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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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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子谈到母亲身上满是绿毛的时候,我偷偷回头觑了眼那绿毛女。她神色漠然,眉眼不动,遥望着远处的青山绿水。此刻晨光微曦,黑幕的势力逐渐退却,露水凝结成的白雾自树丫枝梢间散出,间或有鸟鸣响起。
这时候老爷子的话匣子开得正到当口,越说越精神。他一见自己母亲成了那般惊怖的模样,一时心头激荡过度,几乎要吐出血来。但很快他就恢复了神智,先是紧紧抱住母亲,避免它往井中坠,再环顾四周,看是否有什么别的线索。老爷子一向做惯了夜里摸黑的生意,奇怪诡秘的东西自然看得不少。那时候人也大多迷信,有些事物用科学解释不了,就一概以鬼神论。母亲这满身的绿毛虽实属出人意料,但也绝不是闻所未闻,坊间的鬼怪杂谈中似乎有提到过这等邪门的故事。
他将母亲半抱半拖地送回屋中,想了想,还是找来绳索将它绑缚在橱柜边上。所幸他母亲跟我们救着的那个绿毛女一样,只是寻常人类肌肉所能承受的力度,并未像一般的怪谈小说里宣扬的那样,怪物皆是力大无穷云云。老爷子觉得母亲是遭了恶灵污秽,当先就去村上的神婆那里求仙水。可一整瓶拿回来揭开瓶盖,不管是入口服用还是泼在身上净身,都不见有大的起色。
吕飞听老爷子叙述到这里,不禁要皱眉:“村上的赤脚大夫总会有一两个吧?叫神婆有什么用?依我看,这应该是一种误食了毒性食物,或是吸了有毒气体导致的躯体异变。拖得时间长,治疗起来就更有麻烦。”
老爷子叹气摇头,念了声“阿弥陀佛”,继续说道:“我怎么会没想到这一层?只是我们那的人多信菩萨,最怕恶鬼。我的名声又不太好,要是让他们知道我母亲成了这副样子,当她是邪魔上身,只怕会同心齐力,连夜将我们赶出村子。”
母亲身体的怪异对仙水没有任何反应,被庙里讨来的神符贴上了也浑如不觉,老爷子最终没别的办法,只能成天守在家悉心照料,连摸钱袋的生意都不出去做了。他授业恩师听说他的近况后,很是纳罕,便来找他。到了他家,了解了相关情况后,长叹一声,劝道:“你母亲……唉,这……这是沾了尸气啊!”
听到此处,我跟吕飞都是“啊!”的一声。对呀!粽子身上长黑毛白毛我们见得多了,黄毛红毛的也有见着过,那就是长绿毛也没什么太稀奇。——可就是,眼前这绿毛女,跟老爷子他母亲,在我们看来都还是活生生的□□,决不能归于尸体类,不应该有任何尸变反应。
话到中途,金鸡打鸣。待天一亮,夜晚的神秘与诡谲都转瞬消失,第一线阳光照到水井口,我们凑到边上往里一探。这井虽然早已干涸,但依旧是阴气逼人,眼下看着也是心里骇怕,不知昨晚怎能有那样大的勇气,会头脑一热就往地下钻的。
不过人的勇气本就是一时一个胆。鸡鸣前属阴,日出后属阳。人若是白天见了这井口,即便仍是要下去,也总会做一些相关的准备,尽可能万无一失。因为人的情绪在白天基本是稳定状态,思维偏理性,既不容易受惊吓,也不可能有多余的冒险精神。
但到了夜里就截然不同。个中区别虽说因人而异,有些人吓破了胆也不敢出门,喜欢一整夜都缩在龟壳子里;另有一些人则天生心野,属暗夜生物,有时越是到生死关头,人越是振奋不已。前方有路必探,前方有财必取,几乎是每个黑夜工作者的职业守则。
但职业守则往往也不会仅只一条。人类社会,从古至今,各行各业,多讲究留人余地四字。偷儿要替事主留一些过夜钱,老|鸨要给落难书生助一点回乡费,都算是行规里不断人后路的潜规则。摸金校尉更是有一个墓穴一人只入一次的行规。天下墓穴虽有千千万,不计其数,但大多深埋地下不为人知。干倒斗这一行的,才干有高低,能力有大小,但相互都算是不入流的同行。在外受人排挤遭人白眼倒也罢了,内部却是极讲江湖义气,不搞什么黑吃黑的勾当。
摸金校尉大多是独行侠,独来独往,依风水定穴位入墓之后,各凭本事,能取多少明器就取多少。别说是长了三只手,就算你是千手千脚,进来了随便拿,只要南角灯不灭,墓主不怪罪,拿出去多少是多少。但有一点必须遵循,出了盗洞见了天日,若再没了银子花,想再下同一个地道,那等着的不是曝尸荒野,就是幽闭古墓。不管是哪样,俱是惨不可言。
老爷子一听师傅说这是沾了尸气,当即跪地叩头,要师傅看在师徒情份上救她母亲一救。他师傅梁上一行做久了,对自我的死生之事看得虽淡然,却依旧是一腔热血心肠。当晚趁着夜黑人静,师徒二人悄悄护送着他母亲离了村,准备翻山入沁安城。
当时城里城外为同抗外敌,都是戒备森严,出入时兵卫盘查很是烦人。他们走山路也是屡屡遇见哨兵,扛着长枪打着手电巡夜。
他师傅建议三人先到山上一处小屋歇脚。夜里行路,即便再是良民,也不免给巡查的人认作贼寇,更何况他俩还都是潜逃的惯犯?而且那小屋正是他师傅要带他去拜访的摸金校尉的外宅。
说是外宅,到底是个小茅屋。在林中转了大半夜,方才透过隐隐约约的油灯光辨明方向。这事儿也巧,那摸金校尉正巧白天打猎时多耽搁了些功夫,没能来得及在城门关闭前回去,暂且就在小屋里瞌睡着。
老爷子他们一到,他立时警觉,上好枪膛,端着猎枪就守在门背静候。老爷子才一进屋,他大喝一声:“东西放下!转过身去!扒掉裤子!”
老爷子回忆到这一段的时候自己都忍俊不禁。我跟吕飞挤眉弄眼,心道:怪不得这老头子当初一见宫心就让人脱裤子,原来有这样的奇人教化,有这等的渊源。
老爷子自顾自笑了会儿,才道:“我那时背着我娘,他要我转过身去,岂不是要把我娘转到他跟前?那可不行。再说要我脱裤子,在场四个三男一女,那女的还是我亲娘,就是真脱也不怕他娘什么的。就是身不好转,娘也不能放下。也亏我当时灵机一动,将我师傅一把扯了过来挡在胸前……”
吕飞与我又是一连串的爆笑,笑得前仰后合,得意忘形。我道:“原来咱们师门不尊师重道不是从我开始的,老爷子你早给我带了好头了。”老爷子闻言笑骂了一阵,倒也没怎样发作,只说他师傅尚且宽宏大量,过后也没动刑鞭笞,就罚他到祖师爷跟前跪三天。
我还是头一回听说自己有祖师爷,忙问是谁。老爷子把橘皮子脸一皱,故作诡笑地扭一扭脖子,道:“这就不好告诉你小子了。你小子学艺不精,净是给师门丢脸,我原本就没打算让你正式入谱。这祖师爷的事情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老子当然也不会在意有没有门派收我,只急着催促老爷子赶紧往下讲。
等老爷子几人相互认清真身,道明来意,摸金校尉也是捻须叹气:“我说小伙子,有些事情要想得开,这人要是沾上了鬼尸气味,想再除掉就没那么容易了。更何况,你说你母亲当时是一心要往井中去的,你又何必拦住她?她并不是一心求死,而是黄泉那一界的鬼魄在召唤她吶!……她这模样,分明是早丢了魂,靠人力怕是回天乏术了。”
老爷子身世颇惨,幼年丧父,家道贫寒,一直与母亲相依为命。现在一听连摸金校尉都劝他放弃,禁不住以额头触地,嚎啕大哭,长跪不起。
摸金校尉为他的孝心感动,取出一颗进古墓之前吃了可避尸毒的红奁妙心丸,让他母亲服下。这药丸的主要作用是闭呼吸降心率,让人的新陈代谢延迟,所以他母亲用后兽化的速度有明显的减缓。在家中时已是躯体蜷缩如虾米,伏地爬行,等到了那摸金校尉的府上不到半月,就能在老爷子的搀扶下,重新双足立地,踽踽而行。
摸金校尉在沁安城的宅邸煞是气派,如普通的富商乡绅一般,高门大院,雕梁画栋。他早年就是干的下地的生意,中年后更是技艺见长,连着盗过好几处前朝大墓,手上攒下了好些金银。等年岁大了,臂力衰竭,心肺沾上的尸毒墓气又太多,需常年吃药调养,这才金盆洗手。老派人大多有个衣锦还乡的念头,他便还是回到了故乡沁安城,搞点小本小业。他脑子活,本金又足,更容易发家致富。如今人到晚年,就多是太平渡日了。
要说人生遗憾,倒也不是没有。掘人祖坟的行当损阴德委实不假。他曾娶过个夫人,但一直未得一男半女。中年又丧了妻,更是有点断了念想。后来回了乡,邻里见他有钱,都纷纷要给他做媒。可说上的女子不是突然暴病,就是家宅不幸,于是慢慢的也不再有人提这件事。
现在他看老爷子人长得精神又灵活,且是个待母至孝的孝子,便起了三分将他收为义子的心思。派了老爷子他师傅去一说,老爷子更是求之不得,立刻跪到他跟前,口里称儿,愿意尽孝。那摸金校尉笑呵呵地摸摸他头:“我这一屋的家当倒还罢了,反正早晚都是你的了。另还有一样本事,就是这摸金的手艺,若这一派在我手中失传,倒也可惜,不知你愿不愿学?”
老爷子大喜,忙磕头再叫师傅,又问:“请问师傅名讳?”
那摸金校尉捋须含笑:“江湖上的名号早忘了,我也是很久没名没姓的人。只知道先父是姓杨的,你今后也就跟着我姓杨吧。”
我正暗笑:原来老爷子原本不姓唐啊?再一想,原本就是唐婆子才姓唐,老爷子是入赘进唐门的,不可能先前就姓唐。
一回头,吕飞瞠目结舌,满脸的不可置信:“您……您是说,教您摸金手艺的义父姓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