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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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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
深深的,深深的,河流。
少年向上方缓慢地伸出手,动作因为压力和水流而无力,原本白皙的皮肤在水的浸泡下显得越发苍白而没有血色。手臂纤细,手指的关节突出,指尖因为泡水而略有发涨。
向上一点,再向上一点。
他拼命地向上方伸出手去。
向上。
视线已经模糊,隐约地看见那一小片恍惚的光在手指间的空隙里晃来晃去,手背上的血管脉络清晰可见。在水流撩动下的头发在脸颊上轻轻地摩擦着,于是越发什么也看不清了。
鼻腔因为进水已经渐渐不能呼吸。
身体也变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
那河流像是无底的深渊一样包容了少年,他的身体和意识都在无尽的水流中沉下去了。
不断不断下沉。
终于那最后一点昏暗不清的光也消失在眼瞳里。
天空。
河流和天空,相互位于极上与极下,只有在那个叫做海平线的地方才有可能相交。可是海平线不过是人为想象出来的抽象名词,那条所谓线并不存在——或者就算存在,也只是一条线,一个单一次元的存在,对于我们来说是跟不存在并没有区别。
所以这两样永远都没有相似点。
就好像流魂街的荒野和静灵庭的房舍。
少年这样想的时候,正骑在一棵树上,刚好可以看见静灵庭白色的高墙,隔开了两个世界。
那里面,不会是像这里一样的萧条又荒凉吧。至少,不会每天为着找吃的发愁吧,至少,不会像现在一样只能看着那些高处枝头上的柿子望果兴叹吧。
他的视线从远方的白墙移回至头顶上的树枝,那里挂着熟过了头的水果,对于今天而言无疑是最好的粮食,然而四周围却没有足够粗到可以让他攀上的枝干。他又试图从主干上往上爬,但这一尝试显然没有成功。抱着孤注一掷的念头他踏上斜上方那枝并不结实的枝丫,向上方伸出手去。
啪嚓。
清脆的响声,如同某种宣告一样。他已经预料到这样的情况会发生,并且由于右手已经抓住了那树枝,干脆还有点庆幸。然后随着第二声的“啪嚓”,手里的树枝亦随之折断,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从那树上直往下落。
瞬间的间隙里他仰面看见天空。清朗干净的颜色,云少而且淡,好像被什么擦去了半截似的地平抹在蔚蓝色的天空里。那时候的天空就如同可以看透一般的,遥远却又浅漠。
他不由自主地向上伸出手。
向上。
然后他背先着地,挂着柿子的断枝在脑袋上敲了个响,痛得龇牙咧嘴一脸苦笑状。
至少今天的口粮都解决了。他自我安慰地对自己说着,一边看见一个干瘪的柿子落地姿势不够优美乱七八糟无轨道乱滚,他笑了一下走过去追着捡。
走了几步的时候,少年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少女。
那女孩子似乎也是饿得凄苦了,居然都没有发现旁边有人,大约意识已经不清晰了吧。干柿子又滚了半圈,停在了女孩身边。
他走到女孩子面前,摸出怀里的一个柿子说,吃吧。
那时候也许是没有理由的。就算有,后来也没有人再能知道了。故事能讲到的仅仅是少年和少女在流魂街某个荒芜的野地里相遇,邂逅的契机是一个柿子的恩惠,四周围的景物是几株干枯嶙峋的树。
总之,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是在一起的。
呐,我叫市丸银。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这样说,本以为遵守了“在讯问别人的名字之前先报上自己的名字”这一规律,应该得到礼貌的回答吧,结果女孩子在分享他的口粮的时候并没有说她的名字。
之后也没有。
他就问她,你的名字呢?
女孩子轻轻地看着他,然后把目光移开了。
……不说行么。
为什么?
……不想说。
……那好吧。可是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叫“你”就可以了。
他想这算什么称呼,然而他知道那时候只有两人,不是你,就是我。
女孩子看他的时候他注意到她的眼睛,浅澈的蓝紫色,沉静而温和,却又包含着说不出来的清冷。
眼睛里像是拓下了天空的倒影。
这想法埋在他自己的脑子里,并没有像女孩子提起过。他知道女孩有一个关于花的名字,但是既然她没有具体提起他也就没有坚持地追问,他想如果哪天她把名字说出来了应该找一个跟花有关系的词语来形容,不过想来想去想到的还是天空。
啊啊,那么大概就是天空吧。
如同天空一样遥远而又浅漠。
女孩子喜欢花。这是他发现的。虽然他们相处的时间还并不长。
所以他并不特别意外女孩会不小心从开满了野菊花的山丘上摔下去,并且很有先见之明地在那一刻抓住她的手腕。如同意料之中的一样,他们一起摔下去了。
……像个傻瓜……
虽然这样嘲笑自己,却没有后悔的念头,他看见女孩子晕过去,于是就在那里守着她等她醒来。并没有多想什么,只是很简单地,很简单地觉得应该这样做。
等待的时间里没事做。于是他索性躺在那花丛里看着天。
那天的天气出奇地晴朗,天像没有边际一样从视界延伸开去,覆盖住流魂街的荒野。他想静灵庭也是在这样晴朗的天空下面的,其实这两者之间居然还有共同点。
就像河流和天空,居然还可以在一个叫做海平线的地方相遇。
它们看上去都是那样的遥远而又浅漠,事实上却深邃得可以把什么都包容进去。
他向上方伸出手去。手臂纤细,手指的关节突出,并不强烈的阳光从指缝间投下来,看得见手背上清晰的脉络。他像是求救一般尽力地向上伸出手去,天空在他手心所向的上方的上方,就算向上一点,再向上一点,也依然遥不可及。
遥远而浅漠。
他这样打发时间的时候,始终抓着女孩子的左手。
后来她醒来的时候,他依然是这样抓着她的手。女孩子愣了一下,看着上面的天发了点呆,睡眼惺忪的样子,那眼睛里的天空也变得有些朦胧。
然后女孩子向他伸出右手,说,我的名字是乱菊,松本乱菊。请多指教。
她微笑着,眼睛里的天空如同外面的天空一样干净而高远,仿佛永远不会结束一样蓝得人心里发软。四周围的野菊花都倔强地向上伸展着,她的名字叫做乱菊。
他笑起来,说,多指教啊,乱菊。
河流和天空其实是有共同点的。它们都可以在一个叫做海平线的地方相遇,都是一样遥远而迫近,一样浅漠而深邃。
若是一个人可以溺在水中的话,溺在天空里也是可能的吧。
即使后来又过了不知道有多长的时间,即使不再有曾经有过的景象,即使企图向上一点再向上一点,一旦浸溺在其中,就注定了无法脱离了。
尸魂界。静灵庭。双殛。
光柱从天而降。
大虚用很奇妙的方式保护同伴呢。市丸银想。一旦光柱展开,就意味着不可能再接近了。
不可能再接近了。橘色长发的女人正在他身后,不得以地收回了抓住他的手。一秒钟之前她还把灰猫架在他脖子上,出言不逊地威胁他。
那时候不愿意说名字的女孩子居然也长成了今天这般模样。想来真的过了很多很多年。流魂街,静灵庭,十三番。漫长的日子都化作了遥远而浅漠的视线,只是谁在默默地注视谁,谁又还记得很多年以前的那一天。
他想说点什么,然而没有时间了,于是只能选了最简单的词句。不过若是乱菊的话,这样也可以吧。
再见。
她抽回手的时候不甘心的气息。她第一次移开视线的时候茫然的表情。
乱菊。
她向后飞扬起来的颜色温暖的长发。她向他伸出手说自己那个花的名字。
对不起。
她的颜色清澈的眼瞳,像天空的拓影一样的眼瞳。
……遥远而又浅漠。
大虚们接二连三涌出来,黑色的阴影把天空撕裂开,像是深刻到骨头的伤口。
如果那是伤口。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