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壤之花》文*

45、隐忍爆发

　　艾塔躺在床上，一时还不想睡。雷顿公爵的母亲让她想起自己那个从来没有任何记忆的父母。在刚开始被贝丽夫人捡回来时，在被村里的小孩拿着石头丢着追骂时，也许她曾经有想过，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从她记事以来，她就没有父母，就好像她是从天地中突然冒出来似的，她一直以来，就只是一个人。

　　“艾塔，你睡了吗？”

　　是伊利亚的声音，艾塔坐了起来。伊利亚走进艾塔的房间，爬上床，躺在她身边。嘴唇嘟着，好像有点不高兴。

　　艾塔在他身边躺下来，问他，“你还在为下午的事情不高兴？”

　　伊利亚摇了摇头，扭动了下身子，钻进艾塔身边。伊利亚性子倔强，很少这样示弱。艾塔耐心地等他自己开口，过了半晌，从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声音，“我想我爸……”

　　伊利亚抬起头来，眼眶有些红。他喃喃说：“艾塔……我以为我忘记了……但其实根本没有。我报仇了，可我爸也不会因此回来……艾塔，我好想他，我好想他……”

　　伊利亚抓紧了艾塔的衣服，把头埋进她怀里，无声地哭了起来。低低的，压抑的哭声在宽敞的房间里回荡。艾塔一手搂住他，把伊利亚拉进怀里，任他的眼泪打湿自己的肩头。

　　以前在伊利亚的屋子时，因为太窄，他们两人也是这样并肩着睡。伊利亚的呼吸喷在颈间，那是属于人类的气息和温暖。艾塔叹了口气，在这样的夜里，她不想自己一个人。她翻了个身，面对伊利亚，抱紧了他。

　　伊利亚的手紧紧环住艾塔的腰，他们就像是在黑暗中互相取暖的小兽，相拥而眠。

　　老人告诉艾塔和伊利亚城堡的秘密。藏在走廊里的暗道，房间与房间中的密室……萨库斯堡做为一个古老的城堡，几经防御工事，有很多甚至老人都不清楚的密道，但总算是为他们打开了一扇大门。现在，艾塔和伊利亚已不受城堡门禁影响可出入自如了。

　　随着雷顿公爵回来时间的逼近，艾塔和伊利亚也顾不得再保持低调，两人开始加紧脚步，分头进行计划。伊利亚因为身分较艾塔方便，可以在城堡内活动，所以由他来规划路线与测试。而艾塔则继续由老人那里获得情报。

　　“有些密道年久失修，没办法走了。我们也不可能冒这个险，现在就只能从现有的密道来规划路线。但是，某些密道是有在使用的，可以得知雷顿公爵必然是知道城堡里的某些密道。所以我们只能从剩下的雷顿公爵没发现且还没坏得太厉害的密道来找出路。”

　　老人点点头，但却非常缓慢。她的眼睛混浊不堪。艾塔讲完后停下来看着她说：“你还好吗？”

　　老人摇摇头，连她惯常的笑容也笑不出来了。她说：“孩子，我最近的身体是越来越差了，我怕我帮不上忙……”艾塔心里喀登了一下，但好在老人指了条明路给她。她颤抖的手指指向放在桌上的羊皮纸，说：“那是我花了最近几天的时间画下来的地图。只能标示出大概位置和大概的路线，有很多我都记不得了……”

　　艾塔并没有感到多么震惊，她一开始就没有在老人身上放多少希望。

　　老人的脸上有些愧疚，她悲伤地说：“孩子，我是真的想帮你的。可是我已经……”她虚弱地瘫在椅子上，眼神渐渐变得飘渺，“我清楚地感觉到生命在逝去，每一分、每一秒。生命中的一幕幕在我眼前掠过，到最后，我的心中最放不下的，竟是自己以前不屑一顾的血亲。可惜他们都死了……只剩下罗瑞尔。”

　　她的眼神重新聚焦，看着艾塔说：“孩子，听听我的建议吧，珍惜你的亲人。”

　　艾塔的嘴唇紧紧地抿起来，“我没有亲人！我是个孤儿。”

　　老人的眼神中流露出怜悯，她缓缓地说：“孩子，别对你的父母抱有怨恨，恨意是没有任何帮助的。以后你会明白的，那些流淌于血液中的感情是抹不掉的。”

　　艾塔突然爆发地大叫起来，“别跟我说父母，他们从来没有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我不会有亲情的，因为我从来没感觉过！”

　　老人的眼神好像有穿透力，直直地看进艾塔，“不，你有的。每个人都需要感情，亲情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你只是没发现而已。”

　　一把抓了地图，艾塔连再见也没说就带着怒气走了。被森林中的冷风一吹后，她才冷静下来，心中那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她自己也无法理解。那是想要向世界大叫的冲动，她想发脾气，却不知道为什么。

　　下午是与一群贵族公子、小姐们的下午茶会。艾塔握着茶杯，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谈些漫无边际的小事。诗歌的流派、新出的画家、最新一季的服饰流行……艾塔感到烦躁。

　　“艾塔？艾塔小姐？”艾塔被身边人的娇呼唤回神智，连忙摆出最优雅的笑容说：“不好意思，我刚刚走神了。”

　　身边穿着华丽绸缎的贵族少年不满地娇嗔一声说：“真是的。像艾塔小姐这样不受拘束的人是不会懂我们的烦恼的。”

　　艾塔疑惑地看向旁边的人。其他人接口道：“是啊，真羡慕艾塔小姐。不像我们，要做什么事情都要先得到批准，不管去哪里都要报备，一点自由都没有。”

　　一人夸张地叹了口气，“虽然说拥有贵族的身分，但却像只眷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如果可以的话，我还真想成为自由的平民呢。”

　　“就是说啊。平民们总以为我们锦衣玉食，谁想得到我们也羡慕他们自由自在呢？”

　　几个男孩眨着双眼看向艾塔说：“艾塔小姐，你说是吗？”

　　艾塔微笑着说：“是啊。身为贵族，要接受礼仪的训练和诸多的规矩。总像是背着把尺在背上。比较起来，平民们虽然辛苦却自由很多呢。”她脸上笑着，心里却想，这些双手光滑细致没有做过一点粗活的贵族怎么敢说出想当平民呢？平民自由？哈，真是可笑，他们可知道平民自由的时间都拿去做什么了？为了温饱，他们必须从早到晚不停的工作，就算是这样，也只能勉强一家人生活所需。身为农奴，甚至连睡觉都是奢侈。忙了一整年，收入可能比贵族的一餐还要少。一年到头都要忍受饥饿的痛苦。而这些贵族竟然羡慕平民？

　　艾塔握着杯子的手在颤抖，她一把把茶杯放在桌上，差点溅了出来。众人被她吓了一跳，她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匆忙地一笑说：“抱歉，我身体有点不舒服。”说完后便快步离开。留下几个贵族们面面相觑。

　　艾塔踏着重重的步伐，风一样地卷进房间，刚好迎面碰上伊利亚。伊利亚拦住艾塔，皱眉道：“艾塔，你怎么了？你看起来一脸想杀人的样子。”

　　艾塔张了张嘴，她不知道她的怒意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要怎么发泄，只觉得烦躁不堪。

　　伊利亚看着艾塔因怒意而握紧得双拳，全身不断地颤抖。艾塔现在这样不对劲，以前她就算发脾气也不是这样的。他推着艾塔在床上坐下，压着她说：“艾塔，你先冷静。慢慢说。”

　　“深呼吸。”

　　艾塔听话地照做，几个回合后才感觉好多了。她缓缓地说：“伊利亚。”艾塔猛地抬起头直直看向伊利亚，“我一直过得很辛苦。”

　　伊利亚被她吓到，他以前从没听过艾塔诉苦。他当然知道艾塔过得有多辛苦，自己也是。但，他们不是早就准备好面对这生命了吗？在行刑台前，艾塔坚定地说她想活下去，那时，他以为她已经坦然面对生命中各种苦难，毫无畏惧。

　　伊利亚说：“艾塔，你怎么了？那些痛苦不就是我们的生命吗？”

　　艾塔点点头说：“是，我本来以为是如此的。我也一直准备接受生命中各种磨难，可是……”她的声音变得急促，“在贝丽夫人那时，我每天活得像条狗，做两倍的工作，吃猪剩下的猪食。来到萨库斯堡后，一开始没有食物吃，我只能舔别人扔出来的垃圾。后来在街上乞讨，吃粗糙的食物，承受着拳打脚踢。为了在公爵的比赛中活下来，我亲手杀了一个人。现在，为了活命，我必须扮演另一个人。忍受公爵对我下的任何决定。”

　　艾塔张了张嘴吸几口气，仰起头，双手盖住眼睛。半晌，喃喃说：“我……我也会累啊。”

　　伊利亚心中酸疼，他走上前轻轻拥住艾塔。他怎么会以为艾塔会永远坚强？

　　艾塔在他怀里轻声说：“今天去雷顿公爵的母亲那里，她对我说，亲情是留在我的血液中的，只是我没有发觉。但是，在我过去的十几年，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父母。他们对我而言是不存在的。那些感情，我是知道的。像是你昨晚怀念着你的爸爸。但我却从来没有感受过，在几天前，我从来不曾在任何一个夜晚想起过他们。”

　　“这里。”艾塔指了指自己的心。“好像少了些什么。我是知道的。”

　　“我也想象那些贵族一样，喝着茶甜蜜地抱怨。像你一样，为了父母流眼泪。或者像任何一个人，有那些所谓的希望、感激、宽容和……爱。”

　　伊利亚心疼地说：“艾塔，你不需要有那些。你已经够好了。”

　　艾塔摇摇头说：“不。我不是真的想要那些。我只是想要一个能够让我拥有那些品德的环境。我活着，只为了生存。有很多东西我都失去了。那些美好的感情，无忧无虑的玩耍、幸福快乐的童年，我从来没有过。”

　　“我想要一个家。”

　　伊利亚更加用力地抱紧艾塔，这些羡慕，那个贫民区的小孩没有经历过呢？就算没有饭吃，他们也想吃吃看那握在雪白小手里的精致甜食啊。那可能是当初他们对贵族生活的唯一想象了。谁不希望有个衣食无忧、父母疼爱、幸福快乐地长大呢？如果可以选择，谁会愿意满手污秽地在社会打滚而不是在父母地照顾下成长？

　　艾塔没有流泪，但伊利亚知道，她的心在悲伤。艾塔哭不出来没关系，他帮她流眼泪。为她，也为自己。如果可以，谁不想当个好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