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白娘子传奇双轨版之剧本番外篇》青花娘子

8、再谈《小青的最佳归宿怪论——妾归许氏》

　　喜欢《新白》这么多年，也写了许多东西，有时候回头看看当年的文字，会觉得因为种种原因，观点或论述都很不成熟，于是生出了将自己不满意的文字进行修改的想法，譬如《对七阶子<小青的最佳归宿怪论——妾归许氏>的想法》这篇。当初看到七阶子的《小青的最佳归宿怪论——妾归许氏》这篇文章，正是新婚第一年，感情上对这种恩爱夫妻之间横插入一个“第三者”的说法很愤怒的。但是时间流转，加上学习的深入，对这个问题已经可以进行冷静的思考了，于是，曾经的文字也到了应该修正的时候了。

　　小青这个角色，实际上一直处于一种“妾身未明”的状态。她的公开身份是白素贞的丫鬟，但她的所作所为，又与传统戏曲套路中的丫鬟形象不甚相同。大部分时候她是作为配角出现的，但是偶尔，她又会以主角的身份承担起一些主要情节，这一切，都与她在故事中模糊的定位不无关系。

　　关于小青的结局，归纳起来大致有几种，一是作为白素贞的拯救者，即成为最终拯救白素贞脱困雷峰塔的人，这是现代戏曲中较为常见的演绎方法；二是和白素贞一起被镇压，永无翻身之日，早期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即是如此写的；三是与白素贞一同成仙，大抵是败给法海后被观音收入门下修炼后，才得了这正果；四是不知所终，即文本中没有交代她的最终结局，其实李碧华的《青蛇》即是这样的；五是嫁与他人，这个在口述文本中较多见，且一般都能独立成为一部“青蛇传”，例如长篇吴歌《小青青》或是子弟书《趁心愿》，以及江苏辽宁等地的民间传说都有类似的说法；六是嫁与许仙为妾，并生子梦龙，这种说法以梦花馆主的《寓言讽世前后白蛇传》为代表，还有民国《四大妖怪·白娘娘》等均使用这样的说法。还有其他说法，例如嫁与白素贞之子（这种说法较为罕见，只在福建地区的民间传说中有此说法）、皈依法海（《青蛇与白蛇》）等，无须赘述。

　　从对小青结局的归纳中，不难看出，其实小青的结局会随着对小青身份定位的改编，以及文本产生时间、记述方式的不同而产生变化。

　　小青这个形象最初成为白蛇传的必备要素的可见文本，最早应该是在明代。此时小青的身份其实并不是蛇，而是一条青鱼，而文本中所展现出的小青更像是白素贞的影子，给人的印象亦很模糊，所以，她的结局也如影子般和白蛇同命——跟着白蛇一同遭镇压。如成书时间较早的《西湖游览志》就中就有“俗传湖中有白蛇、青鱼两怪，镇压塔下”的说法，而冯梦龙的话本亦是用此说法结局。

　　进入清代以后，小青开始从鱼变为蛇。出现这种变异，大概是人们觉得一条蛇和一条鱼的搭配实在过于怪异，而同类动物在一起听起来确实更为合理，所谓“物以类聚”嘛。此时的白蛇传，大多以口述和演剧的形式出现在大众眼前。口述和演剧，虽然主要目的是娱乐，但内里却都自持着“教化民心”的大任，它们一方面将白蛇传的内容大大地进行了扩充，另一方面也希望利用这个故事达到劝人勿沉迷于世俗美色情爱，需向善积德等目的。在这种思维的引导下，白蛇已经不再是早期充满妖气的蛇精形象，转而向着人间的贤妻良母形象发展，而她与许仙的婚姻也从单纯“慕色”变成了“延续前缘”。面对如此美好的女人和爱情，人们如何忍心让它“永镇雷峰塔”？所以，大结局往往是安排白蛇之子得中状元，祭塔孝感动天，使得白蛇得以出塔，并与许仙一同升天。然后，把二位主角暂且放到一边，来审视一下这个时期的小青的结局。虽然这一时期的口述和演剧中，小青的形象开始逐渐清晰化，并逐渐呈现出一种独立的姿态，甚至在一些情节中取代白蛇，占据主要位置。但审慎度之，她终究还是白蛇的丫鬟，只是摆脱了影子的模糊，却依然只能以陪衬的姿态出现。因此，她的结局实际上还是和白蛇同命——白蛇既然升天，小青便也和她一同升天，至于在彼处二人是否还为主仆就不得而知了。

　　嫁与他人这个结局大多出现在民间口述文本中，因此变体较多，出现时间也难以捉摸。我个人阅读文本后觉得，小青与昆山顾氏的关联度非常高。在陈遇乾的《义妖传》文本中有小青因“慕色”与昆山顾锦云同居，致使对方险些病亡的情节；而在几个源自江苏的口述文本（包括长篇吴歌《小青青》）中，和小青有关联（主要是成为其丈夫）的异性几乎都姓顾，而且大多都是昆山人。我推断这些民间口述文本很可能受到过《义妖传》的影响，但昆山顾氏与白蛇传之间产生关联的初始原因是什么，却是一个更值得探究的问题。出现此类结局的文本，基本上都是在白蛇入塔后，由小青独立担任主角的“青蛇传”一类，小青爱上的人一般也都是农民或书生，实际上类似于许白爱情的一种延续，但小青的个人情感一般都展现的比较饱满。

　　小青作为白素贞的拯救者是一个比较主流的结局，在民间口述版本中由来已久，但却被现代戏曲作品真正注入人心。田汉的京剧《金钵记》和《白蛇传》，将青白二蛇与法海作为两个对立的阶级，小青最终救出白蛇，则是展现了人民不屈的抗争精神。我个人不太喜欢这样政治性的解读，当然不是说这样的结局不好，但如果换个解读方式的话岂不是更好？

　　至于不知所终和嫁与许仙为妾两个结局，是本文将要探讨的重点，因此放在下面分别论述。

　　嫁与许仙为妾这个结局，主要是出现在口述文本中，而且出现时间大多在清末民国期间。梦花馆主的小说改写自评弹，但陈遇乾的《绣像义妖传》中并没有后传的内容，因此后传的内容相信是另有其他母本，只是目前尚未见到。但即便没有梦花馆主的小说，小青做妾似乎也是白蛇传最为合理的结局。

　　我们知道，白蛇传往往以白蛇出塔为结局，这和西方童话故事热衷于以“王子和公主从此生活在一起”为结局有异曲同工之道。因为此后的故事发展，很可能会随着当时社会的实际情况，出现喜爱大结局的观众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例如王宝钏的故事终结在“大登殿”，大家都看到王宝钏在苦守十八年后，荣耀地成为了王后，却看不到此后的她仅仅享受了十八天的荣华富贵，便离开了人间。对于大团圆的追求，使得人们不得不选择性地去忽略了大团圆之后可能出现的不和谐之音，白蛇传亦是如此。

　　那么我们来推断一下，刨去共同升天这种情况，如果是小青将白蛇救出雷峰塔的话，那么基于“合家团圆”这种标准的大团圆结局，许白和他们的儿子肯定会重新生活在一起，那么小青的出路会是什么呢？作为白蛇的姐妹和这个家庭原有的一员，她似乎也应该回归这个家庭，那么她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又将如何确定？救白蛇出塔，使她成了这个家庭中的英雄，于是许白和儿子应该将她奉为恩人，而不像之前一样将他当作丫鬟，但如此一来，她便成了这个完整家庭圈中多余的成员。如果是她嫁与别人，那么七阶子所说的白蛇传“最简自封闭系统”就会被打破，使故事成为另一个新的“青蛇传”。如果要保持白蛇传故事“最简自封闭系统”的稳定性，就必须让小青留在这个家庭中，如果要她留在这个家庭中，就必须有一个更为合理的身份，这个身份确实只有“妾”才最为适合。也就是说，在白蛇故事其他结局中，如果将结局顺延下去的话，其结果很可能也是出现“妾归许氏”的情况，这或许是很多人，特别是现代人所不愿意看到的，所以故事必须要在此之前戛然而止，正如王宝钏的故事止于“大登殿”。

　　为什么说“妾”是小青在这个家庭中最合理的身份？这就要从当时的社会状况来看了。小青的身份实际上相当于白蛇的陪嫁婢女，而这类人实际上本身就是妾的主要来源之一。中古以后，妾的地位虽然不如正妻，但是较婢而言还是高出许多的，甚至是家中的二号女主人；同时，在白蛇之子取得官职之后，小青还有可能以妾母的身份获得封诰。基于以上缘故，既把小青留在家庭中，又能合理提升她地位的最简便方法，的确就是让她成为许仙的妾，也就是这个家庭的第二女主人。但是小青如果要成为许仙之妾的话，就必须要通过两个人的同意，就是许仙和白蛇。这两人是否会允许小青介入他们原本完整的婚姻家庭之中呢？下面就来分析一下。

　　首先从许仙这方面来看。男人纳妾的原因，不外乎是为了传宗接代、多子多福、征歌逐色、照料起居、无能力娶妻、娶妻之前先纳妾来照料，及填补亡妻留下的家庭角色等。对于许仙而言，无能力娶妻和取其之前先纳妾来照料这两点是不可能的成立，而照料起居和传宗接代两件事情都已经由白蛇来完成了，那么剩下的，就是多子多福、征歌逐色和填补亡妻留下的家庭角色这几点。大部分男人都会有潜在的“花心”，但是否会付诸实现，则要看男人本身的自控能力。从大部分传统文本来看，许仙对白蛇是敬爱有加，甚至带着些许畏惧的，因此，在和白蛇初婚的这些年里，并没有在实际行动上看出他对小青有什么情欲之念。当然，梦花馆主在《白蛇后传》部分说许仙对小青是早已有意的，但此书的前后传因为来自不同母本，因此前后内容多少有点脱节，所以我在前传部分确实没有看出许仙对小青有非分之想。如果说有些蛛丝马迹的话，就是此书的母本《义妖传》中，许仙在白蛇怀孕的时候也常要求与对方发生关系，基于他这种略显强烈的需要，若妻子因为怀孕等原因不能满足他，以至于他对家中的美貌婢女产生了情欲之念，倒是可以理解，但这总归是我个人的推测，文本中并没有明显的体现。总而言之，目前尚未见到有哪个传统文本会让小青在白蛇被镇雷峰塔之前，就和许仙产生两性关系的，所以，征歌逐色这一点也可以排除了。至于“多子多福”的理由，这是有可能的。由于古代社会生育水平低下，而人口的多少又足以决定农业社会中家庭生产力的大小乃至家族的兴衰，这就造成了人们对于繁衍后代的极度迷恋。许仙家人丁并不兴旺，所以，他对子嗣的渴望应该会比较两面化，要么会非常强烈，要么就很无所谓。玉花堂主人的《雷峰塔奇传》中曾经提到过，许仙命中注定乏嗣，因此白蛇下凡报恩时才会选择以身相许，为他延续后嗣这个方法；而在小青给许仙做妾的传统文本中，小青也为许仙生下儿子。可见在文本创作者的心目中，许仙接受小青“妾归许氏”的最终目的其实是同样是为了给自己延续后嗣，也就是实现传统社会中人们“多子多福”的想法。

　　关于“填补亡妻留下的家庭角色”这一点，实际上还牵涉到白蛇的态度，所以也有必要从白蛇这方面来进行考虑。虽然说古代贤妻的标准中，应该有“大度”这一点，但是以我个人对白蛇的感觉，她在感情方面应该是比较自私的。对于自己和许仙的婚姻，她并不愿意有第三者介入，就像在传统文本中，她以小青妖毒未除为理由，拒绝履行二人当初“三七分”的约定，由此引发了小青与昆山顾氏的一段孽缘。事实上，当一个女人真正对一个男人爱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她是不会愿意有其他人来分享自己丈夫的，何况白蛇本身并非普通女人，因此，在“大度”这个问题上，她的想法和做法始终是与她在外人眼中“贤妻”的形象有出入。可是，白蛇的这种态度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她的转折点在于被禁雷峰塔这里。在一些文本中，白蛇于危难之时，是将许仙父子托付给小青的，这种托付的实际含义，就是希望小青能够填补自己留下的家庭角色，成为许仙的妻子和儿子的继母。综合“妾归许氏”的文本就可以知道，小青嫁给许仙为妾这件事情，全都发生在白蛇被困雷峰塔之后。例如有一个民间口述文本是这样表述的——在白蛇被困雷峰塔后，小青遵照白蛇的嘱咐，与许仙成了夫妻，生下儿子梦龙，并着力教养梦龙和白蛇的儿子梦蛟成才——这就印证了白蛇扭转自己最初对婚姻的维护，允许小青嫁给许仙，大抵是为了让小青“填补自己留下的家庭角色”这个猜测。

　　那么，在许仙和白蛇都允许的情况下，小青自己又是否愿意屈尊做妾呢？我认为小青内心对于“妾归许氏”是有极大的认同度的。

　　首先，许白婚姻的缘起是由小青极力促成的，小青这种积极的态度，在传统文学中，是一个很常见的套路。才子佳人类戏曲中常有“私定终身后花园”这个套路，而促成深闺小姐和情人成就好事的，大多是小姐们最贴身的丫鬟。为什么丫鬟总是如此热衷于此？其深层原因在于，丫鬟们在促成小姐与情人之时，实际上也是在为自己选择如意郎君。在中古的礼法制度中，婢女是必须接受主人的性要求的，男主人与婢女发生性行为后，可以升婢女为妾，使之成为家庭体系之中的一员。典型范例如《西厢记》里，张生在求红娘为他和崔莺莺牵线之时，曾对红娘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你叠被铺床”，实际上就是许诺，如果能娶到崔莺莺，即升红娘为妾，共享好事。正是在这种社会现实之下，婢女们对于既能够跟自己喜爱的男人共同生活，又能提升自己的实际地位这种好处，是很那抗拒的，于是，对于自己能看对眼的男人，她们是完全不介意积极地促成这些男人与自家小姐的婚姻的。小青极力促成许白的婚姻，很难说她自己没有存着想与许仙成其好事的私心。并且在一些版本中，确实也有白蛇对小青承诺，若小青能够促成自己与许仙的婚事，未来便让小青与自己在享受许仙的□□方面“三七分”，也就是让小青做许仙的通房丫头或者妾。可见，小青内心中对于做妾之事，是自愿认同的。

　　其次，小青每日里看着许白夫妻恩恩爱爱、卿卿我我，用句市语来说，难免不会动“眼里火”。在一些文本中，她得不到许仙，便转而勾引了昆山顾锦云就是例证。因此，让她做许仙之妾，本身就是成全了她的心愿。这一条就不多说了。

　　诚然，七阶子曾经提到，小青情愿给嫁给许仙，是因为她爱的不是许仙，而是白蛇，这说法当然也未尝不可。李渔的《怜香伴》中，便有女子将自己倾慕的女子迎过门来与丈夫做妾，实际上是为了自己能够与相好之人常相为伴。同性感情当然是很正常的，但是我始终觉得对白蛇传做此解读多少有些过度。我个人还是认为，小青对许仙的爱慕是很明显的，这远多于她对白蛇的依恋。白蛇作为一个具有正常性取向的女子，她对小青应该是没有同性之爱的，而小青，如果她能够获得正常的两性生活，那么她又何必去追求那不可能的同性之爱呢？

　　综合以上的各种情况来看，不得不承认，“妾归许氏”的结局不但可以使小青获得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满足，其身份更可以得到社会和家庭的多方认可，在传统视角下，这的确堪称小青的最佳出路。

　　当然，在现代的解读视角下，“妾归许氏”的结局已经是大家所不能接受的了。因此，像《青蛇》这样没有结局的结局，就成了一种主流。有些人认为《青蛇》不应属于白蛇传故事系列，但这样说的人，却忽略了《青蛇》中依然在沿用白蛇传的要素情节：游湖借伞、端午现形、仙山盗草、水漫金山、被禁雷峰塔——这一切，足以证明它与白蛇传的关系是不可分离的，无论它的叙述主体如何与其他文本不同，也不能改变它归属于白蛇传这一母体的事实。李碧华对于小青的定位，是“先为女性，后为奴婢”，此时的青蛇与白蛇和许仙的关系不再是依附与被依附，而是平等的，她有属于自己的独立的性格和思考。正因为如此，小青开始会像一般女人那样嫉妒，她会怨念“姐姐有的，我也要用”，她放纵着自己的情欲，去陷害白蛇、勾引许仙。这样的小青，即便她得到了许仙，却也不会情愿在这混乱的“三人行”之中过多纠葛，所以她的结局只能是没有结局，任由读者去勾画想象。这样的小青，会让白蛇产生防范，如我以前的文中所说，女女之间，友情和爱情的界限是清晰的，一个聪明的女人，是不会让自己的闺蜜和爱人产生任何不必要的交集的。所以，这样的故事，只有可能发生在当下的语境之中，而不可能在传统文本中出现，这也是现代文本中对小青结局的主流方向。

　　站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小青的结局是不同的；在不同的人眼中，对小青结局的认可，也往往不尽相同。讨论“妾归许氏”这个结局，并不是说我认同这个结局，只是基于对文本的分析，归结出的最佳结局的确如此，这也是白蛇传故事中对于小青结局的吊诡之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