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壤之花》文*

48、公爵之伤

　　雷顿公爵静静地坐在屋里，待了很久。在老人吐出最后一口气后，他也感觉一直以来积郁在自己胸口的恶气竟在不知不觉中消逝殆尽。那些愤横、不甘心、怨怼……通通消失，胸口空洞洞地。那些支撑着自己走到现在的恨意无处发泄，母亲的死亡，就好像是在嘲笑自己的人生。

　　母亲……这个天底下与他血缘关系最近的人死了。现在他真是孤独一人了。

　　城堡里的人都发现公爵变了，以前的他，飞扬跋扈，喜怒无常。但现在，他少发脾气了，少说话了。常常一个人在窗边一坐就是一下午，用手撑着脸不知在想什么。

　　最让城堡里的人讶异的是，公爵的脾气变了。有仆人不小心在公爵思考时弄出响声，就在她胆颤心惊之时，公爵竟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对她做任何处置。

　　大落地窗旁，雷顿公爵深深地把自己埋进椅背中。夕阳已西下，在他的脸上投射出深深浅浅的阴影。空气中的粉尘粒子在阳光下飞舞，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摊开来，却是虚无。雷顿公爵知道自己不对劲，自从夺得家族权力后，他什么时候出现像现在这样软弱的样子？但是，那些强逼着他前进的动力没有了，他才发现，自己一直以来要的到底是什么，原来他从来没有搞清楚过。

　　蓝斯隐身于黑暗处，远远地看着那露出他记忆中孩子般迷茫表情的雷顿公爵。他咬了咬唇，就算雷顿公爵再怎么残暴，对他来说依然是那个渴求着爱的孩子。那些痛苦的经历让雷顿公爵成长得太快，快得让他变成一个他不认识，别人不认识，甚至雷顿公爵自己也不认识的人。他相信雷顿公爵还是有心的，他的本性依然在那里，只是他把它隐藏起来罢了。

　　雷顿公爵把母亲留下来，也是希望总有一天，能够让母亲认同他吧。只是……却等不到了。公爵心里一定是渴望爱的，蓝斯坚信。

　　天色渐暗，雷顿公爵仍然没有移动。他出神地望着窗外，身体一动也不动。突然，他开口。

　　“蓝斯，是你吗？”

　　蓝斯心里惊了一下，原来公爵早就发现他了。他从暗处现身，走到雷顿公爵身旁。

　　“蓝斯，你是不是觉得我变了很多？”

　　蓝斯低垂着头，没有答话。

　　雷顿公爵低着头苦笑了下，“连你也不愿跟我说话了……是，是我让你们变成这样的。”

　　“也许在外人看来我变了很多，但我自己知道，我一点没变。我把那些眼泪、软弱收起来，用强势霸道武装自己。费尽千辛万苦爬到高位，我只是想证明自己，证明女人能做到的，男人也可以！所以我要拿到这天下最高的权力，好让那些因为我不可改变的性别原因而歧视我的人看看。”

　　“我努力了那么久，奋斗了那么久。但是一停下来，我却不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我知道我办得到，可是得到后呢？”雷顿公爵轻笑了下，“我连个可以分享的人都没有。”

　　雷顿公爵的声音低低的，软软的。恍惚中，蓝斯好像看见那个小时后满脸泪痕的罗瑞尔，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为什么母亲不喜欢他？他心中酸涩，就算雷顿公爵真坐到高位，为此也付出太多。他不仅对别人残忍，对自己也残忍，那些他本来有的温情被强制驱离，是他让自己变成一个冷血无情的人。

　　蓝斯忍不住说：“雷顿公爵……罗瑞尔，请容许我这样叫你。罗瑞尔，如果你还当我是那个蓝斯哥哥，就请听我说一句。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得到王位之路实在太过艰辛，其中辛苦困难危险重重，若是一个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罗瑞尔，只要你愿意，你还是能够回到那个单纯快乐的小时后。”

　　雷顿公爵摇摇头，苦涩地说：“来不及了，蓝斯。这件事情已经牵扯太多人，我的手上沾了太多人的血。就算我现在回头，我身后的人也在推着我走。我已是身不由己，若是我不坐到权利顶峰，就会被更多觊觎我位子的人挤下去。所有人都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什么时候垮台，我没办法，这是个不归路。”

　　怎么会……蓝斯是真的心疼了。那个小小软软的孩子，努力地成长，努力地想要证明自己，却不知道自己走上的每一步，都让自己的负担越来越沉重。但是，这却避也避不了，若是不走，就是直接坠入悬崖之下，永无出头之日。

　　蓝斯低着头，像是下定决心般，猛地单膝跪下，坚定地望着雷顿公爵说：“公爵，只要我活着一天，定会全力以赴帮助公爵达成目标。”

　　雷顿公爵站了起来，半个身子被月光罩住，他走了过来，脸色柔和。他笑着说：“蓝斯，在我心里，我一直当你是蓝斯哥哥。”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月光照射在他暗红的眼角，似乎有了隐隐的水光。“谢谢你。”

　　蓝斯的背影渐渐远去，雷顿公爵站定目送着心神激动的蓝斯离开。他嘴角牵了一下，冷笑着。他嘲笑着自己，就算陷入了低潮，还是会顺着本性利用人啊。

　　蓝斯从他小时后就总是同情心泛滥，就算到外面历练一圈，长大了，却还是改不过来。不过，这种个性倒是很好利用，只要取得他的信任，说不定会为自己付出生命呢。

　　雷顿公爵走到窗边，看着那亘古不变的月亮，月华从窗边流泄而下。他闭上眼，苦笑了下。说自己没变，其实还是变了吧。那些曾经的柔软温柔的善意已经再也找不到了，他走上了夺权之路，又怎能不变呢？功利之心已经渗透进他的筋骨，再也分离不开，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权利。那就像是罂粟一般，只要尝过，就想要更多。

　　为了这个目的，他必须阻绝任何人碰触到自己的内心，包括母亲、蓝斯，还有……艾塔。雷顿公爵摇了摇头，把那晚艾塔深思力竭的嘶吼赶出脑袋。

　　雷顿公爵不对劲的举动，当然也传到了艾塔和伊利亚的耳中。观察了几天后，发现他真如同仆人传的般，在吃饭时心不在焉，本来层出不穷的仆人处罚也少了。

　　回到房间后，伊利亚让其他随侍的仆人下去。他坐在床上，挤眉弄眼地说：“没想到雷顿公爵真的会为母亲死亡而伤心。我本来以为他没心没肺的，说不定还会开舞会庆祝呢。”

　　艾塔摇了摇头，“不，我觉得雷顿公爵是真的在为这件事伤心。他会因为雷顿夫人而生气、愤怒，就代表他是真的对她有感情的。”她笑了笑，摀着肚子说：“我现在肚子还在痛呢。”

　　伊利亚突然从床上蹦了起来，凑到艾塔面前，神秘兮兮地说：“你觉得雷顿公爵是不是装的？

　　艾塔愣了一下，马上反射性地说：“为什么？他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伊利亚努了努嘴，“我怎么会知道……”他眨了眨眼，“我们观察几天，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

　　出乎艾塔和伊利亚的意料之外，雷顿公爵并没有回复，反而一天天消沉下去。本来进进出出的高官显贵，城里的贵族富商，都不再出现。而雷顿公爵本人更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足不出户。

　　一个有着繁复雕花的古朴盒子，放在铺着桌巾的桌子上。对阅尽各种珍奇古玩的雷顿公爵来说，这样的盒子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是他已经注视很久了，他看的不是盒子，是盒子里的东西，那里面放的，是他母亲的骨灰。

　　曾经鲜活地，历历在目的她的面容，那曾经以为会刻在脑袋、骨子里的记忆，竟然在她离开后渐渐流失。这几天，他想了很多，除了停下来检视自己之外，一些小时候的回忆慢慢涌上心头。

　　小的时候，记忆最深刻的，就是孤寂。他一个人被关在空空荡荡的别院里，除了定时来送三餐的仆人，就没有别人了。会来找他的只有蓝斯，但他也是久久才来一次。他只能和自己，和自己的影子说话。

　　更小的时候，那时候父亲还在，他记不得父亲的容颜，只记得那怀抱的温暖，还有在一旁笑着的母亲。那时候，他很开心，他以为会就这样一辈子。但是父亲死后，什么都变了，母亲再也不来找他了，他变成一无所有。

　　那些痛苦的刻骨仇恨还深埋在心里，但是那时候感受到的快乐却也真切。他还记得，母亲笑着摸自己头的时候。那个下午，坐在花园里，旁边开满白色的白蔷薇，父亲母亲谈笑着说些自己听不懂的话。那摸着自己脸颊的干燥大掌，还有眼睛里满满的笑意。

　　她走了，那个自己爱过、恨过的人永远离开了，那个自己唯一的亲人，唯一的……母亲。

　　他摸着盒子，一滴泪珠滑下来，打在盒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