨的那日,他的心底少了对燕归楼的亲近依赖,却多了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仰慕和憧憬。

      入了寨,早有人牵了骆驼下去。燕归楼吩咐三娘好好安置了燕七便去白沙堂议事,又微笑对燕七嘱咐道:“你且去把身上收拾妥当,我一会儿着人来叫你”。看见他点头,便自顾去了。

      燕七一路上初时被三娘横在马背上颠簸,虽是辛苦却也无甚其他,及到后来燕归楼发话让他好好坐着,他本是极其欣喜,然而谁知如此一来他便是背靠着三娘的胸脯窝在她怀里。
      他虽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毕竟却已经知晓了男女有别,况且马匹奔跑起来颠簸之中他更是清楚感受到后脑绵软一片,只一刹,脸已涨的通红。想要说话,张了几次嘴却不知如何开口,又要怎么说。而且三娘从始至终一脸清淡表情,并没有丝毫不自然或是羞怯、愠怒的神色,倒像是自己思想龌龊才想得太多。
      如此一来他更觉羞惭,越发开不了口。只好尽力俯低身子不去碰触那处,最后干脆趴到马脖子上去才长舒了口气。
      其实他那样小小一个少年,别人眼里也就是个半大的孩子。更何况三娘本是江湖女子,比之寻常闺阁女儿更多了几分不拘小节的气度,而且她心性本就冷淡,那时发觉他动作别扭以至趴着马脖子,她心下虽是稍有疑惑却也不甚在意,只当他是被先前的颠簸折腾得太过疲累。是而三娘从始至终也没有思想到那处缘故。
      只是他这种年纪,初初懂了些男女之事才尤其敏感羞怯。

      现下进了寨,他本想立即下马要去步行,然看见三娘一脸不与人亲近的神情,嗫嚅再三仍是开不了口。
      也幸亏他乏于词句没有开口,若是真个说出来,只怕即使三娘原是一磊落劲练的江湖女子,知晓这黄毛小子年纪不大心思却不少,而自己早在不直觉的情形下被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占尽了便宜,只怕也会立刻横眉竖目的翻脸作难。
      于是燕七只得仍旧尽力挺直了脊背坐在三娘前面,乘马往寨子深处走去。
      一路上眼见着寨子里安静宁和,甚而偶有孩童嬉闹而过,一点也没了门口那股肃杀冷厉,倒和黑风岗差不大离。
      一念及此,想起温柔羸弱的娘亲,每当抱着自己的时候也如同窝在三娘怀里的温软。他蓦地心底一惨,面色也沉默哀伤起来。
      不自觉的软下身子窝回了三娘怀里。

      等到他再次被三娘拎着衣脖子放在地上,已是到了一处院落外面。
      他猝不及防被放到地上,趔趄了一下方才站稳。
      抬眼看三娘仍是那副千年不变的冰雪表情,忍不住心里嘀咕,这女人是冰雕的么。整日里就一个表情,莫不是面瘫?
      他一边暗自腹诽一边随着前三娘进了院门。
      “你留下。”女子声线平直的道,神色亦仍是一成不变。
      果然是面瘫女,他暗想。依言停下了步子。

      是个简洁干净的院落,他站的地方是前面的院子,打门口进来正对着是一大块空地,空地左边一排兵器架子,刀枪剑索、棍棒爪锤,尽皆齐备;右边散着些练拳演掌的沙袋木桩,还有块起松了沙土的方形场地,长约两丈宽一丈余。
      这是摔跤的场子,以前他两个哥哥的院子里也有,故而他知道。
      一边看着,三娘已从里面院儿里出来,后面还跟着个四十许的中年妇女。
      她走到他面前来,对那妇女道:“就是他了,先让他洗个澡,公子一会儿还要见他。”顿了顿,又说:“别的,再说罢。”
      这一路上燕七尽听见三娘回答是了,要不就是沉默。及至方才,她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也就是刚进院门那句你留下,三个字的。然而现在她却一口气说了这么许多,他嘴巴微张,在心里暗暗扳着指头数字数。
      正暗自奇异,三娘又转过脸来对他:“这是徐妈,你跟她去收拾一下,一会儿我来叫你”。
      他忙敛了惊奇老实答是。
      就见她嘴角一弯,微微牵了抹笑,看他一眼便自去了。

      燕七一直看见她出了院门上马走了,徐妈在旁边催他:“咱也快进去吧,快当些,省得一会子少主要唤时还没收拾妥当。”
      他震惊在那抹笑里——
      原来那女的不是面瘫,她也会笑的,虽然或是不惯笑的缘故,笑起来不甚自然,然而却真真正正是笑了,且那笑意直达眼底,真诚无伪。他甚至看见她微点了点下巴,似乎是过了这许久,她才想起与他打个招呼。
      原来,她或者并不是故意摆脸色给自己看罢。
      徐妈见他没有反应,略犹豫了下便唤道:“七儿?”
      他愣神的看着三娘出了院门上了马,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耳边是在叫他,于是尚未回转过来的神色便越发直愣起来。
      原来自己竟已真的改名叫燕七,从今以后再没人温言细语的唤他:“然儿”。

      改名换姓。
      过去的……真的能丢掉么?
      娘亲慈爱温柔的脸庞晃上眼帘,微微一笑,唤他:“然儿”。一切,似触手可及,然而终究已经不再了。
      他眨眼,摇摇头,晃去眼前的幻影,随徐妈往后院走去。
      那轻柔的呼唤却一直响在他的耳边,一声一声和着他的脚步声,被踩进了心底的更深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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