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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流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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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流金
平常的生活没有太多变化,只是两个时近时远的男孩又远了。依旧是讨厌唱歌,和要好的同桌后桌玩些小孩子的过家家游戏打打闹闹分分合合,堆满桌子的书本,周六与书上的短暂相聚。
女孩子中流行编手链,五颜六色的丝带,忙碌穿梭的手指,编成长长的手带缠在手腕上。平常也有了兴致,心血来潮买来许多丝带,编成多条,准备四处送人。又发现基本无人可送,不禁气馁。
捧给书上,书上总算给面子,挑中一条淡蓝色的。平常在书上手腕上缠了一圈又一圈,打上简单的结。“不许摘下来。”平常威胁,书上苦笑。
回屋将剩下的丝带挂在窗前,风一吹,生动眩目。
再不记得还有什么。那几年,那些日子,冬暑雨雪,似乎都是一样的。每年,每季,没天,总不过些平常的事,平常于是重复,重复于是不值得刻意纪念。之后平常再费心回忆,也不过是这些凌乱琐碎之事。
一天过去,一月过去,仿佛时间都没在走。时间静止,人穿梭于各个场景之中,或者干脆人和时间都静止,只有背景幕布更迭。
身处其中的平常有时也心生厌倦,都感慨沧海桑田,为何自己只能长时间的在一幕戏里重复演出,难道真是十年桑树下,十年书本中?
回头看戏的平常在戏外羡慕:若真能一直如此倒好,即使是桑树下不知世事空绝望的苍白年代。
一向笨笨的许诺都说:我们总要长大,你能拒绝多久?
平常也嘲弄自己:岂是你想拒绝就拒绝的了的?
那年,平常忘掉了许多事,——平常封锁了自己的记忆,将一些激烈的东西生生挖掉包两块破布扔在箱底落锁沉入水底。
平常对人说:书上搬家了,不告而别,再无任何音训。他是不是很过分?
笑呵呵的,淡淡谴责。垂下眼,掩住一闪即逝的微光。
平常只记得,那年的槐花。上学路上,两旁栽种许多槐树。但是令槐花飘香的不是矮小委琐的龙爪槐,是国槐。高高的向天伸展,五月,就挂满串串白色的槐花。那年的槐花尤其浓郁,浓郁的清香,挺怪异的。惹的平常忍不住停下来摘几串,带到学校或带回家。整个五月,教室,平常的屋子,书上家,都弥漫着槐花的香气。
平常初三,六月末中考。可平常并不担心。没什么好担心的。三年过去,倘若连点上考场的自信都没有,只说明未曾尽心。平常也未尽心,只认为是“用的心”已足够。最后两个月,玩得倒比以前多。
槐花开败。干燥的花瓣再无惹人怜惜的娇嫩,抓一把在手里沙沙响,香味还在,少了浓郁,繁华褪去的平和淡然。
平常用装幸运星的瓶子收集满满一瓶送给书上。
平常说,来年新蕊换旧红,哦,是旧白。笑嘻嘻地把瓶子放在书上床前的柜子上。睡前打开盖子,或许会梦到些莺莺燕燕之事。
书上骂:什么莺莺燕燕,小小年纪!不钻出个老树精找我索赔就好。
平常走,书上妈妈说去买菜,一起出了家门。平常前面走,阿姨后面跟着,沉默走得够远,平常才站住:阿姨?
平常今年十五了吧?此时的阿姨已不复初见时的惊鸿,像干燥的花瓣,铅华褪尽,余韵犹存。
平常默然点头。
书上……最近有些……其实你也知道他的腿,这么多年……
平常赶快点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这样的话,谁都了解,只是不能说出来,太疼,听者疼,说者更疼。眼前这个妇人,说书上是天使的温柔乐观的母亲,承受着绝不比书上少的痛苦折磨。
平常,阿姨知道你要中考了很忙,但是,阿姨还是想请你更多一点时间陪陪书上……平常,……平常……
平常听了这几声“平常”有些肝肠寸断,母亲啊。平常用力点头,只点头,说不出话。
谢谢你,平常,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
平常与书上妈妈坚定的走向两个方向,不肯让对方看到自己的泪,却知晓彼此都是泪流满面。
书上的腿是个禁区。小平常曾口无遮拦,是好奇。之后就再没问过提过一句。包括是否可治愈,平日是否会疼,之类。平常从没问过,更没与书上父母探讨过。仿佛书上和轮椅很正常,行云流水顺其自然,像吃饭一样。
书上的不快乐,平常也看在眼里。只是两人都不说。假装它不存在。平常只能尽自己的努力使书上暂时快乐。
平常没办法使书上站起来走路,没办法使书上同她一起骑着车飞快穿梭在大街小巷。书上甚至不愿意走出家门,此事无关乐观悲观,不能要求一个失去双腿的人装做全世界的人都没有双腿一样泰然处之。书上已经尽力,在爸爸妈妈面前嬉笑怒骂做个正常的孩子。
平常再努力也只能带书上去附近无人的草坪,在行人稀少时分。平常没办法带书上走进外面的世界,只能把外面的世界带给书上。各样的东西,花草树木鱼虫鸟兽,平常见到也必想办法使书上见到。
这是无言的默契,书上知道,叔叔阿姨知道,只是大家全都不说,假装一切都是自然。
七月十七,是书上的生日。夏季,最热的时段。每年书上的生日都很简单,比平常的要简单许多,简单到不过生日。书上爸爸很传统,坚决不给小孩过生日,认为不吉利。只有妈妈静静说声生日快乐,平常笑嘻嘻说声书上你又老了一岁。
现在,书上快满二十岁了。
十五岁的平常想二十岁是个遥远的数字,想象不出自己二十岁的样子。但书上快满二十岁了。清秀的书上,温柔微笑的书上,聪明睿智的书上,如果二十岁是这个样子,平常想自己是不会拒绝二十岁的。尽管二十岁,好象是个很老的年纪。
书上眼中的忧郁越来越重。重到平常想逃开,生怕不小心卷进去再出不来,那是泥淖是沼泽。事实上,平常已经在逃,平常珍惜自己的快乐,好不容易得来的阳光。所以平常可耻的叛逃,每周只见书上一次,只陪孤独的书上一小会,以学习的借口。直到阿姨出言托付这一刻,平常才意识到自己可怕的念头。
平常生平第二次厌弃自己。第一次是若干年,自己的眼睛。现在,平常因为自己内心的卑劣而无比唾弃自己。
阿姨的话像把锋利的刀,割开平常自欺欺人的幕布,将见不得人的肮脏血淋林曝晒开。
平常几欲羞愧致死。
平常不敢面对书上,好象自己的卑劣已昭示天下,怕对着书上不设防的信任。平常又想见书上,仅仅是陪他枯坐,也不算遗弃,如当年许诺星辰做的。挣扎,挣扎,挣扎。
平常做梦。梦里书上温柔微笑平常你还是个孩子啊不能负担太多,又忧郁黯然平常你了解我的寂寞为何不来陪我,又冷笑平常你忘记是谁将你带出阴影是谁给你阳光你竟然躲我,书上愤恨苍凉转身走入迷雾,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平常惊醒,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