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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28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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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构裁撤的消息给了第张佳有生以来最大的打击,也许这一说法并不准确,但在张佳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是这么定义的。
最大的打击——当她接受了这一说法的时候,倒也平静下来了。汗已经密密地渗出薄薄的一层,现已经冷却,人有些虚脱晕眩的感觉,然后意识到这其中也不无一丝终于解脱了的感觉;
张佳意识到自己一直用一种不无侥幸的心理,在等待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现在终于有一个明确的声音告诉她结果了,这不是很好吗?
从这个角度看,唯一不好之处在于:这是一个并不好的,很不理想的,最坏的结果!
人是很奇怪的,花掉口袋里最后一块钱后那种彻底一无所有的痛快,跟终于赚到人生的第一个一百万的淋漓痛快,有时候也许并无差异。
几位同事,彼此叫师兄师妹的,都是美院各系毕业的研究生,在震惊过后就七嘴八舌地商量着晚上一起去找某教授,看看有什么消息门路。他们问张佳要不要一起去,张佳就轻描淡写地说晚上约了朋友吃饭,不能跟他们一同去了。
当然这是谎话,下班后张佳就回到住所,她不愿意见到任何人,心情低落到极点;前阵子跟何志明的纠葛带来的冲击才正要平淡下来,现在就来了这么一击,好像终于彻底把她击倒了。
感情的纠葛张佳是不怕的,可工作问题毕竟是非常实际的问题,关系到吃饭房租水电,不是光凭自我抚慰就能熬过的。
闷闷不乐了一夜,第二天张佳感觉好多了;仿佛身体机制已经接受了这么个消息,适应下来也就没事了。
真正需要解决的问题来了:要找新工作,同时眼下的日子还得过下去。
张佳跟她的同事一样,照常上班,把余下的工作做好,暗地里各显神通,八仙过海,寻找新的工作机会。张佳看着他们的摸样,彼此都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
——大家都一样,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有时候并无你想象的那么大,即使是跟你境况差异最大的那个人,在某个时刻也必然有此刻让你忧心忡忡的问题。
平常心吧,张佳想。
就这样过了几天,深圳美术馆的师妹打来电话,说张佳要是愿意可以到那里去,有一个职位,虽然也是暂时的,但是除了不入编制外,应该颇为稳定。
张佳明白师妹的意思:这个职位也许不算是什么理想的工作,却是很不错的跳板,是“骑驴找马”的那只理想的“驴”。
对于师妹的雪中送炭,除了感谢,张佳还感到异常的欣慰;
当年,这位师妹在毕业前生病了,是张佳在自己也很忙碌的情况下,主动帮她打论文和张罗一切的。在去深圳前,师妹满怀感动地跟张佳拥抱道别的那一幕,至今还深深地印在张佳的脑海。虽然毕业后就没有常联系了,但是待张佳有困难的这个时候,这位师妹就是第一个提供帮助的人。
让张佳感到欣慰的并非实质的帮助,因为她还不确定要收拾行装去深圳,要离开一个熟悉的环境,一切熟悉的关系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而是,张佳可以因此明确自己一直以来的信念:
“你不知道你现在做的哪一件事对未来是有影响的,唯一肯定的是,你要踏踏实实的、真心实意的去做好每一件眼下你认为需要做的事情。”
对于张佳而言,自从决心离开父母的庇护,生活就是由一连串的不如意组成,这一简单正确的信念不知被琐碎的现实动摇过多少次。
如今张佳感到坦然了;
“我现在一无所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感到很平静,充满信心,就像是雨过天晴的感觉。”
有了这份释然后,张佳觉得可以跟陈燕华说这件事了。陈燕华不愿意张佳离开,恳求张佳尽量在广州找一份工作,而不是去深圳。
张佳说自己也愿意这样,但要是找不成,就只好把大部分物品先打包放在陈燕华的住处,好轻装去深圳了。
跟陈燕华说了之后,张佳就想到何志明,回想那天彼此都很狼狈的情形。她突然想见何志明一面,很新鲜突兀的想法。她想见他,告诉他自己原谅他,真的原谅,也是原谅自己。
她不愿意那天最后说的那句话就成了他们之间最后的话,她也不愿意那天彼此看到对方脸上的不善神色就成了给对方留下的最后印象。
此刻的张佳想原谅一切人和事,想每件事都有一个事件本身所能达到的最好的结局;而她跟何志明这个表明爱她的男人的最好结局,应该是笑着彼此祝福,然后各走各的路。
张佳见到何志明,向着他走近,看到他脸上显得特别奇怪的表情,不经意就笑了。
何志明嘴唇轻动了一下,话还是没说出来,只静静地看着张佳。张佳却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摆了摆手,做了一个很轻微的制止的动作,说:“别提已经过去的不愉快事。”
对于张佳的镇定和坦然,何志明有一丝的疑惑,和期待。
“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这不是最好的生活态度吗?”张佳说。
“可我还是想最后提一件过去的事,”何志明最终开口说话了,“这件事一直放在我心里。之前我就应该说了,但是……不知为什么却没说。”
听他这么一说,张佳在忐忑中倒是有一丝好奇了;
何志明继续说,眼睛平视,好像在正前方有一处屏幕正在重现他想说的情景——
“就是那一次,他们为我募捐,我知道你捐了一百块,其实我并不知道每位同学捐的数目的。只是,因为这个数目在当时是多么的大,你也许不知道我们班上其实有很多农村的同学,他们一个月的伙食费都不到一百块,所以谢载兴告诉了我的。我当时真有一个冲动,就是去面对面,亲口对你大声说一句‘谢谢’——其实我应该这么做的,我对其他同学也说了谢谢,唯独对你,我没说。不是没有勇气,而是……已经意识到在自己的心里,你是特别的人。对你有一种特别的心思,所以反倒不能大方的感谢你的帮助。这件事一直在我心里,耿耿于怀!”
张佳既是松一口气,也有点失望,不过最明显的感情却是尴尬——原来是这件事,她倒是一点不记挂、不介意的,这件事对于她真是太小太小了,排列在她的往事中一点都不冒头的。当然,张佳也记得那时候一百块不是小数,就算是城里比较富裕的家庭的孩子,包括她自己,每次去银行的柜员机取钱也只是取一张五十钞票而已。那时候柜员机还能取五十,现在不能了,时代真的变了。而且张佳是那种就算家里给的钱比较多,花钱也还是很谨慎的孩子,五十一百的对于高中生张佳而言,也不是小数。只不过,当听到谢载兴他们说何志明的状况,张佳很自然就在登记本上填了一百。
但是现在,听到何志明说这是一件让他耿耿于怀的事,张佳感到难为情,因为要是她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这不过是一件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样的话,也许就会伤害到何志明。可要张佳说言不由衷的话,就算为了何志明的心情她违心这么做,也还有能不能做到的问题。
张佳通常心怀善意,可问题是她没有平和待人的本事;也就是说,她通常是想隐藏自己的棱角的,可别人还是能感受存在于她之内的棱角,那是刺人的——要是别人想靠近她的话。
所以——这样的张佳,一番的迟疑后,只能说出这样的话:“那你现在能说出来了,就可以了。”
果然,何志明脸上显出落寞的神色——其实这只是印证了他长久以来的预感,或者说猜测、估计、预计。他看着张佳,脸上没有一丝异常的神色,相当的平静,只是他隐约看出她还有没说出的话,于是他屏息地等待着;
沉默了一会,张佳说话了,“像我这种被说成是聪明独立的女人,其实只是更谨慎,更胆小,更害怕掉进某些陷阱而已。总之,只是不想把自己的人生搞得太复杂。”——她先是这样自白;然后,她把何志明没有用声音坦白说出,而只是用一系列暧昧不明的行为神态告示的意思也包涵进去了,说:
“你对我了解多少?你喜欢的仅仅是过去,而且是很久以前的过去的我;或者说,你喜欢的是在我身上残存的我过去的影子。这让我非常害怕,让我不能接受你的这份心意,因为过去的我正是现在的我竭力要抛弃的。”
——这长长的一句,利落的一句,份量似乎足够充当张佳与何志明之间最后的话;
不对,还差一句,张佳也毫不吝啬地说出来了,“你知道我就要去深圳了吧,我想好好的说声再见,不想带着上次的不愉快的印象——我想这样,可以吗?”
何志明默默地站立着,一时没能作出更体面的表现,只是带着一丝苦涩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