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Fields of Re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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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去铠甲，收起长剑，他确实不像个战士，特别是向人微笑的时候。
透过半敞的窗子，Fingon盯着湖畔那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影看了一会儿，嘴角不知不觉跟着扬了起来。尽管是席地而坐，身量颀长的北境将领还是能轻松俯视正在努力挺直脊背，踮起脚尖，好把自己拔得更高的精灵男孩。注意到那些小动作，面孔俊秀得可以形容为“漂亮”的黑发青年微笑依旧，只貌似不经意地向后靠了靠，借着改换坐姿的机会自然而然坐得矮了一些，让男孩在说话时能平视自己的双眼。
他一定会成为一个称职的父亲，如果不是……
前一刻还萦绕心头的温暖迅速消散，Fingon再看案头堆积如山的羊皮纸时只觉得心浮气躁，索性把它们都推到一边，起身去了窗前。Hithlum的初夏远称不上炎热，阳光驱不走阵阵湖风挟来的凉意，更掩不去岸边的人那一身素白透出的清冷。Fingon知道，自从重返北境，恢复身份，自己这个部下若非必要便不会选择别种色彩，长年累月都是白与银一成不变——这坚持乍看微不足道，但既然惟一的纪念已被要求雪藏，这就成了他公开缅怀的极限。
Irissë。Aredhel，Ar-Feiniel。在旁人眼中，她是Noldor的白公主、Fingolfin家族的高傲女儿，可是在Fingon心底，她永远是他的幼妹，每每回想，率先忆起的必定是那个眼睛刚能睁开就从摇篮中专注看他，学会的第三个词汇便是“哥哥”的婴孩……
然而她如今不在生者的世界上了。牙牙学语的婴孩、英姿飒爽的少女、爱恨率性的女子，一切的一切都归于尘土……归于彼岸的等候之殿。
即使是确认噩耗的那一刻，他仍然不愿承认这会是事实。纵然早有不祥预感，纵然早已不抱幻想，内心深处终究还是藏着那么一点点的侥幸，以为只要没有确定的音讯，就还有一线希望留存……爱她的人，必定也是这样想吧？惟其如此，才能年复一年放逐在外，执着搜寻。而当搜寻最终有了结果……
他及时摆脱了这些消沉郁结的思绪，因为湖边的动向分散了他的注意力。黑发才勉强及肩的男孩爬上了年长精灵的膝头，好奇地打量着对方手中的长笛——天光水色交相辉映，沉寂已久的乐器只是安静反射着那一点特有的温润。
不假思索，Fingon拉开了另一扇窗，正要探头出去叫男孩回来，书房的门却在这时打开了，进来的是Ninqueil：“Maedhros殿下刚从东Beleriand来访，已经去见了至高王。”她见了他的举动，不觉一愕，再顺着他的视线向外一望，便即了然，“你去吧，这边有我。”
下一时刻，他只见人影一闪，她居然从窗口跳了出去，轻捷灵巧不减当年。目送她远去，他听到她提高声音呼唤他们的儿子，惊觉胸中不知何时又悄然盈满了温暖。
不管Arda如何伤毁，不管宿命如何沉重，总有那么一些纯粹的美好，让人相信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
Fingon走进议事厅时，Maedhros正从至高王面前起身，看样子是一丝不苟执行了正式觐见的全套礼节。多年不见，Fëanor家族的长子外表几乎没什么改变。向Fingon略一点头，Maedhros便继续去应对至高王关于东Beleriand状况的垂询，但了解他如Fingon，并不会错过这位堂兄嘴角的微妙弧度，于是知道Maedhros其实心情相当不错，远非表现的那样冷淡。
也正因此，稍后当他们一同告退，并肩走上通往Fingon书房的路，Fingon考虑再三，还是决定质疑一下刚刚的所见：“你知道，我父亲从没要求任何场合都得礼数周全。”
“不错，但我相信你父亲同时也是不会介意我向他屈膝的，”出乎他的意料，Maedhros答得轻快异常，虽说不无揶揄，“何况我缺席了上次王族会议，又缺席了你的婚礼，现在连你儿子都出世了这么久……我早就要算失礼到家，就当这是弥补好了。祝贺你，Findekáno。”
Fingon还来不及回应，一个小盒子就落到了手里。Maedhros没有出声，只扬了扬下颌示意他打开；而当他看清盒中是什么，不禁立时睁大了双眼，本能地想将它递还回去：“这太贵重了，我不——”
一颗绿宝石嵌在黑绒间，光亮通透犹如一泓碧水。他认得它，这是Elessar，据说有治愈创伤的功效，出自Noldor有史以来最负盛名的巧匠之手，亦是Fëanor临终时交付长子的惟一遗物。[1]
“收下。”Maedhros打断了他，声调不高，却不容置疑。大概是察觉这口气生硬了点，红发的王子突然露齿一笑，难得地显出了几分孩子气：“我可不想落得个‘送礼总是不着边际’的名声——你得承认，那个龙盔显然不合你意，否则你也不会把它转赠给Dor-lόmin的凡人。”
Fingon张开嘴，又闭上，意识到Maedhros尽管用了玩笑的语气，却当真没有半点改变主意的意思。他当然明白他的堂兄并不是在兴师问罪——原本属于Belegost之王Azaghal的龙盔固然堪称一份厚礼，但它对Noldor来说是否合适，Maedhros只怕比谁都清楚。然而此刻Maedhros大模大样地摆出了一副“不收就是挑剔嫌弃”的架势，Fingon虽然问心无愧，也觉得不易应付，只得无言地点了点头，放弃了推辞的打算。
路过庭院时，Maedhros毫无预兆地停了脚步。循着他的目光，Fingon看到自己的儿子牵着Ecthelion的手正向这边走来，Ninqueil反而落了后。男孩的手只够握住年长精灵的一个手指，但成年的将领天衣无缝地配合了男孩的小小步伐，于是一路行来，竟然出奇地协调。
“那就是你儿子？”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Maedhros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母亲叫他Artanáro[2]，”Fingon答道，想起Aegnor对这名字是怎样击节称赞，还断言他不管取个什么父名都会相形见绌，不由得嘴角一抽，“但我还没想好该叫他什么。”
“既然如此，何不叫他Ereinion？”Maedhros偏过头，噙着一丝浅笑，“‘诸王后嗣’……不但名副其实，而且一个有着Sindarin父名的Noldor王子也更容易被Sindar接受。”
“你真这么认为？”鉴于Maedhros一向比他更擅长各种反讽嘲弄，Fingon怀疑地瞥了他一眼；Maedhros则无辜地耸了耸肩：“只是个建议；你是他的父亲，决定权在你。”
言语间，那三个人也发现了他们。认出Fingon身旁是谁，Ecthelion远远行了一礼便不声不响地退到了一边，而Ninqueil牵过Artanáro从容不迫地迎了上来。例行的见礼过后，Maedhros却不知为何欲言又止，Ninqueil见状也只微笑不语，结果打破这短暂冷场的，是个意想不到的声音。
“你头发的颜色真少见。”
男孩仰头看着比父亲还高些的陌生人，眼神清亮，好似闪耀在晴朗夜空中的星辰。
“我能摸一摸吗？”
“……当然。”很快克服了意外，东Beleriand的统帅点了点头，不费吹灰之力便把男孩抱了起来。稳稳坐在坚实的臂弯里，Artanáro拿出与实际年龄颇不相称的认真态度研究了一会儿Maedhros那华丽的红铜长发，又试着拉了拉，发现有一绺发丝缠在了扣住斗篷的别针上。
Fingon发觉男孩要做什么时，为时已晚。镶着宝石的银扣发出轻微的咔嗒一响松了开来，遮住Fëanor长子右臂的斗篷应声而落，男孩低头看去，顿时愣住了。
饰有精致暗纹的袖管尽头，是一片突兀的空荡。
“你为什么少了一只手？”
充满稚气的声音，反而衬得问题愈发残酷。顾不得开口，Fingon急忙伸手想要抱过男孩，Maedhros却在这时抬起眼，向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它是被砍掉的，为了交换我的命——恐怕这不是个小孩子会喜欢的故事，你若是好奇，你父亲会决定该什么时候讲给你听。”
如此解释时，Maedhros居然在微笑；而听了这话，Artanáro略一沉默，就小心地探手碰了碰那残缺的地方。
“很疼吗？”抬起头，年幼的王子轻声问，眼中是绝无矫饰的诚恳与关切。被这样注视着，Fëanor家族的长子不由自主神色一动，但在他能回答之前，Artanáro又问：“你的头发是这种颜色，是不是因为沾了当时流的血？”
怔了片刻，Maedhros突然由衷大笑起来：“Findekáno，你的儿子，可比你要多出不少想像力啊。”重新望向男孩，红发的王子收敛了容色，“那的确能说是血的颜色，可它更是火的颜色……Artanáro，我的父亲名叫Fëanáro，Spirit of Fire。”
晚霞如火，染红了半边天空。水天相接处夕阳正在沉落，大片的橙红与金黄在波光粼粼的海上铺展开来，映得几点乘风而来的白帆分外醒目。
海风一刻也不肯停歇，吹在脸上有种潮湿的凉意。已是深冬季节，不过Drengist峡湾一带因为临海，倒不像Hithlum内陆那样寒冷入骨。头顶成群的鸥鸟长声鸣叫着振翅而过，他微微仰起头，目送它们渐飞渐远、直至没入落日的余晖，突然有一阵的失神，恍惚中竟不知置身何时何处。
“Ecthelion？”
半是惊喜半是讶异的喊声越过开阔的水面传来，瞬间让他回归了现实。循声望去，他发现有人正在当先的船头上向这边挥手——身形单薄，衣着普通，外面又系着北境常见的灰斗篷，乍看就像个寻常的Sindar少年。然而借着桅灯的微光，他看得清对方额前银环上嵌着的绿宝石——Elessar。这样的宝石，如今Beleriand乃至全中洲都是绝无仅有。
最后一线阳光自海平线上消失时，挂着Mithrim蓝底天鹅旗帜的白船也刚好缓缓驶进了这处不起眼的港湾。水手们在甲板和码头上来来往往，一边笑语寒暄一边忙着绑好缆绳，整理风帆，而Fingolfin家族最年轻的王子Ereinion Rodnor上岸时泰然自若，脚下也不见半点虚浮，显然对这段不短的海路相当习惯。
“我没想到来的会是你。”Ereinion笑着说，远远就阻止了他行礼；而他看着身量尚未长足、举动间却流露着气度尊严的少年，真切意识到眼前的人再不是当年缠着他追问长笛是何用途的孩子：“如果你父亲脱得开身，来的就会是他。”Barad Eithel前段时间忙于更换守军，种种布置安排Fingon自然是责无旁贷，连至高王本人也亲自去坐镇过。“海港之行还顺利吗，殿下？”
“比我想像中收获更大。”少年应道，跟他离开码头，走上了依山凿出的曲折石径。山崖的另一面，他早已安排了卫队带着多余的马匹接应。这次Falas之行是Ereinion主动提出的，起因是至高王偶然提到海港之王Círdan是Noldor的盟友。“既然是盟友，我们就有必要去主动了解他们，”精灵少年主张，“这样他们才能更好了解我们。Noldor与Sindar的往来交流，我觉得还是太少，所以过去Morgoth的谎言才能轻易大行其道。”听了这话，Fingon默然看了儿子半晌，最终也没提出什么异议，于是次日至高王家族的继承人便上了路，计划是取道Dor-lόmin边界的Noldor之门前往Nevrast，再从那里乘船前往Falas。随行的卫士里Noldor寥寥无几，多数都是来自Mithrim群山的Sindar。
“Ecthelion，你知道我没见过那片无瑕光明照耀过的土地。”行至半途，少年忽然抬起头，暮色中双眸异常明亮，“也许这反而是件好事——至少我发现，Círdan坚持留在中洲的海岸，没什么不好理解。要是Doriath那位灰精灵之王不那么执拗，我还想去看看Menegroth。”叹了口气，少年眼中光采微黯，有点无奈，“见过他的国度，我就能试着想像他珍视和顾虑的一切……毕竟他们和我们，Sindar和Noldor，其实没多大差别。”
“或许，那并不是必要的。”不出意料，他此言一出便收到了少年投来的惊讶目光，不禁淡然一笑，“我见过双树的光明，不曾见过Doriath的辉煌，可是Thingol他当年的选择，我理解。”
夜幕降临时，他们赶到了Nen Lalaith附近，决定在此歇息一晚。这里是Dor-lόmin的腹地，也是他从前的驻地所在。他率领卫队来时知会了Hador家族，并没隐藏行迹，因此回程对Edain人来说也不是什么秘密。族长Hador闻讯亲自迎了出来，按说凡人到了六十六岁高龄早已谈不上年富力强，这一位却像是个例外。“你真是一点都没变啊，Ecthelion，”见礼过后，金发的凡人上下打量他一番，亦真亦假地发着感慨，“连我女儿都嫁去了Brethil，我两个孙子也过了十岁……精灵的天性，你是习以为常，我们却是羡慕不已。”
这样的评论他不是第一次听到，但要解释却是说来话长，特别是这些年来Hador很有越来越频繁提及此事的倾向——毕竟，岁月正对这位凡人施加着越来越明显的影响。当初Brithiach的金发少年，一别再见时就长成了壮年的男子，又在三十几年的岁月中慢慢耗去了青春活力。因此他只是微笑着不置一词，倒是Ereinion看了他一眼，像是在好奇他为何既不反驳又不澄清。
不欲在寒风中多说，Hador径直引着他们进了正屋，那里壁炉烧得正旺，席间还特地加了火盆，进了门扑面便是融融的暖意和食物的香气。好客的人类对他们一行人盛情款待，刚出炉的面包、热腾腾的烤肉、冬季难得一见的鲜果，应有尽有。很快两个金发少年便坐到了Ereinion身边，他猜那是因为Ereinion看起来和他们年岁相仿，不由得莞尔，却没想到其中一个立刻察觉了他的视线。眼睛蓝得不见一点杂质的少年转过身，毫无顾忌地与他对视了一瞬，突然大方一笑，就又回头跟Ereinion攀谈去了。
“尝尝这个，”人类这时递过了一杯色泽金黄的液体，“我没少和至高王推杯换盏，知道你们Eldar这方面没什么禁忌。别推辞，蜜酒不见得合你的口味，但这种天气里它能让你全身都暖和起来。”
盛情难却，他接过酒尝了一口，觉得味道比想像中还要古怪，笑着放下了杯子。“怎么样？”人类密切观察着他，而他决定实话实说：“恐怕你会失望——这样的饮料对我几乎没什么影响。”
然而人类没有失望，反而大笑起来：“它对我们族人的影响可不小，你很快就能看到。”
人类所言不虚。酒足饭饱，食物被撤下，桌椅被移开，腾出了足够容下几十人的空间。欢笑喧闹充斥了Hador家族族长的正屋，有人拨动竖琴，有人放声歌唱，更多的人则合着节拍加入了舞蹈。“你嗓音这么好听，偏偏不是歌手，这可真遗憾，”嘈杂声中，Hador回过头来对他说，“我在Mithrim见过你们的歌手……至高王说那不是魔法，但我永远忘不了他们唱到大海彼岸时在我们眼前幻化出的美景。听说，那位Nargothrond之王当年也是这样折服了Bëor家族那些老祖宗。”
众所周知，出色的精灵歌手可以为听众呈现歌中的意境，但他不是歌手，这一点他自幼就有清醒的认识。不管嗓音如何，他总是不能习惯将头脑中的旋律付诸歌声，何况……如今连那些旋律也像是已经彻底弃他而去。“至高王所说确实不假，这不是魔法，更像是……技巧。”他停了停，考虑着该怎样解释，“我们或多或少都懂这技巧，但有些人运用得更纯熟。”
“魔法还是技巧，有什么区别？总之又是一个我们无法企及的特长。”Hador回敬，眼角的纹路先是一展，又是一敛，“不过这么说来，你也做得到？”
那蜜酒终究对我还是有了影响，他自嘲地想。向金发的凡人伸出手，他示意对方留神，然后就在他掌心，一朵雪白的小花渐渐成形，悄然绽放，花蕊闪着纯净的银光。
“是uilos[3]啊。”Hador不由自主张开了嘴，看得目不转睛，但认出它是什么，又不免有点失望，“在Dor-lόmin，它们很常见。”
他安静地垂眸微笑，没有告诉人类它们有怎样的来历。
次日返回Mithrim的旅程堪称平淡无奇，Ereinion留下向至高王汇报Falas之行的细节，他则马不停蹄，继续前往Wethrin山脉的防线，为的是尽快赶到Barad Eithel——Fingon还在那里等待Ereinion的消息。
他抵达泉边堡垒时，已是午夜时分，星斗满天，惟独不见月光。又是无月的夜晚，他一边走上厚重的城墙一边想。Morgoth的爪牙喜欢选择这样的夜晚出动，他记得自己就参加过阻止它们的战斗，那时……他还隐姓埋名游荡在Ard-galen的防线上。从城头望去，远方草原的尽头也有篝火明灭，他知道那是Hithlum的骑兵所在。“Noldor足迹所至，Angband黑门在望”，这并不是一句空洞的夸耀。
北方天际亮起暗红的刹那，他以为那是自己因疲劳产生的幻觉。
然而那片暗红涌动着，愈来愈亮，同时还在不断扩大。暗红变作橙红，橙红中又添了金红明黄，终于汇成浩大的潮水，越过了Dor Daedeloth的边境。
一切都发生在那个难以计量的瞬间。他不可能听到前哨营地中的呼喊警示，但他辨得出那些试图逃离恐怖红潮的人影。铺天盖地的不祥暗红中，他们就像微不足道的虫蚁，一个接一个被迅猛推进的火海吞没，最终只剩了一骑背对漫天大火狂奔而来。红与黄的火舌扭曲出贪婪的触手，争先恐后想要抓住这漏网之鱼，不管骑手如何催马，距离仍在一点点缩小。而当二者终于并驾齐驱，他清楚看到骑手在马背上直起身来，放弃了奔逃。
悠长凄厉的号角声撕裂了冬夜的荒凉死寂，紧随而来的，才是烈火的呼啸。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Fields of R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