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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回 尘游·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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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冬,青鸾峰顶的梅花又开。
小雪初晴的夜晚,空气凉薄如水,破旧的木门被风刮得吱嘎作响,开开合合,开时恰能见得峰上一轮清月,映照崖顶那株寂寥寒梅。
“天河。”
睡在茅草堆里的男孩闻唤,迷迷糊糊地爬起,“……甚么事,爹?”
坐在逆光处的人影面容模糊,只闻声音清冷,凉如夜色,“雪晴天霁,推爹出去看看。”
“这么晚了,爹。”男孩不情不愿地揉揉插满茅草的乱发,“不如明天睡醒再看吧?”
阴影中的人沉默无声,小天河只当他应允,兴冲冲地又一头栽入被窝里,一面翻身向内,一面嘟嘟囔囔,“何况这几天冷得很,爹每日坐在火炉前尚且咳个不停,再要出外岂非加倍不妙……”
正自念叨,忽闻一声冷叱,声如惊雷,直直炸响脑门,“臭小子,还不快推我出去!”
小天河从头到脚打个激灵,只觉父亲的呵斥竟比那冬雪更冷,一时睡意全无,一个挺身从床上跳起来,“哦……爹……”
云天河自幼养在深山,长在野林,未经世事,亦不懂甚么大道理,但他野生惯了,对于自然规律的变化便比常人敏锐,此时心知化雪尤比落雪愈冷,他担忧父亲身体,出门前不免犹豫。
“爹,依我看……”
“出去。”
父亲冷淡一句,却是不容置喙,小天河无奈,只得推着那摇摇晃晃,两头装着轱辘轮子的木头椅子走出屋去。
那一树寒梅,开得尤好,遇雪经霜,益发风情。
闭上眼,似还得闻女子柔音,清如雪,冷胜霜。
“师兄,昆仑山青,琼华郁碎,满目冬景萧瑟,唯这一树雪梅绽放恣意,傲然于天地……”
女子的背影单薄好似一场轻梦,片片飞白散落于她乌发,分不清是雪是梅。
他想上前轻抚那人柔发,却又怕一触便即梦碎。
“你若喜欢,以后我便为你种一片梅林如何?”
“过多易滥,夙玉不敢妄奢,只求一株,永植心头,便好……”
只求一株,永植心头……
那时言语殷切,字字诚恳,不似作假。
然而,多年后的他方知,女子喜欢的原来并非梅,而是娇艳欲滴的凤凰花。
凤凰花……艳如温血的花枝,与清婉柔和的女子并不相称。
记忆深处落梅纷纷,他与女子立在远方,昆仑山顶夜风萧瑟,安静得能听闻花瓣坠地的声音。
自然便也能听见风中的剑声。
剑如苍松枯赫,又似溪石坚冷,游走于梅树下剑舞的身影,袭一身月白,长剑挥洒搅乱了天地静谧,亦搅碎漫天白梅。
惜花的女子却似并不惋惜,反而眉目含笑,若有似无。
他静静看她,又望向遥处的他。
他听得她叹息,语中却有欢愉:
“玄霄师兄又在练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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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
一旁穷极无聊正打瞌睡的云天河被一阵猛来的咳嗽声惊醒,不由跳起来大叫,“爹!”
轮椅上的人咳得剧烈,小天河忙一边帮忙顺背,一边将父亲肩上裹着的狐裘更攥紧些,“没事吧,爹?”
那人缓过口气,瞪他一眼,“闹甚么!”
我这不是关心你么……小天河觉得委屈,却又无胆叫屈,只得瘪嘴,“都说你身体受不住了……”
那人只道:“哼,小瞧你老子么……”话未说完,又低头猛咳起来。
云天河不敢接话,愣愣半响,待得父亲咳嗽声终于渐止,才不觉低唤一声,“爹……”
那人不语,只是仰面,月色清冷全落在他闭合的眉目间。
……夙玉,你当日受此寒气之苦,想必亦是生不如死。
……如此甚好,你我同苦同乐,至老至死,你引我前途,我善你后尘,始终都是我伴着你……夙玉,我待你,可是终究比那人好些?
他扬了唇角,然那表情却不似在笑。
死生在手,变化由心,你死前曾言不悔……我知你不悔,我亦不悔……
他俯首看向身侧孩童,懵然不懂的幼子早已睡熟,趴在他膝上,张着嘴,睡相不雅。
他沉默一阵,伸手将人推醒。
“……嗯?”云天河揉着惺忪的眼。
“梅树下埋着一物,你去挖出。”
男孩起先没反应,他只得不耐烦地再说一遍,那孩子便又兴高采烈地跳将起来,一蹦三尺高。
“哇!!爹你埋了甚么好东西在土里?!”
不等他吩咐,小家伙已自行飞奔而去,以手为铲地挖起来。
孩童心性,果然易满足,他笑,笑那孩子傻。
不一会,傻小子满手污泥,捧着个大罐子蹦蹦跳跳地过来,举到他面前,大叫大嚷,“爹,宝贝来了!”
他皱眉,“洗干净再拿来。”
“哦……”傻小子又一路跑到山间溪流旁,将那罐子洗涮干净了,再拿到父亲跟前,“爹……”
他接过,道:“行了,你进屋睡吧。”
“啊?”小天河刨刨后脑,“里面是甚么,爹你打开让我看看——”
却触及父亲一双眼,小天河本能觉察危险,不由倒退一步,未说完的后半句也给连带吓回肚子里。
“……是,爹……”
悻悻走出没多远,天河忽闻身后人道:“……可曾听得月下歌声……”
他茫然回头,“甚么歌声啊,爹?”
然而那独坐的背影再无后话,先前之问好似幻听,并未真实发生。
小天河莫名其妙地返回木屋,下一刻便已将这疑惑丢开,埋头倒在茅草堆床上呼呼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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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
又逢月圆时刻,寒梅如雪。
熟悉的歌声远在关山梦外,碧落天顶。
他沉默聆听,许久,梅落了一身,那歌声还未止歇。
“悠悠我思,永与愿违……”
持杯的手抖得不像话,使得罐中的甜酒洒落不少,浪费了。
“夙玉,夙玉……”
他低笑着摇头,半响,仿若萌生醉意,却又唤出另一个名字,“玄霄……”
玄霄……玄霄?……
我这是……醉了?
不,不曾醉,谁都知道,云天青千杯不醉。