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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懵懵懂懂的那些年(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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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的神色拨动着某根神经,一下又一下,慢慢就有了一曲隐约的乐章,跟才过的秋雨沙沙作响那样,并没有那么强烈的存在,却毕竟不能被忽略的。
十五岁的易慎躺在小舟里,正闭目养神。
荷花池里的荷花谢了大半,只剩下田田的荷叶交错相叠,秋风吹来片片掀起,犹若舞姬的裙摆,风韵别致。
宁怀宣手里还拿着舟桨,秋光里那身青衣就好像是隐匿在荷叶中,稍不留神就会错过似的。
清泠的池水淌在小舟周围,荷叶上还沾着的秋雨不时蹭上舟中人的衣衫,水珠沁入衫子里,留下一个个深色的水印子。
眉间似乎也滑上了水珠,易慎忙坐起身甩甩头。
这样突如其来的动作教原本还算平稳的小舟顿时左摇右晃,宁怀宣手中的木浆就此落入池中,而他则仅仅扣着舟舷,微慌道:“小心。”
易慎似是来了兴致,非但没有听宁怀宣的劝,反而自己双手按舷用力摇晃着这一叶扁舟。
激烈的晃动教荷花池的池面上立时荡漾开层层的水纹,偶尔溅起的水花打在荷叶上,啪的几声响此起彼伏,夹杂了宁怀宣的呼声以及易慎的笑声。
“太子殿下……”这个傻子总是用最多的时间来这样叫他,惊讶的,慌张的,困惑的,迷茫的,偏偏就是没有喜悦的,好像他们之间根本就不存在这种情绪。
易慎的笑声同漾开的波纹一样扩散在荷花池上,少年朗朗的声音犹若颂这一番秋日清光,秋高气爽。
小舟晃动得宁怀宣扣在舷上的手都快可以接到水面,池水的微量已经隐隐攀上了他的指尖。相府小公子一面极力稳住身形,一面不懈地劝说道:“太子殿下,当……心……”
像是只在关心易慎的话,要他小心。青衣少年张皇的声音随着小舟摇动,跳跃在周围的荷叶上,跟着那些溅起的水珠起起落落,顿时就活泼了许多。
看那青衫窘迫总能教易慎心情舒畅许多,玩得差不多了,易慎便停手,坐在舟中等着一切恢复平静。
小舟摇得越来越轻,最后就像是母亲摇起孩子的摇篮,轻缓温和,借着秋色清丽,唱一曲婉约柔淡。
宁怀宣终于坐定,双手仍旧扣在舷上,蹙紧的眉总算有所舒开,长长舒了口气。
“呵……”易慎似是而非地笑了一声,瞟了一眼惊魂才定的宁怀宣,那副骨架子好像终于丰润了一些,两腮不再那么瘦弱得像要凹下去,这样看着精神了许多。
宁怀宣的手背上还沾着池水珠子,随手一洒,甩开了,却听见易慎“哎哟”了一声。
“宁怀宣!”易慎擦着飞来脸上的水珠,怒气冲冲地盯着身前与自己同舟的少年,但却没了下文。
“太子恕罪。”宁怀宣忙道,从身上找了帕子就要递给易慎。
易慎抢过宁怀宣手中那方帕子,并没有打开,只在手里反复蹭着,蹭完了左手蹭右手,最后说了一句“挺舒服”。
“嗯?”宁怀宣的神思还在摇啊摇,听见易慎这样的一句话没有即刻反应过来。
“傻子。”易慎将帕子握在手里,道,“回去吧。”
“是。”宁怀宣伸手要拿木浆,这才想起方才那一番惊天动地,早让他的浆不知去了何处,如今要走,只能靠易慎身边的那一根了。
易慎说:“你划。”
木浆就交到了宁怀宣手里。
来时是易慎划的小舟,那时他们才从岸上下来,易慎兴致正高便动手划了一阵。小舟在荷花池里游了一些时候,他又道:“过去荷花丛看看。”
那时,就是宁怀宣划的舟。
水光粼粼,在木浆搅动下发出泠泠的声响,像是歌女如黄莺一般的嗓子在浅浅吟唱,绕在两人身边,被秋风吹着更添了几丝妩媚。
宁怀宣慢悠悠地划着小舟,渐渐离开了荷花丛,荷叶带水滑过他的衣袖,有些挠上了他的脖子,清凉又痒痒的。
那样一个偏差,宁怀宣试图为易慎拦开将要贴上少年太子额头的荷叶,动作大了些,原本稳步前进的小舟顿时又再摇晃起来。
易慎眉色的悠闲瞬间消散,稳住了身子便与宁怀宣道:“做什么呢?”
宁怀宣只说自己一时大意了,惊扰了太子。
“给我。”易慎向宁怀宣伸出手,没好气道,“我来划。”
宁怀宣将木浆交托,坐在原处不再乱动。
将小舟驶离了荷花丛,视野随之开阔了不少,秋色素光,舒爽怡人,易慎搅动着荷花池中的清水,反而将小舟划去了池子边的假山边。
停舟的同时,易慎提着袍子跳上石台,灵巧的动作还跟过去一样,就是如今他还不忘回身朝舟中人伸出手道:“上来。”
日光下少年嘴角噙着笑意,刹那就潋滟了此刻时光,跃动在伸向宁怀宣的指尖上。
宁怀宣怔怔看着朝自己张开的手掌,掌心像是将如今的清秋清韵捧到自己面前,微微曲起的五指上指甲被修得极好看,教他不由就想伸手去回应易慎的邀请。
两人彼此沉默的时间里,易慎却像发觉了什么一样将手缩了回去,丢下一句“自己跟上来”就攀着山石凳上了假山。
易慎喜登高,宫里的树也好,或者是墙头、东宫的屋顶,再有荷花池边这座小小的假山,只要能看得远一些的地方,他就想上去看看,想看得更远,想看出那道阻隔了自己与外面世界的宫墙。
那些昭王爷同他说过的新奇,易慎统统都记得,外面的山山水水、人情风俗,哪一样都比宫里头精彩。他多想出去,过去想跟在昭王爷身边跨出那道宫门,现在疼爱自己的九皇叔不在身边,他还想出去,带着小福也可以,甚至是跟宁怀宣作伴——能出去,那就是好的。
易慎坐在假山的最高处,极目所至,依旧是皇宫里的飞檐斗角、雕梁画栋,看了十几年的景致早就看腻了。但他望不到头,怎么都望不见自己想看的东西,视线最后落下的,就是那天际的一条线,仍旧将他与那些绮丽的念想和期盼隔开。
“宁怀宣,你说宫外头到底是什么样子呢?”易慎昂首眺望着,湛蓝的天,偶尔飘过几朵白云,软软得像棉絮,形态各异,再没多了,“真的跟九皇叔说的那些一样吗?各色各样的人,很多好吃的好玩的,钟灵毓秀,美不胜收?”
宁怀宣低头沉默着没有想到究竟要如何回答易慎的问话。他不过比易慎看得多了一点点,有帝都的长街,走街串巷的卖艺艺人,各色的铺子,不一样的人脸,也多不了多少了——其实他大多数时候也是待在相府里看书,跟宁谨铭以及两位兄长还有府里的下人说说话,那些所谓的街头景色,也就是在他来回与皇宫与相府的路上才能看得见。
都是被困在一个地方的人,同病相怜了这么多年直到现在才彼此了解。
“我想去江南看看。”易慎说起江南的时候眼里都闪着异常兴奋的光彩,那样憧憬,在自己幻想里已经被筑起了好多年的梦,在昭王爷当年的讲说下越发缤纷旖旎,有跟帝都截然不同的韵致,昭王爷说,那就是江南精巧的妙处。
宁怀宣听宁谨铭说过那里,那是王朝最为富庶和繁华的地方之一,每年纳贡的大头几乎都是出自那里,朝廷也多注意江南一带的发展与治理,当真是个教人心生向往之处。
“你想去江南吗?”易慎转过头问宁怀宣,偏着脑袋的模样有再小些时候的稚气,但他问得这样认真,仿佛是太傅考他学问的样子。
宁怀宣盯着那双眼出神。江南,只是存在于想象中的名字,从来也没有想要去过,但为什么易慎会那么想去呢?
宁怀宣看不懂易慎眼里的牵挂,那是因为有了某种眷恋才滋长出的渴望,一个昭王爷,几声笑语晏晏的描绘,有人曾经去过那个地方,所以听着说话的人也想过去看看,走一走说者过去走过的路。
“算了。”易慎扭过头,忽然就站起身,视线就此眼神到了更远一些的地方,但依旧望不见自己期待中的景色,还是那样的天,还是那样的云,秋风吹着荷花池的吃面起了褶子,好似老人的脸上的皱纹。
“将来有机会太子可以去的。”宁怀宣坐着,抬头看着易慎,逆光的容颜有些暗淡,但从易慎眼里流出的目光有着笃定的味道。
那些从小就在心里驻扎了的信念不会因为时间流逝而改变,易慎觉得,以后一定要去的,去江南,去江南好好地走一遭。
“宁怀宣。”易慎又那样叫坐在身边的少年,又仿佛不是在跟宁怀宣说话,朝着视线的尽头喃喃道,“外头好玩吗?”
“皇宫外头?”宁怀宣揣测着易慎的意思。
“就是皇宫外头。”易慎重复道。
宁怀宣低头想了想,竟是找不出回答的说辞。
“走吧。”易慎说完就跳下了假山,一直到回了小舟上才想起身后的宁怀宣。回头时,他看见那袭青衫如履薄冰地从上面下来,全然没了过去站在池子边骗他时还算机灵的模样。
那个时候的宁怀宣……小小的个子,跟现在一样瘦,黑黑的眼睛闪着微微的光亮,看着该是挺老实一人,偏偏就用了同一句话将他骗了三回。
那也是真正无忧无虑的年纪,喜恶表现得那么明显,总是想着欺负那个小个子,用他当朝太子的身份——其实现在不也还是这样吗?他说往东,宁怀宣纵然不直接都朝东面奔去,踌躇着犹豫着也总会向那个方向挪一挪,哪里就不好了呢?
挺好的。易慎这么想着,划着木浆的手渐渐就停了下来,不知不觉就又被那个叫宁怀宣的人占满了思绪,眼前还有他单薄的身影。
“宁怀宣。”易慎叫他,三个字都咬得很轻,像因为木浆搅动而弹起在池面上的水珠。
若有所思的少年被这一声低唤惊了神,瞬间转过的视线还有些无措。
易慎忍俊不禁,道:“你怕什么?”
“没。”宁怀宣摇着头,视线被池水的反光晃了眼,眼前易慎的脸顷刻间变得模糊。
“咱们把你那根桨找回来吧。”易慎坏笑着,腾出一只手摸了摸下巴。
“好……”回答得有些心虚,宁怀宣只是奇怪自己分明没有做错什么,哪里就想要避开此时易慎像是别有用心的目光了?
易慎漫无目的地划着船,悠悠得好似他与宁怀宣是来皇宫游览的客人。
小舟轻微的摇晃带起了倦意,不知是不是方才攀假山的时候太紧张,宁怀宣此时竟真的觉得有些累,借着这股左右晃动的劲儿,轻轻合上眼想要小憩片刻。
秋日的风原本该是萧萧得带着凉意的,但许是阳光太好,这会儿吹着居然有些像春风轻拂的温暖。宁怀宣朦朦胧胧地觉得脖子被碎发触得有些痒,便伸手去挠,忽然就听见易慎一句“宁怀宣,你看”。
慌张地睁开双眼,宁怀宣看见易慎半个身子已经站起,正指着不远处的池面,那里浮着一根木浆,正是先前他掉落的那一根。
易慎划着木浆靠过去,偏巧那根木浆像被人牵着又飘去了别处,他追在后头跟着,道:“宁怀宣你快伸手去捞啊。”
宁怀宣朝小舟外探出身子,一手扶舷,一手伸出去,尽力够着那根木浆,但总是差了一点:“往前一些。”
易慎划着小舟靠过去,然而舟低荡开的水波将那根木浆又推开了一些,宁怀宣一把抓空,倒是险些掉进池子里。
易慎赶紧松开一只手揪住宁怀宣的腰带,稍稍用力一扯,那把瘦骨头就乖乖坐回了小舟里。
“多谢太子殿下。”宁怀宣有些惊魂未定,用袖管擦了擦额角的汗珠,目光就又飘到了那根木桨上,急着想将它捞回来,便开口道,“快,差一点了。”
易慎将手中的木浆在小舟另一边的池水中轻轻拍了拍,周身便朝浮在池面上的木浆漂去,那个青衫的少年又一次探出半个身子到小舟外头试图去捞回那根桨。
当朝太子划舟,相府小公子捞桨,再有秋光滟滟,这一幅画面落在经过的侍者眼里着实好笑又赏心悦目。
有人问:“明明太子动一动自己手里的桨就能捞到了,怎么偏偏就是要宁小公子用手去捞呢?”
“呵呵。”另一名宫女笑着再看了一眼那两个还在不遗余力捞着木浆的少年,道,“快走吧,不然被发现在这里偷懒,太子爷可饶不了你。”
“对对对,快走,快走。”
就此,侍者们快步离开了荷花池,就听见池面上总是传来诸如“再往前一些”“右边”“快抓住阿”这样的声音,久久也散不开,很是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