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梦(清宫文）》龙胆花

21、第 21 章

　　胤禩心绪不定地坐在自己的蒙古包中，眼睛死死盯住毡毯上的花纹，下意识地抓着马鞭，一下下轻轻敲打着地面。蒙古包里为什么这样燥热，已经让他热得脱掉了罩在外面的夹袍。空气中弥漫的浓香为什么甜得腻人，让人一阵阵反胃？不只今天，几天来他一直心绪烦乱，看什么都不顺眼，一点小事都会惹得他大动肝火。其实他很清楚这原因，一切根源都出在那个刁蛮任性的郭络罗•岫玉格格身上。
　　自那晚之后，这个小格格不知搭错了哪根筋，竟是天天痴缠着他不肯放松，先是要他带着骑马兜风，后来竟一本正经地要和他学习骑术。虽然他以前在宫中一向没有留意过这个小女孩，可也知道因为是九阿哥的表妹，她经常在姑姑宜妃宫里长住，一向和九阿哥十阿哥交好。他曾偶然在宫中见过她几面，那时她也并未对他多加留意。所以，她现在突然对他表现出的关注和热情，让他开始是觉得莫名其妙，继而不禁在心中叫苦不迭。虽然心中恼恨，对这个小女孩他却不敢不多加小心地敷衍。且不论她阿玛和硕额驸明尚和他的家族在朝中的势力，就是她姑姑宜妃，一向受皇阿玛宠爱，他也不敢轻易得罪，何况这中间还牵扯到和他一向交好的九阿哥。
　　现在除了跟随皇阿玛及众位兄弟出去射猎，他几乎所有的闲暇时间都被岫玉格格占去，想带蓁蓁在草原上纵马飞驰、浏览美景的计划也成为泡影。最让他担心的还是蓁蓁的反应。虽然岫玉格格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也许她会把这看成是小孩子的胡闹一笑了之。可是每天晚上在帐中见到她，她却总是那副令人捉摸不透的平静神情，竟连他都看不出她是恼了还是真的不在乎。
　　他紧蹙着眉头暗想重重心事，手中的马鞭竟是越来越重地击打在毡毯上。过了一会，突然听到门帘响动，想也没想就将手中的马鞭恨恨摔了出去，恼怒地叫道：“常顺，不是叫你不要进来打扰。”
　　随着哎呦一声，九阿哥的声音响了起来：“八哥这是怎么了，哪来这么大的火气？”
　　他抬头看看，九阿哥正咧嘴揉着被打疼的肩膀走进来，十阿哥脸上带着坏笑跟在后边。
　　“原来是你们两个。”他歉然地笑笑站了起来，接着又有些无可奈何地说：“还不是你那个宝贝表妹，把这个麻烦扔给我，你们现在是不是很开心呀？”
　　“这小丫头自己缠着你，也不是我们教唆的，有什么办法。”胤禟摊摊手，似乎很无奈地看着他，可是眼中一丝隐藏不住的好笑神情却泄露了内心的秘密。
　　“看这几天把八哥急的，是不是苏姑娘恼你了？”胤誐张开大嘴笑着，一副自作聪明的得意相。
　　常顺不动声色地跟在两位阿哥身后进来，低头装聋作哑地倒了三杯奶茶，分别送到主子和两个阿哥面前，又低着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胤禟端坐在毡毯上，啜了口奶茶才敛起笑容说：“说真的，八哥，你也真的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现成我这位表妹，你说她是人品配不上你，还是身家配不上你。而且，人家还真是对你不错，天天跟前跟后，就是在我们面前，也是八贝勒不离口地说个不停。”
　　“九弟，你饶了我吧。”胤禩苦笑着拱拱手说：“你们不要把岫玉格格的小孩心性看得太严重。她才多大，今个想和这个玩，明个又想和那个玩，不过是小丫头一时兴起罢了。你们就不要在一旁推波助澜，乱起哄了。”
　　“嗨，八哥，你可别小瞧玉格格，这小丫头人小鬼大，满肚子心思，可机灵呢。连十四弟都被她整过几次，现在看见她就躲得远远的。”胤誐懒洋洋地瘫坐着，双手撑在身后故意一本正经地说。
　　“就是呀，何况岫玉格格身份何等尊贵，我可高攀不上，也消受不起。”胤禩平静地看着九阿哥，看似开玩笑，目光中却满含深意。
　　胤禟也回视着他，神色颇为认真地说：“八哥，凭我们兄弟之间的亲厚，我何苦在你面前乱开玩笑。岫玉格格的家世你和我一样清楚，不会不明白如果你娶了她，将来肯定会受益颇多。”他顿了顿，仔细观察八哥的面色，象是怕漏过任何微小的变化。可是胤禩脸上竟如一潭波澜不惊的死水一样平静，看不出丝毫改变。他失望地摇摇头才缓缓接下去道：“当然她现在年纪还小，再等两年去求皇阿玛赐婚似乎更为妥当。”
　　“怎么，你们两个现在竟是来给我说亲的吗？还说得象真有其事呢！”胤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虽然脸上挂着笑，可话语中却听不出丝毫笑意，只是重重地说：“我还不想娶亲，谁都不想娶。”
　　“八哥！”胤禟无奈地叹口气，满脸不赞成的神情望着他，“我知道你的心思，谁都看得出来你对苏姑娘好。可是对她好也犯不上一直不娶呀。他们汉人不是有句古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嘛。你早都满二十了，如果总不娶亲，皇阿玛也不准呀。你以为他真不知道苏姑娘的事吗？我们兄弟间都传开了，又怎么能瞒得过他。到时把他惹恼了，金口一开，把哪家姑娘配给你，你还不是得乖乖接受。倒不如现在选好，求皇阿玛指婚来得稳妥。你如果实在舍不得苏姑娘，收在身边总可以了吧。反正她是个身份低下的汉人，你永远也不可能明媒正娶让她做八福晋。”
　　胤禩一直沉默不语地盯着面前的毡毯，仿佛上面什么有趣的花纹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只是他的脸色，却似外面乌云密布的天空，越来越阴沉。心底一个小声音不断在提醒他，九弟的一番肺腑之言多么在理，触动了他不愿想也不敢想的隐秘的痛楚和无奈。可是眼前仿佛又同时出现了蓁蓁单纯、明净的笑容和她时而依恋，时而娇羞的眼神。心底的痛楚更深了，仿佛要将他的身体撕裂成两半。他的双手紧紧攥起来，手背上的青筋也根根分明地凸起。火炉中的木炭突然爆出噼噗一声响，他象是被突然惊醒，又换上了那波澜不惊的平淡神情，从容地望望他们说：“我们是不是该走了？帐前御宴快开始了吧？”
　　胤禟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望着他的目光竟带了丝怜悯，没再多说什么就站了起来。只有一向鲁钝的十阿哥，不明所以地左看看又看看，然后一头雾水跟在他们后面出了营帐。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阴郁了一整天的空气此时似乎更加潮湿寒冷。蓁蓁蜷缩着坐在一根枯死的老树根上，抬头看看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自猜想也许山下那热闹喧天的篝火晚宴会被一场冷雨打断。她坐的这个位于半山的位置极佳，可以颇清楚地眺望晚宴的全部场景，甚至能隐约听到随风飘过来的蒙古族女孩豪放嘹亮的歌声。
　　在最大那堆熊熊燃烧的篝火边，坐着身穿黄袍的康熙皇帝。到木兰围场的这些天，她早就找到机会或远或近地偷窥过这位皇帝很多次。不知为什么，虽然他的身材绝称不上高大魁伟，可是每次只要他一出现，连躲得远远的她都能感觉到弥漫在空气中的威严肃穆的气氛。围坐在他旁边的，想必是蒙古科尔沁、翁牛特两部的诸位王爷，此时正频频举杯向皇帝敬酒。她甚至能模糊地看到康熙皇帝那被火光映红的笑脸和炯炯有神的双眼。他们的周围还分散着几堆燃烧的篝火，围坐着随行的诸位妃嫔、皇子和蒙古的王公贵族。
　　胤禩坐在哪里呢？她的目光围绕着这几堆篝火逡巡，终于看到了他。他和五阿哥、九阿哥两兄弟坐在一起，似乎正在说笑些什么。旁边，十阿哥、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好像正在拼酒，不知是被火光照映还是喝酒太多的缘故，每个人的脸都是红红的。那么他呢？她的目光又转向胤禩。似乎只有他和别人不同，酒喝得越多，脸色反而越加苍白，即使映照着熊熊篝火，也不见丝毫血色。
　　那个几天来一直缠着他的岫玉格格呢？她又掉转眼光看向那些妃嫔，小格格果然正坐在姑姑宜妃身边。此时的她是安安静静的，看不出平日里的张扬和刁蛮，俨然一个乖乖的小淑女。她的心突然又痛了起来，不止痛，还有冷。从心底泛起的寒冷，山上夜晚的寒冷将她双双包围起来。她不由自主地拽拽身上的夹袍，把下巴更紧地贴向膝盖，蜷缩起来。
　　再看一会，下面突然起了一阵骚动，不止宴席上沸腾起来，就连分散在各处的满蒙士兵也逐渐聚拢过来。她看到十三阿哥胤祥怒气冲冲地冲到空场中间，脱下身上的袍子甩给站在一边的奴才，只穿着紧身短衣，英姿勃勃地站在那里。从蒙古王公中站起一个高大粗豪的年轻男子，显是喝多了酒，脚步踉踉跄跄地走过来，站在他对面，看着比自己矮了近一头的胤祥，脸上挂着轻蔑的笑意。
　　他们不会是—！蓁蓁惊得把双手紧握在胸前，低声喊了出来。她猜的果然没错，被众人围在圈子当中的两个人果然扑在一起，角力起来。她早就知道生性豪爽的蒙古人好摔跤，这次来了围场以后才发现他们竟视这种被称为博克的活动为男人最好的娱乐。可是她不明白，为什么一片祥和的宴会竟会风云突变，出现了这样不友好的一幕，连她离得远远的都能看出这次的比赛决不是为了娱乐。看着比胤祥高很多也壮很多的蒙古人，她紧张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过胤祥很快就让她松了口气，无知如她也能看出他虽然矮小，在力气上欠缺一筹，可是却灵活机巧，在角力的技术上明显高过那个粗壮的蒙古人。两人僵持了没多久，胤祥终于找到机会把他翻身摔倒在地，双手反转着他的胳膊，同时弯下腰用膝盖紧顶住他的下巴。蒙古人挣扎了几下，眼见翻身无望，似是低头认输了。顿时，环绕在旁边的八旗士兵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
　　出乎意料地，她看到康熙皇帝慢慢踱了过来，他脸上可并没有任何欣喜之色，有的只是一片凝重。他竟对胤祥在角力中获胜不满，她有些不解也有些诧异地注视着下面。只看到胤祥披上长袍，垂首立在他面前，好像是在聆听他的训诫。康熙皇帝只说了几句，然后又深深地看他一眼就转身走了回去。她以为胤祥会回到阿哥们的席中，可是他却没有，低着头愣了几秒钟，然后转身推开挡在身后的士兵，向着面前的小山包狂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