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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将锦瑟寄流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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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看繁花开尽的时候,满目的色彩繁复。
因为即将而来的是零落,所以才美。若是长年累月也不坏掉,便与美没有丝毫关系,只会陈旧暗哑了去,落满灰尘,又不值得稀罕。
因为这样的喜好,便有些难过,整整一个春也是多余的,只有春夏之交的那个时节,我才欢喜。
父亲说,庆儿,不要这般辛苦。
我喜欢这种奇怪的有自己品格的时节,你看,我与别人都是不同。我不是父亲,亦不会是其他人,父亲叫我的小名,我的性命来自于他,却已经是别的人了。
有人说我有十分的狠,比如父亲认下的那个义子赵文华,他喜欢我这一点,我却不喜欢他这一点,他觉得我是一个狠毒的人,他便是懦弱无能的家伙。
人能对别人狠,是才能,快,准,狠,起手无回大丈夫,然而不能输。
输了,便是谢了的林花,春红阵阵也够了,无需苟延残喘至夏日炎炎。
我喜欢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笔墨纸砚,上好的古玩,水晶洞,珊瑚树,若我有一日死了,这些东西却可以千年万年,并不是鲜嫩的花儿,没有什么生命可以言语,无所谓生,也便无所谓死。
这是我的一种寄望,我若未生,也便不介意死去。我总觉得严世蕃是我,又不是我,或许在我这个身子里面藏着一个我也不甚明了的物件,是一个不出声的魂灵,腔子里冒着我不熟悉的气味,柔软谦和,却又不是我在皇帝面前的样子,那种逢迎是刻意的了。
我有二十七房妻妾,有时偶尔遇见一些不常云雨的,竟然想不起名字。
女人如花,久久不见又有了新鲜的气味,似乎花谢之后还有枝桠长出来,就又十分有趣。
父亲觉得我会掏空了身子,然而不会。
我只是一个人,身体交接是有限的,我坐在东篱的石榴树下,看它在夏日打着骨朵,悠然自酌。
父亲有时候会将我看成他的性命的延伸,他是宠爱我的,无所不予,我枕着象牙床,覆着金丝帐,与我的女人抑或不是我的女人们在这里欢愉,留一种麝香的味道,然后赶走她们,在欲气里沉沉地睡过去。
我一个人。
一直一个人。
母亲与父亲极为恩爱,我却不知为何亲热不起来。
父亲说,庆儿,你有玲珑心,将来在朝廷里,揣摩陛下的心思,我怕是要落在你后面。
那些对我来说不过举手之劳。
只是玲珑是苦,我不中意,心有九窍就要挖出来给狐狸精吃,那是商的比干,多么痛。
我中意没心没肺下去。
然而却遇见应无求。
父亲说,这就是一条狗,你愿意踹便踹了,踹起来倒是舒坦的。
然而心眼却从此堵住,你玲珑么?原来就此的呆了。
是花开得太美,就有一种停滞,让人眼也盲起来。应无求穿着飞鱼服,谄媚地笑着,目光看着我,仿如观赏一个死人。
若你已经死了,那么如何谄媚也是可以的,讨好一个死人,有什么关系呢?
原来我已经死了。
我忽然笑起来,我对父亲说,我想要应无求。
我的便是你的,父亲挥挥手,随我去。
然而不是,父亲,你的是你的,我的,只能属于我。
忽然身子就空了,被他掏了出去,那样的眉眼,挑的眼尾,将我的心肝肠肚都挑了出去。
他的目光说,我知道你是怎样的没心没肺,我知道你是一朵春光之后的花,坠落在地板上腐烂。
那般的锐利。
我抓着他的手,带他到廊子里,我说:“你知道我是谁,对么?”
“公子,应无求当然知道。”
“这名字定然不是你起的。”他身上有泥土的气味和草的芬芳,纵然被熏香掩盖,却丝丝地透露出来,这种风雅的名字,是父亲的专利,就像我叫严世蕃,希望严家一组代代兴旺,听起来却也趣致。
“是相爷赐的。”他点点头,嘴唇很薄,略略的干,有一点裂。
“父亲手下做事,辛苦。”父亲脾气不好,若是不开心,就上手上脚。
“不辛苦。”他又点点头。
“你本来叫什么?”
“公子别问,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
他说这句,就有了拒绝。
我笑起来,四顾无人,便抓着他,吻他的唇,他挣了一下,却也就不继续了。
严世蕃,不是别人能够轻易拒绝的,尤其他在父亲的手下。
我停下来的时候,他拭了一下嘴唇,淡淡地说:“公子还有事么,没事我走了。”
我挥挥手,动作与父亲如出一辙。
他走开了去,锦衣卫的衣摆摇曳出一种硬质的荡漾。
应无求。
我不喜欢这个名子,父亲给他的名子,又不是我起的。
一瞬间就有了贪念。
呀——
花开不能日日好,日日花开终需老,老而零落无人问,问君怎不惜春早?
他不叫做应无求的时候,我却没有遇见他。
这是一朵开了败了再开的花。
所以眼中那么淡,把我看成一个死人。
若不是如此,便没有那样多的不忿冒起来,牵牵念念。
我青春荡漾,锦瑟华年,然而流年终将去,何时花死,零落成泥碾为尘土?
人终究会老会死。
我一个人,就不苦恼。
然而忽然想捉着他了。
他看我是死人,其实是他当自己已经死过。
多有趣的人?
在我零落之前,我想要他。
流年看淡岁月烦。
我有锦瑟,对谁弹?
应也无求?不,只怕是求不得,那双眼勾魂夺魄,谁曾倾心?
我好奇起来,便栽了一生,一生一命,都耗在了他身上。
只是彼时未知,只是看一朵开过的花,十分迤逦,皱了花瓣,却还是牵走了我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